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伯奕自囚於州獄,隻是擺出請罪的姿態而已,但隻要朝廷罷黜詔令一日未下,他就仍是河東經略使,河東諸州最高軍政長官。


    葛伯奕於呂梁山中遇刺,雖說這消息比不上天雄軍覆滅於大同來得那麽驚天霹靂,卻也掀起滔天波瀾。


    楊廣故道東起天門關,於呂梁山腹地又主要經過乾蝕穀,遂又名天門關道或乾蝕穀道,原本就狹窄曲折,又為驚皇失措的逃難人眾塞堵。


    知州郭仲熊、錄事參軍荀延年、司理參軍錢擇瑞與苛嵐縣令、橫梁嶺巡檢使等人得信後,也是拖到次日晡時才陸續趕到出事峽穀。


    葛伯奕離開岢嵐城時,為示請罪的誠意,將一幹親衛扈兵以及葛族家兵都留在岢嵐城裏,得到消息再焦急,但路途擁塞,也是拖到與州衙增援兵馬一起趕到遇刺峽穀。


    篝火早已熄去,灰燼隨著一陣陣打著旋兒的寒風在峽穀裏起舞。


    郭仲熊天塌下來一般,怔站在崖穀之中。


    七名傷俘捆綁得結結實實,嘴巴塞上布條,想自盡都沒有可能;十一名刺客屍體工工整整的擺放在宿營地裏。


    押送葛伯奕及葛鈺等人的隊伍,除了七名役卒、九名葛族家將死於行刺事外,嵐州廂軍都指揮使葛槐最終也是傷重不治,血盡而亡。


    此外,還有三十七名從嵐州逃往太原的避難旅人,遭無妄之災,慘遭刺客刀弓殺死;而受刀箭創或倉皇間踩踏、跌入溝崖的傷者,更是多逾百人,相應的苦主都還在峽穀中等候。


    “郭郎君,這些賊人太過狂妄大膽,竟然冒充賊虜行刺老夫,要不是監軍使院徐都將率部相援,你們趕過來就隻能替老夫收屍了——可恨這些賊人心手辣,竟然還牽連這麽多的無辜路旅,我們倘若不將幕後黑手揪住,天理何容?”


    葛伯奕這時已除去囚服,換上甲衣戎裝,枯峻老臉在霜白須發襯托下,還是能裝出幾分威勢來,按刀坐在宿營地裏,將怔然發愣的郭仲熊等人喊到身邊,說道,


    “路途擁塞,郭郎君你們過來太晚,老夫不會怪罪你們——這幾名生擒的賊人,此時還沒有開口,老夫也不便濫用私刑,還要請郭郎君與錄事參軍、司理參軍一並審問偵辦。其他被卷入此案中的無關路旅,老夫在等待郭郎君你們過來前,已著人給諸多苦主錄了證詞。諸多形跡都表明樞密使府上私賓、前靖勝軍第一將都指揮使嶽海樓牽涉此事,還望你們徹查清楚!”


    錄事參軍荀延年、司理參軍錢擇瑞皆有問獄之權。


    而照朝廷敕令,州內發生大案,也應由錄事參軍、司理參軍等人先負責偵辦審訊;待查明案情原由之後,再由司法參軍檢選對應的法條交由知州、通判裁決。


    不過,這次行刺案,葛伯奕當然不可能交由郭仲熊他來裁決,這時候隻是吩咐他與荀延年、錢擇瑞等人一起就地偵辦、突擊審訊案犯,將矛頭先指到嶽海樓的頭上再說。


    徐懷也是這個意思。


    蔡鋌作為主戰派的首領,牽涉麵太廣,朝野


    無數人的前程及身家性命,都跟蔡鋌捆綁在一起;而此時以蔡鋌為首的主戰派在朝中還沒有失勢。


    任何案件牽涉到蔡鋌頭上,即便是官家都會有種種顧忌,他們倘若直接將矛頭指向蔡鋌或劉世中這樣的主戰派核心將臣,無疑是極不明智的。


    而他們就算將矛頭指向嶽海樓,這時候也不會直接斥指他有通敵之嫌,反正先咬死他與葛伯奕遇刺案脫不開幹係。


    待這一步完成之後,下一步就是將傷俘以及包括諸多屍體在內的人證物證,統統押送往太原府轉交提點刑獄司查辦,後續還怕牽連不到嶽海樓通敵、投敵的罪名上嗎?


    “荀延年、錢擇瑞遵經略使令。”郭仲熊還是默不作聲,荀延年、錢擇瑞則異口同聲說道。


    錢擇瑞與蔡係並無瓜葛,對這件案子自然公事公辦,沒有必要冒風險在葛伯奕麵前替蔡係做什麽手腳;即便在他看來,葛家不管怎麽推卸罪責,天雄軍三萬兵卒葬送於雲朔,這就已經注定了葛家的失勢。


    錄事參軍荀延年更是與王稟、王番父子及朱沆交好,還第一時間將其倉荀廷衡送入監軍使院,送到王番身邊為吏。他趕到現場,第一時間就從死屍裏認出陳泰等人都曾隨嶽海樓多次出沒州衙,認出傷俘劉武恭乃是蔡鋌主持西北軍務時身邊的一名軍吏。


    他當然絕無道理幫蔡係掩飾什麽。


    不過,葛伯奕前腳剛在朔州被王稟、王番擄奪軍權趕走,後腳為嶽海樓率部刺殺,卻又是朱沆遣徐懷帶人及時援救,荀延年心裏對諸事也實在是有些迷糊。


    這他媽到底是怎麽個回事啊?


