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又下起雪來,天氣越發寒冷,滴水成冰,寒風吹臉上,跟刀割似的。


    徐懷打算連夜出城趕去朔州,待牽來馬匹,正在巷子裏整理係掛在馬鞍旁的刀弓盾牌及箭囊,待要跨上馬鞍揚長而去之時,看到王稟與盧雄走出來。


    “這麽冷的天,相公怎麽走出來?”徐懷問道。


    “我再辛苦,總不會比你們連夜頂著風雪前往朔州更辛苦,我送你們一程!”王稟不顧風雪將霜白須發吹亂,上前幫徐懷拽住韁繩,往巷道走去,連走連問道,“你覺得朔州當不當守?”


    “此事有相公與諸郎君謀,哪裏輪得我置喙?”徐懷看了一眼門扉半掩的行轅大院,哂然說道,“相公與諸郎君覺得不當守,我等便從朔州撤回來;相公與諸郎君覺得朔州當守,我等便作一顆釘子咬在那裏!”


    “……”王稟抬頭看了一眼前路深邃莫測的夜穹,歎了一口氣說道,“王番初為軍帥,意氣風發,我是他老子多說幾句,他都未必耐煩。現在手下突然有個揣摩不透底細、似乎壓根就不會聽他差遣的部將,你也不要怨他冷淡。天雄軍殘部得以歸來,應該全是你的功勞吧?朱沆的性情堅貞不逾,絕非畏死之人,但他也不是心思縝密之人,他應付不了天雄軍突然潰滅時的複雜局麵。更何況在奔襲大同之初,他對局勢的判斷也偏於樂觀……”


    “雖說我們對敗局早就預料,但沒有朱沆郎君在關鍵時刻站出來,令解忠、朱潤、雷騰等人聽命行事,我們也不可能救這麽多人出來,”徐懷幽幽說道,“不過,這些已無關緊要了,形勢變化可能比我們想象中來得更凶狠迅猛,甚至在這時討論朔州當不當守,也全無意義!朝廷到這時候壓根就沒有迫切意識到赤扈人的威脅,劉師中、蔡元攸之流想要留住朔州,滿腦子想的不是為減輕朝野對大同兵潰的問責而已!”


    “你以為赤扈人的鐵騎,多久會南下?”王稟歎問道。


    “我們現在還沒有能力往陰山以北派出偵騎斥候,但在東路軍都撤回到雁門以南之後,大同虜兵都拖延沒有動作,未必就純粹是蕭辛瀚與蕭林石之間的矛盾所致。我預計著在接下來兩三個月內,赤扈人就有可能攻陷臨潢府、大定府等契丹腹心之地,”徐懷說道,“倘若沒有這次北征伐燕,赤扈人或許還未必急著南下。大越縱橫數千裏,人口億萬,單純從人口規模及富庶程度,遠遠淩架於北方虜族之上,赤扈人即便吞並整個契丹,人口也就千萬左右,他們要是窺不破我們的虛實,或許還想著先消化契丹之地。然而大同之潰,將大越最後一點遮羞布都扯破了,所謂的富庶,也就單純變成最赤裸裸的誘惑。王稟相公,你倘若是赤扈人的汗王,會再有隱忍嗎?兩年時間。我估計能留給我們的時間最多隻有兩年,最快可能明年秋季,赤扈人的鐵騎就會像洪流一般,或大同北麵的陰山缺口南取雲朔,或走遼西直侵燕薊等地……”


    “這麽快嗎?”王稟吸了一口冷氣,難以置信的問道。


    徐懷手按住腰刀,沒有反複回答這個已經沒有意義的問題,徑直說道:


    “我知道王番郎君對我有看法,這也很人之常情,我心裏並沒有抱怨,但在我看來,時間就是這麽緊迫。所以我接下來的行事也不會太去顧及王番郎君的感受。王番郎君應該已經注意到,此時留在朔州的人馬都是桐柏山卒,統兵官又都是桐柏山人眾;這放在大越確實是最犯忌諱之事。王番郎君或許會想辦法將孔周、劉武恭兩營廂軍留在寧武直接掌控,但這兩營廂軍裏有四百桐柏山卒,在從太原北上時,我實際就已經剝離開出來了。這些人我也是要帶走的!”


    “好吧,這四百桐柏山卒你就帶走吧,孔周、劉武恭二人看樣子他們自己都並不是很想去朔州,你就留他們在寧武,”王稟揮了揮手,說道,“過段時間我可能就要回汴京了,希望能稍有補救吧!”


    徐懷並不覺得王稟此時回汴京能起什麽作用,他甚至並不希望王稟此時陷入那泥潭中去,但很多事情顯然不是他想阻止就能阻止得了的。


    …………


    …………


    寧武城不大,從縣衙到西城僅一裏地,堅持將徐懷他們送出城後,王稟才與盧雄冒著風雪往回走。


    走回到縣衙後宅,王稟衣袍已被風雪濡濕,王萱在院子裏張望,看他們回來,蹦跳著走過來問道:“徐懷他人呢?他們夜裏睡這裏吧,我剛吩咐人將他們的房間收拾妥當,還將火盆燒上了——他們行軍作戰,定然辛苦之極,我還沏好薑茶,爺爺,與盧伯伯也來飲一懷!”


