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立朝之初,禁軍皆駐於京畿,按需輪戍地方,兩到三年為一個周期,三衙當時是真正的管軍衙門。


    仁宗朝,為加強地方治安、鎮壓地方暴動、起義,一部分禁軍開始常駐地方,並準許家屬隨營,三衙對這部分禁軍僅剩下名義上的統製權。


    到此時,三衙實際上已經演變為拱衛汴梁及京畿地區的三支屯駐大軍。


    三衙除了正副都指揮使、都虞侯等九名管軍將領外,實際與地方禁軍都指揮使、都虞侯相當的正副將總計有九十餘人。


    這時候這些將領要麽已經應召趕到侍衛步軍司的帥堂大院裏等候接見,要麽正在趕來的路上,徐懷他們坐偏廳裏,不時能看到行色匆匆的將領走進院子。


    好些人甚至鎧甲都不整,看得出他們在接到令旨時,其人要麽不在營中,要麽就壓根沒有進入備戰狀態。


    這些將領與徐懷一樣,此時都沒有資格直接進入帥堂打擾王稟與九位管軍的議事,兩邊的偏廳又坐不下這麽多的人,都三五成群的站在廊下、院中小聲說著話。


    看這些將領的神態、神色,不要說拿徐懷的眼光,朱沆看了也禁不住直搖頭。


    與當初在嵐州衙院裏濟濟一堂的天雄軍諸將相比,中央禁軍諸將臉上除了多出些惶惶不安,實在看不出整體上能強到哪裏去,甚至還要差一些。


    徐懷他們坐在偏廳靠門檻的座椅上,能聽到門外廊下也有人小聲議論議和之事,甚至有人還拿一百多年前與契丹訂立城下之盟後兩國百餘年大體相安無事安慰自己或安慰別人。


    徐懷不再看院中,抱手胸前,心想赤扈騎兵第一次越過黃河南下,諸多準備不足,隻要沒有人獻城,靠這些人守住汴梁城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他從來都沒有指望這些人能帶著禁軍兵卒,與赤扈人野戰的。


    “你們這是什麽話?‘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而火不滅’,如此簡單的道理,你們到這時候竟然還不懂,還想著與虎謀皮,你們對得住身上所穿的這身甲胄嗎?”


    徐懷正要努力靜心養神將門外的雜音摒閉掉,陡然聽到有人在廊前厲聲訓斥這些妄想議和的人。


    徐懷詫異擰頭朝門外看過去,卻見一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將領,站在院中,手按住腰間的佩刀,又氣又恨的盯住廊下的小聲談論和議之人,怒目而視的樣子,似要拔刀將這些議和將領剁碎掉。


    徐懷看向朱沆,朱沆搖搖頭,表示這個將領他也不認識。


    “時良,你莫動氣,我們也就隨意一說。真論說起來,對赤扈人是和是戰,自有官家與相公們決之,哪裏有我們這些武夫置喙的餘地啊!”有人站出來打圓場,勸那中年將領息怒。


    “此際國家興亡,匹夫亦有其責,我們又怎麽能以一句‘自有官


    家與相公決之’而胡亂議論?你們就不怕動搖軍心?”那中年將領猶是怒氣衝衝的訓斥道。


    廊下諸將似乎都知道這中年將領是什麽脾氣,雖然有人心裏不服氣,卻也沒有人站出來去懟他,都是訕著臉避開。


    朱沆想起這個中年將領是誰來,側耳跟徐懷介紹道:“我記得這人了——韓時良曾為鄜延路副總管、延州知州王豫部將,出身貧寒,與黨項人作戰勇猛善鬥,屢立戰功,以承信郎調入京中,此時在侍衛馬軍司任副將……”


    徐懷這時候回想起桐柏山匪亂期間,他與徐武坤、韓奇前往磨盤嶺偵察敵情時,腦海裏突然冒出那段記憶:


    “建和元年,帝避虜欲往南陽,其時淮上大寇陳子簫興兵聚眾,堵塞桐柏山道,大將韓時良滅之……”


    徐懷禁不住又探頭朝韓時良打量了兩眼,削瘦略顯疲憊的臉龐確是有一股子桀驁不馴的梟勇氣度,不由暗暗忖度起來:


    韓時良此時才是侍衛馬軍司的副將,相當於地方禁軍的廂都虞侯。


    而照既定的曆史軌跡,陳子簫應該是趁赤扈人南侵之際,糾集諸匪占據桐柏山,很快就崛起成為堵塞義州、蔡州與唐、鄧(南陽盆地)之間的大寇。


    新帝前往南陽避禍,韓時良能成為獨擋一麵的大將,並率部很快消滅陳子簫部,說明他在汴梁防禦戰期間必然是屢立戰功,才得到如此快速的升遷。


    而徐懷與陳子簫打了幾年的交道,對陳子簫極為熟悉。


    即便陳子簫趁亂世糾集群寇盤據桐柏山,根基十分不穩,寇軍的戰鬥力也相當有限,但至少占據絕對的地利。


    而韓時良隨新帝南逃,上下必然人心惶惶不安,武備難整。


    在那麽惡劣的局勢下,徐懷又敢言他率部能比韓時良更快速殲滅陳子簫所部?


