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你摸摸看,你眼前確實是忻兒,臉皮子被風砂吹得黑亮,卻鑿實長壯實了,也高了一截!”


    徐武俊抓住他爹徐仲榆枯瘦有老樹皮的手,往徐忻臉上摸去。


    徐仲榆這兩年得了眼疾,僅能感受到微弱的光亮,已經看不清物體了。


    徐忻幾次捎信回來,徐武俊都讀給他聽,但徐仲榆心裏卻是不信,以為家裏編這一通謊言安慰他,認定長孫早就死於匪亂之中。


    這一刻徐仲榆枯瘦的老手,摸著長孫徐忻的臉,顫抖著叫道:“沒錯,沒錯,眉弓有這道疤假不了,卻是忻孫兒八歲時頑劣,一跟頭磕石塊上,心疼得我好幾宿都沒有睡踏實……”


    桐柏山匪亂後期,受徐武富算計,落入賊軍手中,乃至充軍嵐州,繼而經曆兩次北征伐燕——徐忻這短短兩三年的經曆,卻是要比當世絕大多數人都要來得曲折、艱難,這也叫他從當年的跋扈少年,成長為一名合格的青年武將。


    “七爺,你家是不是早就給徐忻說了一房媳婦,就等著徐忻回鄉成親?”鄭屠湊過來,跟徐仲榆說道,“徐忻現在還能抽出幾天假來,是不是抓緊時間把這親事給結了?在朔州,我本來幫徐忻找了一個胡姬暖被窩,這小子啥好不學,偏學什麽‘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恁大奶、大屁股、臉蛋賊漂亮的一姑娘,叫郭君判給糟踏了……”


    “征兵、操練,諸事忙碌,哪裏能走得開去!”徐忻叫道。


    “這諸多事是忙碌,但又差你一個?!”鄭屠說道,“這也是軍侯的命令,趁著這當兒還能抽幾天空當,所有到下崽年紀的,隻要得閑,全都趕回家成親,你也在列。”


    “會不會太倉促了?”徐武俊也是微微一怔,遲疑的問道,“忻兒之前在軍中,僅有書信稍回,是說了一房媳婦,但三書六禮都還沒有走呢。”


    “虜兵都要殺過來,往後戰事一場接一場,徐忻到時候在前麵統兵作戰,哪有那個閑工夫三書六禮走上一遍?”鄭屠說道。


    “如此倉促,姑娘家未必樂意啊?”徐武俊說道。


    “許的是哪家姑娘,要是有什麽難處,找個人去說叨說叨:就告訴姑娘家,徐忻現在已經是副指揮了,再有功勳賞下,說不定明兒就是軍侯,到時候他家就得掂量掂量能不能配得上徐忻了,可不要怨這邊會悔掉婚約,叫他們找不到地方哭去,”鄭屠說道,“要是死活不樂意,你們還替徐忻看上別的哪家姑娘,找人說媒去!一家不行,就不能再換一家,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兩次北征伐燕,最終聚攏四千多桐柏山卒,大多數都是光棍漢。


    這也不奇怪。


    招安、流充嵐忻等地的賊軍,當年要是炕頭有婆娘有孩兒相守,有幾人會鋌而走險、落草為寇?


    即便是那些陳年老匪,也僅有大小頭目有條件在山寨成親,但也是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也就潘成虎、郭君判等賊酋,才有能力“狡兔三窟”,在山寨之外給自己安排退路,當然也需要他們自己有這分心


    機與算計。


    在朔州對桐柏山卒進行編訓,徐懷基本上將性情滑脫的老匪編入工輜營,而將在匪亂期間因為激憤或脅裹入夥、熱血未泯、作戰勇敢的新寇作為行軍作戰的主力,編為正卒。


    而那些編入工輜營的老卒,在朔州時就基本給他們婚配了家人被屠殺後、生活無著落的胡族婦人。


    倘若不這麽做,四千多胡族婦孺即便都遷到桐柏山裏,大多數人拖兒帶女也沒有生計可以依賴——不要說淮源山多田少,即便是平原地區,鑄鋒堂手裏並沒有掌握多少田地,賞賜有功將卒還不夠,又哪裏可能配放給胡族婦孺?


    唯一能解決這些胡族婦孺生存的,就是將她們婚配給老卒,讓他們搭夥過日子——這同時也能解決胡族婦孺的歸化難題,以及叫這些滑脫老卒安下心來,即便回到桐柏山,也能成為他們所能發動的人力資源,而不是回到中原後,隔三岔五就從軍中逃走三五十人。