    “徐懷要連夜趕去朔州,現在已經出城了!”盧雄說道。


    “怎麽到寧武歇不到一個時辰就走?你們也不帶這麽使喚人了呀!”王萱癟著嘴,惆悵的說道。


    “父親,”王番這時候與鄭壽走進來,問道,“你適才親自送徐懷他們出城了?”


    “局勢詭譎,殺機重重,徐懷連日奔波不休,沒有時間留他們在寧武歇上一宿,我當要送他們一程。”王稟說道。


    “萱兒,都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回房歇下?”王番看著女兒,沉聲問道。


    “我又不是小孩子,什麽事情我都懂,爹爹有什麽話需要差走我才能說的?”王萱癟著嘴,走上前幫王稟被風雪濡濕的外袍脫下來,說道,“我還要照顧爺爺呢!”


    “萱兒,你去幫我跟你爹,還有盧伯伯、鄭伯伯沏薑茶過來,”王稟差使王萱去沏薑茶,走進屋坐在火盆前,問王番,“今夜怎麽這麽早就處理完軍務了?”


    “現在都在傳言徐懷是王孝成之子,父親與盧爺其實是早就知道了吧?”王番坐到火盆前,拿鐵鉗挑動木炭,讓火燒得更旺一些。


    “是早就有所猜測,但沒有直接問過,”王稟說道,“徐懷這次能助朱沆將天雄軍一萬殘卒帶回來,也


    就沒有什麽好問的!”


    “我們或許可以不問,但朝中必有人會在這事上做文章啊,”王番蹙著眉頭將袖囊裏取兩本厚厚的冊子,說道,“逃歸朔州的殘軍兵冊,這兩天剛剛整理出來,父親你看一下!”


    “有什麽好看的,無非是去年從桐柏山招安的賊兵賊卒此時都留在朔州了——徐懷玩的小心眼,我還不難看破的。”王稟沒有接過冊子,看王萱沏了薑茶端進來,接過一杯薑茶,慢悠悠的飲起來。


    “說徐懷是王孝成之子,這到底是傳言,蔡鋌等輩也不敢去翻陳年舊案,但這兵冊明明白白的擺在那裏,倘若有人說他包藏禍心,他要如何辨解?”王番沉聲問道,“我們不知道則罷,但這時都知道了還不聞不問,將來又如何脫得了幹係?”


    “我這幾天在想一個問題,天雄軍如此輕易就潰於大同,單單就是葛懷聰這些將帥怯戰無能嗎?”王稟盯著燒得正旺的火盆,喃喃自語似的說道,“要說天雄軍素來戰力孱弱,編入東路軍的都是西北精銳,朝廷寄以厚望,為何又怯懦不敢戰,軍紀也多有敗壞,上下難以約束?興許需要從根本上進行改變了——”


    “朝廷規製或有不合理之處,但也不能是統兵將帥去變改,”王番說道,“劉世中、蔡元攸要是覺察到這點,怎麽可能不對父親你發難?”


    “那就直接告訴他們,”王稟說道,“西路軍目前這種狀況,兵將相雜,用人心惶惶之卒,根本不可能守住朔州。劉世中、蔡元攸倘若對此有意見,那就直接放棄朔州,將所有人馬從朔州收回來,打散後|進行整編,自然就不違規製。而倘若劉世中、蔡元攸在這種情況下,還是想著守住朔州,隻能行權宜之計,用桐柏山卒或能守一守朔州。要不然,你叫他們換任何一將,率部去頂替桐柏山卒守朔州!”


    “父親!”王番頭痛的叫道。


    “你是一軍之帥,我原本不該幹涉你,但這件事你權且聽我一回。兩營唐州廂軍,其中有四百桐柏山卒,我也已經答應徐懷讓他將這四百桐柏山卒帶走,剩下的人馬,由孔周、劉武恭率領留在寧武,聽從你的調令!”王稟說道,“給徐懷兩年時間,兩年之後無論你或朱沆在不在嵐州,我都會請旨將徐懷調走!僅三四千桐柏山卒,就算他們別有心思,也出不了什麽亂子;你我也不要怕牽涉。今天怕這個,明天怕那個,諸事都要小心翼翼、勾心鬥角,我們又與蔡鋌之流何異?”


    “……”王番皺著眉頭說道,“我說服不了父親,看朝廷新旨,對伐燕之事也有心灰意冷之跡,說不得我們很快就都要回京複旨。以往我還想朱沆或能留鎮嵐州,但既然父親執意如此,我在想此事牽涉太大,朱沆或許不便再留鎮嵐州,去擔這我們無力承擔的幹係!父親以為如何?”


    “……”王稟歎了一口氣,妥協說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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