    而荀延年一早在州衙時,除了葛伯奕、徐懷派人趕來傳信外,還有少數逃難路旅倉皇折回苛嵐城到州衙報案。


    這些人對行刺案的描述就多多少少有些稀奇古怪了,還提及徐懷竟然是前靖勝軍都統製王孝成之子等事。


    荀延年趕到案地,見過葛伯奕之後,見宿衛營裏有不少甲卒,卻不見徐懷的身影,待錢擇瑞與失魂落魄的郭仲熊走開,按捺不住心裏的困惑與驚奇,小聲問葛伯奕:“敢問葛相公,徐都將怎不在此地?”


    “徐都將奉朱沆郎君令援救本府,將刺客逐走之後,本府另有要事交辦於他,徐都將此時趕去太原了!”葛伯奕說道。


    見葛伯奕無意吐露交辦什麽事給徐懷他們,荀延年也隻能揖過禮,先去偵辦行刺案……


    …………


    …………


    太原作為河東重鎮,立朝之初就升州(並州)為府,作為河東路監司駐地,也是黃河與太行之間最為富庶繁華之地。


    汾水堤殘壩廢,難行大舟,但主要渡口碼頭還保留著,渡船也主要溝通汾水東西兩側的商旅——這些渡口碼頭也陸續發展成太原城外的主要鎮埠。


    榆林塢位於太原城南的汾水河畔。


    孔周、劉武恭二人坐在一座臨水的茶肆裏,腰刀隨意擱在方桌上,兩人看著有不少人正行色匆匆的從太原城南下。


    天雄軍覆


    滅於大同的消息傳來之後,不僅嵐忻等地的士紳、富戶絡繹不絕的從北麵逃來太原城,太原城裏也有很多人匆匆拖家攜口南逃。


    這叫陳磧失蹤後被困在太原、不得擅自率兵馬返回唐州的孔周看在眼裏,很是不屑:“這些膽怯如鼠的家夥,要是太原城都不能叫他們足夠心安,還能逃到哪裏去?”


    “此前誰能想到天雄軍會敗得這麽慘?一切都沒有定數的,你以為虜騎南下,太原城一定就能守住?”劉武恭搖頭說道,“此前要不是我百般勸告,你不是差點受那陳磧鼓動跑去請戰?真要是如此,你我二人還能悠哉在此飲茶,對這些路人膽不膽怯評頭論足?”


    “身為武吏,當馬革裹屍,即便戰死,也比此時進退不得要強!還整天受都部署司的鳥氣!”孔周憤恨叫道,“我不管太多,再過三天都等不到州衙的文書,我便率部南返。陳磧那廝無緣無故消聲匿跡,誰知道他是躲起來,還是逛窯子被人陰了?反正我問心無愧,回到唐州也不畏審問!”


    在這個節骨眼上,兩營外州廂軍滯留在太原城外,河東經略使府所轄的都部屬司,不是將其拒之在城外,就能不聞不問的——除了派人盯住他,還每日都有軍吏過來催促他們趕緊上路。


    孔周的性子急,幾次派人尋找陳磧蹤跡無果,就想率部先回唐州再說。


    卻是劉武恭百般勸告,甚至也是劉武恭將這次私攜貨物出售得利拿出來,補貼千餘人馬在太原城外勉強吃住,當然也少不了幹些偷雞摸狗的事。


    “再有三五天,董知州也該遣人來太原了,”劉武恭歎氣道,“你也別說渾話,這世間有太多事不是你沒有做就能解釋清楚的——我們不等董知州令諭,就這麽率部回去,卻什麽事都解釋不清,能不能保住項上頭顱,真是難說啊!”


    這時候有十數騎馳到茶肆前猝然停下來,馬背上的騎士皆披甲執銳,背負大弓強弩,袍衣上還沾染斑斑血跡,有著震懾人心的殺伐氣勢。


    孔周、劉武恭初時也是心驚的盯著這些人的兵甲。


    待看清楚徐武磧的臉,孔周胸臆間的怒火騰的燒燃起來,從窗戶直接跳出去,就要上前將徐武磧揪下馬痛打一頓:“日你娘,你龜兒子這些天逃哪個婆娘騷褲襠裏去,怎麽不叫那個騷奶子將你憋死!”


    “唰!”


    看有人偷襲徐武磧,三支鋒刃雪亮的長矛便擋在孔周身前,阻止他靠近徐武磧;兩翼的騎士更是第一時間掣出長弓,對準突然從茶肆跳將出來的這名大漢。


    “呀!”孔周嚇了一大跳,以掌擊地,身子瞬時往後騰退數尺,拖住茶肆支在簷下的一張方桌橫在身前,遮住隨時會射來的利簇。


    “住手。是自己人!”


    徐武磧示意左右收起弓矛,與徐懷下馬來,一腳將孔周擋在身前的那張方桌踢碎,說道,


    “我奉河東經略使葛伯奕令,征調唐州押糧廂軍前往朔州駐防,你們奉不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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