    此時徐懷再觀他激越的言辭,也是跟突然浮現在他腦海中的那段記憶是吻合的。


    徐懷待要走出偏廳,與韓時良結識,這一刻史軫從帥堂出來,從廊廡朝他們這邊快速走來。


    王稟此時要應付各方人馬,還要盡快掌握京畿駐軍的情況,快速調整京畿地區的防禦部署,注定他接下來十天半個月都可能晝夜難休——徐懷不敢耽擱王稟的時間,便忍住與韓時良結識的衝動,朝史軫走過去,問道:“王相有事相召?”


    “不忙,我們先說一會兒話——樞密副使汪伯潛趕在你們前一腳過來,王相正跟他商議事情,”史軫將徐懷他們拉到角落裏,說道,“王相說待汪伯潛離開,再著你們過去相見。”


    蔡鋌因罪入獄,汪伯潛則成為樞密院的主官。


    徐懷想起王孔趕到朱府找他,說王稟臨危受命兼領京畿都防禦使,執掌汴梁防禦諸事,卻沒有兼領兵部尚書或樞密使這樣的職銜,使他的領兵權看上去更名正言順,


    看來所謂的“全權掌握”也是有限度的。


    想到這裏,徐懷低聲問道:“汪伯潛是副帥,王相調兵遣將,需要他的副議才能生效?”


    史軫點點頭,又壓低聲音說道:“在宮中王相曾建議急調桐柏山卒入京,協同京畿防禦,卻是左相王戚庸、汪伯潛等人極度勸阻,這事才做罷。”


    “……”聽史軫如此說,徐懷除了苦笑,還能有什麽表情?


    王稟知道他不願意率桐柏山卒入京,所以之前閉口不言這事,也不問他的意見,想著直接奏請天宣帝應允,將生米煮成熟飯,令他無法拒絕。


    王稟卻是沒有想到王戚庸、汪伯潛等人會堅決反對這點。


    徐懷對此並無半點意外。


    他屢立戰功,此時他身為王孝成之子也是大白於世,景王趙湍見麵就說矯詔事——事情都捅破到這地步,最終景王、王稟還是拽著史軫進宮麵聖,上上下下不就防範著他還心存怨恨嗎,怎麽可能同意他帶兵進入汴梁城?


    大廈將傾,王稟想拋開一切顧忌,挽狂瀾於既倒,卻不想別人心裏算計未停。


    “你能如願回桐柏山去,我卻沒法脫身了——我這次就不應該回汴梁。”史軫叫苦道。


    “你就應該留在王相身邊,我已經著人護送你家人出城了,你不需要有什麽牽掛。”徐懷說道。


    史軫除了對敵我形勢有著遠超世人的卓越見識外,他作為《武經總要》的實際修纂者,對治軍統兵及防禦事的實務操作,也爛熟於心,隻是還沒有多少機會付之實踐。


    王番也好、朱沆也好,以及盧雄、鄭壽、呂文虎、王孔等人,在王稟身邊所能發揮的作用,可能都不及史軫一人。


    徐懷不指望能說服王稟離京,原本就打算將史軫留給王稟,所以這時候也不會理會他的賣慘,又問他:“景王殿下他呢?”


    “景王殿下還在宮中——官家及諸相對我們所獻的備虜策爭議很大,景王極力支持,王戚庸等人則以為既無必要,時間上也來不及。目前這事還沒有定論,但依我所見,很可能會進行折中……”


    “史先生以為會是怎樣一個折中法?”徐懷問道。


    史軫說道:“官家很可能會調派得力士臣前往鄭州、宋州、魏州、蔡州坐鎮,將勤王兵馬聚於四地,以限製虜兵肆虐。在四鎮節帥的人選上,王相在宮中則建議朱沆郎君出知蔡州兼領南麵勤王軍都總管,任命你為南麵勤王招討軍的前軍統製,受朱沆郎君節製——然而這件事還沒有定論,王相就不得不急著趕到侍衛步軍司來與諸將商議防禦事,我也不可能單獨留在宮裏替你打聽消息。汪伯潛剛從宮裏過來,對你們如何安置,或許他帶來了什麽消息,你等會兒見王相,王相便會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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