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你小子這一年多鑽哪個山溝溝裏去了?”


    徐心庵得信爬上城頭,拍著徐忻的肩頭,熱切的招呼道,


    “你充軍嵐州,怎麽不托人捎信回淮源?你知不知道我們也到嵐州了?你爹都在扇子崖給你立了墳,真他娘晦氣,得趕緊寫封信稍回去,將墳給刨了……”


    徐武富死後,長房田宅基本都以三五分之一的市價轉售給缺地少宅的族人,而置換出來的錢財也都以修墓的名義,用於獅駝嶺、金砂溝等地的坡田開墾、道路及塘渠的修造。


    而徐伯鬆、徐仲林等上房徐的代表人物,除了迫於形勢支持鑄鋒堂對徐族內部資源的掌握,也同意大幅降低佃租。


    上房徐與下房徐之間的矛盾,現在基本都緩解下來。


    徐心庵的眼界、心胸也高了,看到徐忻竟然還活在世上,心裏也是又驚又喜。


    徐忻還是很有些拘束,他充軍嵐州,起初很是淒涼,同行的賊兵欺侮他,到嵐州之後也受老卒欺淩,而除了臉頰刺字外,身上傷勢也沒有痊愈,無法逃走。


    等到他受張奎安賞識,境遇才改觀過來,卻是黃龍坡驛糧穀事之時,知道徐懷、徐心庵他們隨王稟到嵐州了,但他總憂心徐懷、徐心庵對以前的舊怨念念不忘,哪裏會聯絡?


    這次也正好在城牆上碰到,而且是看到曾教導他刀弓腳拳功夫的徐武坤。


    要不然,他還是不會主動找過來。


    當然,徐忻找過來,也是想問這邊能不能讓開道,放他們過去。


    “將卒衛城戍邊、衝鋒陷陣,是職責所在;監軍使院不能坐看將卒臨陣脫逃,這也是職責所在,”徐懷沉聲說道,“除非有葛懷聰都指揮使的軍令,要不然,我們這道沒法讓。不過,你們需要什麽吃食,我這邊都可以準備一二……”


    主將嚴重失職或戰歿,兵馬都監或監軍有權接管戰場指揮權,但現在顯然還不是時機。


    徐懷心裏正想著等到時機恰當時,直接通過徐忻掌握這支人馬,怎麽可能會放他們走?


    不過,徐忻是得都將田誌常吩咐過來說項,徐忻不能不過來說一聲,但他看到徐懷、徐心庵不念舊怨,徐武坤又在這裏,他自己都沒有多迫切想撤下城牆;徐懷拒絕,徐忻也沒有放到心裏去。


    即便這一年多來他經受種種折磨,心裏的傲氣也並沒有完全磨滅掉,心裏瞧不起這種肆無忌憚的劫掠。


    甚至自覺的跟盜賊區別開來,從內心深處認為自己是良家子,不是山賊土寇,是支撐到他支持到今日的關鍵。


    在諸寨聯軍投降前,他被嚴刑拷打,帶著一身傷被扔在賊軍土牢三四個月無人過問,要不是這點,他自己都要崩潰掉。


    而倘若有機會,他也渴望能像真正將卒那般建立軍功,將來能真正衣錦還鄉,與家人團聚。


    這一年多的磨難,令徐忻從內到外都發生很大的淬變。


    聽徐懷這麽說,徐忻便將話傳給田誌常。


    田誌常還是畏懼徐懷的凶名,不敢直接過來交涉,便在戰棚那邊僵持下來。


    待杜仲、孟老刀過來,徐懷還是叫他們準備一些吃食以及禦寒的氈毯送過去,借這個機會,讓他們跟那幾十名桐柏山寇兵迅速熟絡起來。


    而城頭這些寇兵出身的將卒裏,有八人更直接曾是郭君判、


    潘成虎的舊部。


    …………


    …………


    過了一會兒,見過朱沆之後的潘成虎也爬上城頭。


    “你們這是要搞哪出戲哇?”


    潘成虎從垛口探頭出去,借著火把看角樓下方的城牆內側,除了兩道繩索目前僅能方便三五人上下外,略微傾斜的夯土城牆上還掏出好幾排可以落腳的淺窩子,身手敏捷的人,可以直接借這些攀上城牆。


    而他剛才也是直接穿堂過戶,看到院子裏堆放不少已經製作成半成品的木料,必要時能快速組裝幾隻雲梯架到城頭。


    潘成虎被鄭屠鼓躁,找王番請命趕到大同來,是滿心想跟著徐懷撈點功績的,還不知道當下的情形有多嚴峻,看到這邊的部署,當然是摸不著頭腦。


    “……”


    這時候很多事都不需要瞞住潘成虎,甚至需要看他進一步表明態度。


    徐懷寒暄幾句,就留徐武坤、徐心庵、唐青他們在角樓盯著,帶著潘成虎再次爬下城牆,前往關押陳子簫的房間。


    徐武磧、周景兩人剛回來,在關押陳子簫的房間裏歇腳。


    借著燭火,看清楚確是陳子簫被五花大綁捆在房柱上,潘成虎嘴巴都張大起來,一臉見到鬼的樣子,過了片晌還是目瞪口呆的看向徐懷,半晌後才說道:


    “陳子簫失蹤不見,岢嵐城裏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被契丹人的刺客暗殺了——我還奇 怪契丹刺客暗殺他做甚?鬼佬佬的,你們將他捉到大同來做甚?這不是比契丹刺客殺他更鬼扯嗎?”


