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軍堡比烏敕砦、徐氏在桐柏山的大寨還要袖珍一些,依山勢而建,正對著從嵐穀縣方向過來的驛道。


    然而在岢嵐被突襲之後,曹師雄卻表現出異常的克製,既然沒有大舉攻入西山,也沒有表現要往府州境內進軍的意圖,甚至放棄一些次要的堡寨,將有限的兵力都收縮回嵐穀、岢嵐、寧武等城進行整編。


    曹師雄所部叛軍此番表現的背後,主要還是赤扈人對主次戰場的戰略劃分非常明確,這使得徐懷率小股騎兵頻繁進入嵐州境內遊擊作戰,對赤扈人的側翼戰場,影響非常有限。


    勝軍堡附近暫時也還沒有陷入戰火之中,陸續有民眾拖家攜口從東麵的驛道逃難過來——勝軍堡這邊都會予以甄別,發放小量的救濟糧,助他們繼續往府州、往關中一帶逃難。


    徐懷走進院子,柳瓊兒拿一隻銅盆打來井水,他將手臉浸進去,在冰天雪地裏卻覺得有些暖意。


    解忠踩著馬靴走進來,兵荒馬亂的也沒有那麽多規矩要講,挨著夯土院門,也沒有問徐懷這次出去有什麽繳獲,直接問道:“朱沆郎君到府州了,你這就去見他?”


    “我剛回堡寨都還沒有來得及喘一口氣呢,我怎麽也得先歇上一口氣啊,”


    徐懷將井水倒院牆角落裏,將積雪衝融一片,從柳瓊兒手裏接過汗巾,將臉上的水漬擦幹,說道,


    “我尋思著,王郎君、錢郎君與盧爺都趕去府州城了,他們見過麵,說不定朱沆郎君會來勝軍堡,我跟你就省得走這一趟——我們這邊才是正而八經的嵐州兵馬都監司衙門,朝廷派朱沆下來了解嵐州陷落的事狀,怎麽也得進嵐州的衙門才行啊!”


    “就這算啥衙門?也就你有資格讓朱沆郎君走一趟。”解忠自嘲的一笑,說道。


    勝軍堡原先隻有一個巡檢司衙門,幾進頗為簡陋的磚瓦房子,現在他們將所有軍事公務暑理都擺在這幾進小院子裏;人員住宿更成問題,僅王高行、錢擇瑞、徐懷、解忠等人有單獨的房間,其他人都是幾人乃至十幾二十人擠一間小土屋;各人家小裏的女眷,則設立女營集中居住。


    這也沒有辦法的事。


    勝軍堡之前僅四五百駐軍以及不到兩百戶附民。


    現在地方駐軍雖然被顧繼遷調回府州城了,也最大限度的征用民居,但從朔州、嵐州撤入逾六千人、兩千匹馬。


    這還幸虧朔州四千多胡族婦孺、烏敕部千餘族眾以及兩千編入工輜營的桐柏山老卒,外加三千多匹良馬,已經分批疏散南下去,但即便是如此,勝軍堡一下子塞進這麽多的人馬,也是擁擠不堪。


    要不是大半個月來,徐懷借道西山,將大量的糧食從烏敕砦運入勝軍堡,這麽多人馬,每天三萬斤糧食、二三萬斤幹糧料的消耗,就叫人絕望。


    即便是如此,勝軍堡的儲糧也隻夠兩個多月的消耗——這時候顧繼遷也表現得非常的大


    度,並沒有強製要求劉衍、陳淵以及雷騰、朱潤聽從他的管轄,但平虜堡、神鋒堡的糧秣消耗,都是府州城拔給。


    問題是,府州土地貧瘠,人口稀少,河東那邊斷了補給之後,顧繼遷都不知道朝廷在如此混亂的情況下,能從關中拔調多少錢糧補充府州的消耗。


    解忠卻是慶幸徐懷對如此惡劣的局勢早有預備,而嵐州兵馬都監司衙門也沒有解散,這些問題不需要他去頭痛。


    不過,形勢如此險惡,解忠也知道事情這麽拖下去絕不是辦法。


    他們作為統兵官,輕易不能離開駐地,但兵荒馬亂的也沒有那麽多講究,解忠迫切想知道朱沆過來會不能帶來令人欣慰,看到徐懷回來,就想慫恿徐懷一起趕去府州城見朱沆。


    徐懷將鎧甲解下來,與進院子裏來的徐武績、潘成虎、郭君判、王舉、範雍他們說過一會兒話,便進屋補覺去了。


    徐懷卻非要在這時候擺什麽姿態。


    他此時不願意去府州城見朱沆,除了遊擊作戰,人相當疲憊外,他也不知道在顧繼遷、王高行、錢擇瑞等人在場時,能跟朱沆說些什麽,還不如等朱沆到勝軍堡來再說。


    徐懷昏天黑地睡了一通,醒過來看窗外已經黑了下來,房間角落裏燒著火盆,柳瓊兒坐在床邊正幫他縫補鎧甲撕裂開的內襯。


    徐懷待要將柳瓊兒摟懷裏溫存一番,柳瓊兒嚇了一跳,差點拿針紮到手指,趕忙站起來閃躲開。


    “是不是剛剛有人到這屋子裏來過?”徐懷問道。


    柳瓊兒說道:“朱沆郎君剛剛到了勝軍堡,我看你睡得香甜,攔著沒讓他們叫醒你——朱沆郎君應該在王郎君那邊,你是現在起來,還是再睡一會兒?”


