岢嵐城南肅金樓作為店招的布幌子,被風刮得獵獵作響,字跡斑駁淺淡,很有些年頭。


    肅金樓不是什麽奢闊的酒樓、茶肆,臨街鋪樓分為兩層,底層是十數根木柱架空起來,連同後麵的院子,係滿騾馬等供交易的牲口,嘈雜不堪——陳子簫從客棧換了一身便服走出來,看到有十數眉目深挺的漢子在肅金樓下交易騾馬,他看中一匹四蹄健壯有力、骨骼粗壯的黃棕馬,走過去找馬主人詢價。


    商周之時,管涔山及以西的黃河大彎口,都是林胡樓煩族地,之後南匈奴五部遷居過來,突厥、烏桓、鮮卑、奚族、沙陀人又相次更替,造成嵐州當地藩漢雜揉的格局,像這種眉目深挺的民眾,在嵐州等北部邊州很是常見。


    嵐州鄉民除了很多有雜藩血統外,好些人還保留藩胡的生活習俗,喜歡養馬。


    代州以及河北路諸邊州的騾馬交易,主要還是官方通過邊市,與契丹人交易馬匹,相比較之下,嵐州民間的騾馬交易要繁榮得多。


    陳子簫繞著黃棕馬走了兩圈,看左右沒有可疑人等,跟馬主人閑扯幾句話,才從旁邊蝕痕斑駁的木樓梯走上二樓。


    底樓是騾馬市,二樓兼營茶酒飯食,自然不可能有供貴客飲宴的雅間精舍,廳裏擺放十數張方桌,頗為淩亂——粗糙的木地板踩得咯吱響,還能聽到底層騾馬嘯叫聲、交易談話聲,還濃烈的腥臭氣傳來。


    二樓此時有十數食客圍桌而坐,也都是相貌粗獷、性情粗鄙的邊民牧戶,不少人刀劍隨身。


    陳子簫走到靠窗的一張方桌前獨坐,將佩刀解下來擱桌上。


    他身形健碩,臉頰額外粘了胡須,整個人更顯粗獷;臉頰以及捋起袖管的手臂有著縱橫交錯的淡淡疤痕;作風彪悍的邊民也沒有誰會無事來惹這種狠人。


    陳子簫要來一壺粗茶、兩斤麥餅、兩斤驢肉,坐窗邊慢慢吃了兩炷香工夫,都沒有人跑過來跟他拚桌。


    陳子簫將兩斤麥餅、兩斤驢肉都吃入肚中,又拿手指將桌上、袍衫上落著的餅屑一一撚起來吃掉。


    “一人獨坐,怎麽也不點一壺酒?”就在陳子簫耐不住性子將要走時,卻見一個俊朗得有些過分的年輕書生走過來,在對麵坐下來。


    陳子簫眸子猝然斂起來,強抑住內心的震驚。


    他沒有理會這個俊朗書生的搭腔,從腰間解下錢袋,數出足夠的錢數招手喊夥計過來清點,他隨後拿起佩刀,轉身就走下樓去。


    這時候肅金樓東麵的巷子口停著一輛馬車,陳子簫盯住車轅上的暗記看了一會兒,確認左右沒有異常,先徑直走進巷子七八步,之後才折身登上馬車。


    馬車寬大,除了坐車轅上的車夫,馬車裏麵還有兩人等候著。


    陳子簫雙目嚴厲的盯住其中一人,伸手疾出,似鐵鉤般抓住那人的喉嚨,低吼道:“爾等膽敢作死,你真以為我不敢處死你……”


    “是我命令韓路榮留在馬車裏等候,由我去見你,你有什麽脾氣可以朝我發。”俊朗書生緊跟著登上車來,冷聲說道。


    “韓倫不敢對郡主有脾氣——韓路榮沒能勸住郡主,使郡主貴體涉險,便是當死之罪。”陳子簫強抑住內心的憤怒說道。


    “我要是告訴你,我現在才是庚金館西南房主事,你還有什麽話說?”俊朗書生冷眼盯住陳子簫問道。


    “……上京發生了什麽事情?韓路榮上次什麽都沒有提。”陳子簫鬆開手,震驚問道。


    “你潛入越境三年時間,什麽消息都沒有傳回來,四個月前突然找到嵐州肅金樓聯絡,誰知道當中你在越廷遭遇到什麽事?連你可不可信都不曉得,韓路榮怎麽可能事無粗細都跟你說?”俊朗書生說道,“你現在的情況,我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核實無誤,現在有些事卻是可以告訴你:我哥鬥不過蕭起薛,被貶到朔州任牧馬官,我留在上京甚是無趣,便領了庚金館西南房的差遣,跟我哥一起來西南任事……”


    “林石大人他就在朔州?”陳子簫驚喜道,“林石大人是不是預感到越軍會從代嵐出兵,才自請到朔州任事的?”