    “那就讓陳子簫跟你聊一聊唄!”徐懷走過去,將紮綁陳子簫嘴的帶子解下來,又將堵住他嘴的布團拔出來。


    “潘爺啊,許久未見,我真沒有想到你竟然也會死心踏地的投奔鑄鋒堂啊!”陳子簫咧了咧脹痛的嘴,朝潘成虎說道。


    “到底怎麽回事,可別撓我的心了!”潘成虎太詫異了,不想費勁繞彎子,急不可耐的催促徐懷將利落的將前因後果說給他聽。


    “你不是一直都覺得陳子簫的行跡有些古怪嗎?現在這一切都搞清楚了,陳子簫原名韓倫,曾經是契丹南院知國事蕭林石手下的大將。他數年前因為得罪契丹權貴入獄,被蕭林石遣到大越作間,我們在離開岢嵐的當天夜裏,才逮到機會將他捉住,一並帶到大同來了。”徐懷說道。


    “怎麽不將他交出去,帶來大同作甚?”潘成虎腦筋有些卡殼,問道。


    “我們一直懷疑契丹人在大同有大陰謀,雖說還沒有撬開他的嘴,但到現在也差不多能搞明白怎麽回事了,”


    徐懷挨著門框說道,


    “你剛才去見過朱沆,應該對城裏的局勢有所了解吧。目前除了內城還有數千殘兵頑守外,成千上萬的叛民目前已經躁動起來,剛剛突襲控製住東南北三座城門。雖然葛懷聰等人到這時候還不以為是,但諸多跡象都證明這一切是蕭林石與陳子簫一早設下的陷阱。要是我所料不差,蕭林石極可能在天明之前會率兵突襲勝德門,將我們徹底堵死在大同城裏。”


    “怎麽會,怎麽可能?蕭林石是誰,他這時候能從哪裏調來援兵,將我們近四萬兵馬反過來圍困在大同城裏?契丹在大同之外,總計也就四五萬兵馬啊,主要都還在應州,我們逼近應州的東路軍主力是吃幹飯的,會坐看這個蕭林石率應州兵馬傾巢來援?”潘成虎嘴裏竄出一連串的疑問,


    轉念又下意識壓低聲音,不解的問道,“朱沆似乎並不知道這事,你們到現在沒有將陳子簫的事情稟告於他?”


    “暫時還沒有說,”徐懷眯起眼睛看向潘成虎,問道,“你覺得有必要知會朱沆?”


    潘成虎到底不蠢,見徐懷將這種重要的消息瞞住,不知會朱沆,顯然不是簡單的看朱沆不順眼,他沉吟了好一會兒,猶不確定的問道:“你們猜測的這一切,確實有可能發生?”


    “……”徐懷點點頭,說道,“我現在可以斷定的說,這一定會發生。”


    “……”潘成虎看了陳子簫一眼,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沉吟道,“我剛才見過朱沆郎君,聽他語氣裏多有怨意,似乎葛懷聰行事太我行我素,監軍使院這邊諸多意見都聽不進去。此外,天雄軍將卒軍紀渙散,諸將也是借報舊仇以逞欲,有意放縱,才令叛民四起,即便最終能得勝,但軍紀渙散至此,也不利以後抵禦赤扈人——你們實際上是料定即便知會朱沆,也必然無法說服葛懷聰聽計行事,索性便不去說?這院子裏準備的一切,實是不想被這些蠢貨一起拖入泥坑裏去?”


    “你覺得有沒有叫朱沆郎君知會葛懷聰一聲?”徐懷又問道。


    “這些蠢貨不足以為伍——真要與這些蠢貨為伍,隻會害死我們自己!”潘成虎斷然說道。


    不僅僅是受招安後被打發到嵐州來,他們這些盜匪出身的將領飽受歧視、戒備,更主要是在桐柏山匪亂期間,他們是被徐懷暗中主持的淮源鄉營打得跟狗一樣,但官兵又何嚐不是被他們打得跟狗一樣?


    潘成虎對葛懷聰這些禁軍將領,一來是為自己受排擠感到不滿,一來打心眼裏也瞧不起他們這些蠢貨。


    將葛懷聰這些人甩開來單幹,他是最沒有心理負擔,更不要說他之前就拉郭君判到徐懷跟前表過態了。


    “現在西城還有大批兵卒不知道死到臨頭,都這時候還在放肆的燒殺劫掠,我讓唐盤、殷鵬、韓奇他們各率人馬跟著你出去,盡可能多的將犯禁桐柏山兵卒拘押過來!”徐懷說道。


    他們能用的人手還是太少。


    徐懷預計即便勝德門被蕭林石率援兵堵死,天雄軍也不會立時就陷入混亂,他們也不可能直接從各部將桐柏山卒拉過來。


    而天雄軍一旦在城內陷入混亂,也必然是蕭林石率部直接殺入西城區所致,那時人人都將是瀕臨絕境的困境,絕望而瘋狂、混亂;而他們也迫切要窺準時機逃出城去,不可能有時間從容收編桐柏山卒。


    眼下正值深夜,可能是他們直接收編桐柏山卒的最後機會。


    而倘若能借整肅軍紀的名義,上街將犯禁桐柏山卒都關押過來,必然時就能直接轉為受他們控製的人馬。


    當然,就算有人反應過來,去找葛懷聰求證監軍使院人手上街糾察軍紀是否得到授權,他們也大可能將朱沆推出來,將事情推諉到蕭林石率部奔襲勝德門之時。


    在那之後,葛懷聰還能顧得上追究他們擅自上街整肅軍紀之事?


    徐懷之前沒有輕舉妄動,主要還是擔心他們現在就上街抓拿犯禁桐柏山卒,可能會被放縱起來的兵卒反抗,同時擔心即便抓拿過來,短時間內想要重新組織會有一定的難度。


    現在潘成虎趕過來,這兩件事的難度都將下降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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