    “你要是陪我,我可以再睡一會兒。”徐懷說道。


    柳瓊兒作勢要拿針紮徐懷,嗔怪著催促他快起床來。


    …………


    …………


    徐懷走進勝軍堡巡檢司衙門,廳上也燒著火盆,王高行、錢擇瑞、盧雄、王舉、徐武磧、郭君判等人正陪朱沆圍坐在火盆前說話。


    相別都不到一年,朱沆兩鬢卻添了不少白發,額頭的皺紋更深了,徐懷將腰間的長刀解下來,坐到火盆前的矮凳上,問朱沆:“王稟相公在汴京還好?”


    “我離開汴京時,王稟相公還勉強算可以,但現在還好不好,我就不知道了!”


    朱沆搖頭歎息道,


    “赤扈人撕毀和議、悍然宣戰的消息傳回到汴京,王稟相公三天三夜都沒能休息,寫下萬言平虜策獻給官家——雖說王稟相公早前之言,眾人不得不信服,但王稟相公建言官家即刻召集天下兵馬集結汴京,以防赤扈人直接南下飲馬黃河,朝中諸大臣又都猶豫起來。一是擔心形勢未必會險惡到那等地步,一是擔心數十萬兵馬集結,錢糧耗用無算,國帑承擔不起。朝中諸相公商議來商議去,便著我先過來看看形勢到底壞到什麽地步了。我到潞州時,虜兵前鋒已到太原城


    下,我原本沒有必要再北上,可以回汴京複旨了,是王稟相公又寫信過來,要我到府州走一趟,與你們見上一麵……”


    “曹師雄叛變投敵,在汴京沒有掀起什麽波瀾吧?”徐懷問道。


    戰事爆發後,他們這邊跟汴京聯絡不便,朱沆卻是能夠通過官驛,每日都會將所見所聞寫成奏折,傳回汴京去,也隨時能知道汴京最新的動態,比他們要信息靈通多了。


    “朝野議論自然是少不了的,但曹師雄投敵,到底沒能產生多大的破壞,兼之忻伐等地的將吏都相繼投敵,朝中言官還沒有誰專程拿這事彈劾王稟相公——也全賴你在朔州奔走,這事應該不會掀起什麽風波……”


    朱沆感慨萬分的說道。


    他知道曹師雄投敵一事對他們的負麵影響能降到最低,主要還是徐懷在朔州到最後一刻願意打上王稟一係的標簽,並且在最為艱難的時刻,猶堅持在朔州、嵐州堅持作戰,接濟數以千計的西軍殘兵西撤,還突襲嵐州城(岢嵐)重創叛軍的氣焰。


    “那就好。”徐懷也怕王稟受會曹師雄投敵之事衝擊,以致朝中諸執政大臣裏連一個熟悉赤扈人及形勢惡劣程度的人都沒有。


    朱沆又說道:“王稟相公前一次信函送到我手裏是三天前,王稟相公希望你能立刻去汴京,為朝廷備虜出謀劃策。”


    徐懷當然沒有資格直接參議朝中的軍政大事,但隻要身為執政大臣的王稟願意信他,也勉強算得上是為朝廷出謀劃策。


    “啊?”徐懷沒想到朱沆趕到勝軍堡來,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一時間都不知道要怎麽拒絕。


    “蔡鋌那狗賊已被官家下獄;王稟相公上書替你王家申冤,官家也下旨要求徹查當年的矯詔案,估計用不了多時就會為你王家平反!”朱芝是趕去府州跟他父親朱沆見麵的,對汴京此時的形勢變化,知道得比徐懷要詳細——他勸徐懷不需擔心他的身世現在還是什麽妨礙。


    “容我想想。”徐懷沉吟道。


    第二次北征伐燕大潰滅,河東、河北形勢糜爛,這注定了以蔡鋌為首的主動派在朝中也必然一敗塗地。


    徐懷當然不擔心他的身世還會是什麽妨礙。


    他擔心不是這個,他擔心的是汴京之劫注定難逃,他有沒有必要更深層次程度的牽涉其中!


    雖說在朱芝等人眼裏,他能夠得夠王稟的信任,參加朝廷防虜之事的決策,怎麽都要比率領兩三千兵馬參與勤王作戰能發揮更大的作用,但實際上徐懷心裏非常清楚,汴京這潭爛泥坑,並不會因為蔡鋌的下獄與王稟的複用,得到根本性的改觀。


    倘若蔡鋌下獄有用,新帝出奔之事就不會發生……


    汴京還是一個爛泥坑啊。


    不過,徐懷一直以來希望王稟能有機會主持勤王之事,現在很多事情以及一些微妙形勢,都是他極力促成,他真就能忍心拒絕王稟的邀請,自己率領一部兵馬參與勤王,實際上僅僅遊離於汴京之戰的外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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