    “誰知道他心裏是怎麽想的,我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整天神神叨叨的,有什麽事也不告訴我。”俊朗書生撇嘴道。


    “肅金樓魚目混雜,藩漢雜處,多市井粗俗之徒出沒,這也是最好的掩飾,但郡主你這般打扮太著痕跡了,要是落到有心人的眼裏,太容易被窺破行蹤了。林石大人怎麽能讓郡主輕易涉險到嵐州來?”陳子簫對俊朗書生的行為猶是不滿,不忘旁敲側擊的提醒。


    “越廷比我朝更是不堪,防衛甚密的邊州都漏得跟篩子似的,我等進沒如入無人之境。你現在是越廷受招安的賊將,真以為誰沒有事整天盯著你?”俊朗書生不耐煩的說道,“距離上次聯絡都過去四個月了,你才再次露麵,是有什麽重要消息稟告?”


    “除了郭仲熊以侍製、都承旨出知嵐州,主持這邊的軍政事務外,蔡鋌還著有虎侯之謂的前靖勝軍都虞候嶽海樓暗中潛來嵐州——我昨日僥幸得見嶽海樓,還聽他身邊人無意間說及蔡鋌隨時有可能親自嵐州督戰,這說明越廷極很可能直接從麟府等地調集兵馬到嵐州,直接沿恢河侵入我朝,上京不可不防,”


    陳子簫說道,


    “還有一件事最急迫,那就是越廷被貶任嵐州石場監當的前禦史中丞王稟及其隨扈,不甘心為政敵蔡鋌處處鉗製,他們四天後有可能會以糧穀事為由,慫恿嵐州諸牢營囚徒、廂軍將卒嘯鬧,以迫使郭仲熊等蔡係人馬放棄對嵐州石場的鉗製。我心裏想,倘若嵐州因此發生兵變,越軍入侵我朝的計劃極有可能會被拖緩下來,不知道郡主四天內調多少人馬潛入嵐州附近策應其事?”


    “西南路招討司麾下,禦帳軍、藩兵、渤海軍都由統軍司統禦,而漢軍、鄉兵由各馬步軍都指揮司統禦,你以為西南房真要能


    調動成百上千的人馬,會落入我的掌握之中?”俊朗書生說道,“我也不妨告訴你,我們在漢地收買的漢民、藩戶細作不算,我們自己真正能放心使用的人手隻有四五十人,其中一半還潛伏在嵐代忻並等地……”


    “怎麽才能調動這點人手?”陳子簫難以置信的問道,“林石大人能調動一些人手嗎?”


    “我哥現在比你說的那個王稟還不如,你說他能調動多少人手配合你搞事?”俊朗書生說道。


    “林石大人必有應對之法,而四天之後不管嘯鬧能不能成事,越廷在嵐州都有可能大舉搜捕,郡主宜盡快回到林石大人身邊,將這邊情況一一稟告。”陳子簫說道。


    “我需要你教我做事?”俊朗書生盯住陳子簫,不滿他語氣之下咄咄逼人的態度。


    陳子簫看向韓路榮,問道:“倘若遇到火燒眉毛緊急事,林石大人可有吩咐你們應該怎麽做?”


    “事態若是緊急,我等當護送郡主速速離開越境。”韓路榮說道。


    “你們什麽意思?你們要搞清楚誰才是西南房主事,我可不是我哥的傀儡!”俊郎書生不滿的叫道。


    “請郡主息怒,”韓路榮敲了敲車廂壁,吩咐坐車轅上的車夫,說道,“去苦桑巷,記得多兜兩圈……”


    “苦桑巷是哪裏,我們在那裏有暗宅?”俊朗書生問道。


    “林石大人也在嵐州?”陳子簫壓低聲音詫異的問韓路榮。


    “什麽?”俊朗書生炸毛問道,“我哥他在嵐州,我怎麽可能不知道?你們當我是什麽?”


    馬車在岢嵐城雜亂的街巷裏兜了兩圈,確認左右沒有可疑人等,才轉入苦桑巷——韓路榮與俊朗書生、陳子簫進入一棟毫不起眼的宅子,馬車繼續從另一頭駛出苦桑巷。


    院子裏,一名四十歲不到的中年文士坐在槐樹下正手握書卷,俊朗書生走進來,氣得上前一腳將中年文士屁股下的長凳踢斷。


    中年文士相貌儒雅,施然站起來,說道:“你又鬧什麽性子?你這麽大的氣力,朝我發什麽脾氣?”


    “我鬧什麽性子,你們當我是什麽了?”俊朗書生叫道。


    “你主事庚金館西南房都有一多年了,什麽事不是你決定?”中年文士說道,“越軍北侵在即,我朝在西京附近能集結的兵馬說是有十數萬,但漢軍、渤海軍、藩軍戰鬥力太差,比越軍還有諸多不如,能有一戰之力的禦帳軍騎兵卻僅有萬餘,我放心不下,跑過來看一眼,有什麽不妥?”中年文士裝糊塗問道。


    “為何你到嵐州來,韓路榮知道,我卻不知道?”俊朗書生說道。


    “你還沒有學會隱忍,我要是約束你,你肯定不服氣,但又總不能任你在嵐州搞出什麽動靜,害得我們兄妹倆一齊被越廷捉住吧?”中年文士說道,“所以我才吩咐韓路榮不要將我的行蹤告訴你,你做你的事,我就悄悄跑一趟看兩眼就走,又不會礙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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