    郭君判等人在朔州納娶胡族少婦、少女,徐懷也是持鼓勵態度。


    桐柏山匪亂,淮源青壯損失接近兩萬,青年男女比例就已經嚴重失調,而接下來的戰事還不知道會持續多少年,也必然會大幅加劇男丁的消耗。


    無論是從人丁繁衍,還是考慮到亂世之中,家中沒有男丁支撐的婦孺難以生存,回到桐柏山,徐懷也無意阻攔眾人多納妻妾。


    鄭屠他在朔州也納了一名胸部賊大的胡吏遺孀為妾,也早兩個月安排送回桐柏山來了。


    雖說他家宅子就挨著新巡檢司衙門,但進城到這時已經過去兩三個時辰,他愣是沒膽子回他家宅子看一眼。


    他就怕他家婆娘早將嬌美胡姬賣到哪家窯子不算,還拿菜刀在院子裏候著他。


    此時入編正卒的桐柏山卒,大部分人都還未婚配。


    諸事哪怕再忙碌,使這些受脅裹或激情所致而落草的將卒,得以歸家、將他們的軍功換成田宅,並婚娶以安其心,也是徐懷回桐柏山後,交給鄭屠他們第一時間去推動的事情。


    徐仲榆、徐武俊他們不知道形勢有多嚴峻,但在軍中就難免會遇凶險的道理,他們也是清楚的。這時候他們也不可能從將徐忻脫下鎧甲,當然也是希望他早些成家立業,即便有什麽三長兩短,留下子嗣也算是為他這一脈傳宗接代了。


    隻是古禮婚娶三書九禮都不可或缺,現在雖然有鄭屠這話,徐仲榆、徐武俊父子二人還是有所猶豫。


    卻在這時,徐懷與王舉、徐武江、蘇老常往這邊的偏院走過來,徐仲榆眼不見物,徐武俊走過去問侯,期期艾艾的說道:“徐忻早年訂過一門親事,也早就到了該成親的年紀,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來,但貿然去姑娘家說這事,總覺得太過倉促……”


    “沒有什麽倉促的,徐忻身在軍伍之中,常年在外領軍征戰,不是自由身,哪能計究那麽多?”徐懷說道,“鄭爺不在這裏嗎,要不是姑娘家不樂意,你叫鄭屠帶些幾名甲卒,將姑娘給搶過來押進洞房!”


    “這個怎麽能成,這個怎


    麽能成,我們先請媒人趕去姑娘家說婚事;倘若不成,再找鄭爺出麵說項!”徐武俊真怕徐懷派人去打家劫舍,在桐柏山裏鬧出大笑話來,忙不迭請徐懷稍安勿躁。


    徐懷蹙眉沉吟片晌,對鄭屠說道:“你將其他事情先放下來,這事你親自去跑一趟……”


    桐柏山裏雖然窮破,規矩卻重,徐懷想要簡化軍中將卒婚娶的儀禮,還得要徐族子弟領頭才有說服力,便要鄭屠將其他事情放下,先專程去將這事辦妥了。


    “好咧!”鄭屠滿門應承下來,拽住徐武俊就往外走。


    然而還等他跨出偏院,頭剛探出去,一隻肥手猛然伸過來,一把拽住他幹瘦的耳朵,緊接著就聽到霹靂似的怒喝聲在耳旁炸響:


    “你個挨千刀的殺豬貨,你也不想著當初自己是個什麽破落戶,要是我爹接濟,你他娘早餓死街頭——你個慫貨以前盯著悅紅樓的姑娘流口水,但到底沒做出什麽下作事來,還知道收斂,你現在長誌氣了,竟然討了蕃貨賤狐狸回來,給你老娘我氣受!老娘今日不閹了你,斷了你的念想,你就不知道‘鄭’是怎麽想寫了?”


    “……”鄭屠耳朵被揪,嗷嗷叫著掙脫開,就要往院子裏逃,卻他婆娘粗壯的身軀猛然撲進來,雙手抓住鄭屠的腿,就將他摔了一個狗啃屎,然後一屁股坐到鄭屠的胸口,“啪啪”兩個大耳刮子扇過去,破口罵道:


    “你個慫貨,還敢不敢見色起意,給老娘我氣受?”


    “大娘,鄭官人也是可憐我母女孤苦伶仃……”一個綴滿補丁單薄裙掌、手臉凍得通紅的胡婦跟著跑進來,揪住鄭屠婆娘苦苦哀求。


    “你這蕃貨,還有娘替這老批救情,老娘今日就將賣到窯子裏去,叫全淮源的爺爺嚐嚐你的狐騷氣!”鄭屠婆娘一巴掌朝那胡婦臉蛋招呼過去。


    蕃族婦女牧馬割草,從事的重體力勞動,比江淮婦女要重,身形也大多粗壯,但鄭屠在朔州卻是挑到一個嬌滴滴的胡吏遺婦,吃了鄭屠大婦一巴掌,一屁股坐地上就發懵過去。


    “將這潑婦拿下,”徐懷著左右將鄭屠婆娘捉下,厲聲質問,“擅闖軍機要地,毆打朝廷命官,你知所犯何罪?”


    “有種就殺了我,否則我死也不叫這殺千刀納個蕃貨騷胡來氣殺我!”鄭屠婆娘怒氣上頭,叫道。


    “將這潑婦押入大獄,待湊滿一百囚徒便押往東市斬首。日他娘的,老子兩年沒回淮源,都不把我老子當回事了,是不是忘了老子當年在淮源怎麽殺人如麻的?非要我湊足一百顆頭顱砍下來再立威風不成?”


    徐懷讓人將鄭屠婆娘押去牢中,見鄭屠要替他婆娘救情,瞪了他一眼,斥道,


    “你莫替這悍婦求情——我看你受這悍婦鳥氣多年,殺了她正好替你解恨,日後更無人妨礙你再多迎娶幾房美嬌娘!你此時便去替徐忻說親,告訴女方家,我徐懷說了,三天之內必須成親進洞房,要不然一並捉入大獄,湊這一百顆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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