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州茅津渡位於函穀關以東、崤山西北,其南乃崤函故道,是晉南渡河以及從函穀關東進洛陽的必經之路;其北乃是橫穿中條山的虞阪道,北進則是汾河南岸的蒲州大地。


    黃河從陰山南麓奔決南下,抵華山北坡,會涇渭之水,轉折往東,自潼關及虎牢關,數百裏皆夾山巒之間,水勢湍急,險灘密布。


    而茅津渡河段水麵平靜,又兩岸峽穀對峙,各通豫晉腹地,曆代以來都是豫西、晉南交通往來的河渡要津。


    春秋晉國假虞伐虢,便是經茅津渡渡河南下。


    細雨淅瀝,徐懷身披雨蓑,站在景王趙湍身邊,眺望北岸籠罩煙雨之中的雄奇峰嶺,不去想這片大地此時所經曆的血腥苦難,山河是何等的壯美。


    數十艘輕舟在煙雨中往返橫渡湍流,還剩千餘甲卒沒有渡河,皆披雨蓑靜寂的站在雨中。


    茅津渡一直都有浮橋,但在入冬後水麵冰封到來年淩汛結束之間,以及盛夏黃河上遊洪水爆發之時,浮橋就會撤走。


    景王趙湍率守陵軍渡河,周鶴、苗彥雄等人態度再堅決也難以阻攔,卻也不可能為他們渡河提供絲毫便利。


    守陵軍外加馳過來的楚山騎卒,總計四千人馬,也來不及搭設浮橋,而是從靈寶、澠池征集三四十艘中小舟船,便來往擺渡,運送將卒、戰馬及有限的補給渡河。


    河東(今山西省大部)中南部地區夾於呂梁山與太行山之間,其間又有太嶽山、王屋山等雄奇山脈橫峙,從北往南分割成晉中(太原、汾州)盆地、上黨(澤州、潞州)高地及河中(臨汾盆地)三塊相對完形的地形。


    河東路治所在的太原城,位於晉中盆地的北口,乃山河之大隘,太原城不下,所有進入河東的赤扈兵馬,都談不上安全。


    因此,赤扈西路軍即便派遣數萬降附兵馬,南下河淮配合東路軍主力作戰,但其主力還留在晉中盆地的北部,將太原城重重圍困住。


    赤扈人在河東路南部的澤潞晉蒲等地僅派遣少量兵馬,以牽製仍據守城寨不降的大越兵馬為主。


    即便預料到赤扈人的東路軍主力,在撤到黃河北岸之後,會從孟州、衛州往東,從太行山東麓的河北大地,一路往北撤回到河北北部或燕京府,即便預料到僅有蕭幹、曹師利、嶽海樓諸部降附軍會直接穿過太行山南段峰嶺,退往上黨(澤州、潞州),或經上黨,退回到太原附近,與西路軍主力會合,但守陵軍也沒有辦法直接咬住。


    在黃河中遊的北岸,中條山、曆山以及太行山南段峰嶺一字排開,形成河東路的南部屏障,僅有有限的幾條通道可以穿過這些峰嶺,進入河東路的南部腹地。


    守陵軍倘若直接銜尾北上,很容易就會被降附軍堵在軹關陘或太行陘等太行山南段山脈的峪道之中。


    這時候赤扈東路軍僅需要少量騎兵回馳,就能給他們來個關門打狗、甕中捉鱉。


    還有一點就是,守陵軍倘若想直接銜尾北上


    ,就要等到赤扈人以騎兵為主的東路軍從太行山南段山脈與黃河之間的孟、衛等地撤走之後,才有機會渡河。


    真要拖到那時,朝廷早就接二連三有新的旨意傳來,將令他們陷入進退失據的兩難境地。


    直接銜尾北上行不通,最終決定即刻從崤山以西的茅津渡渡河,從中條山與曆山之間的虞阪道北上,進入蒲州境內。


    抵達汾水沿岸之後,倘若僅僅驅逐蒲晉等州境內的小股虜兵尚不過癮,還想著直接去咬虜兵主力,他們有兩個選擇:


    一是沿汾水北上,翻越臨汾盆地北部的韓信嶺,進入晉中地區,在那裏將遭遇到赤扈西路軍主力;一是沿沁水東進,穿過太嶽山進入澤州西部地區,要是行程夠快,將能襲擾蕭幹、嶽海樓、曹師利等北撤降附軍的側翼。


    很顯然,徐懷還沒有狂妄到真要雲招惹赤扈西軍路在晉中的主力騎兵,他之前已安排數十人馬提前渡河,但主要前往位於王屋山、太嶽山之間的沁水縣境內偵察。


    這次渡河,主要還是嚐試從北撤的降附軍側翼尋找戰機。


    渡河兵馬分前營、中營、後營、翼騎營四部。


    目前前營軍、中營軍、以八百楚山精銳為主以及與以張雄山為首的北撤契丹騎兵組成的翼騎營都已經渡過黃河。


    徐懷則與景王趙湍、錢尚端以及女扮男裝的纓雲郡主、蕭燕菡等人,乘一艘中型渡船渡過黃河。


    蕭燕菡身穿鎧甲站在甲板上,她不需要旁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她,用燒焦的鬆枝將細膩得過分的臉蛋塗黑。


    她身形原本就比絕大多數的大越男子要高、要挺拔,此時又全身包覆堅甲,腰挎長刃、手持重鋒戰矛,形貌與男將並無多大的區別。


    蕭燕菡有著碾壓絕大部分男將的氣力,而這一年來契丹並非龜縮於西山毫無作為,蕭燕菡與諸將率部翻山走嶺,打擊西山以及陰山南麓那些意誌動搖、有可能威脅到他們在西山生存的勢力也絕不手軟——蕭燕菡的武技才算是在數次生死作戰中得到淬練,已非吳下阿蒙。


    蕭燕菡看著眼前滔滔東流的渾濁河水,心思卻飛過重重崇山峻嶺,也不清楚陳子簫快馬馳行,趕回西山後族人最終會做出怎樣的決定。


    景王率守陵軍渡河北上,襲擾北撤虜兵,並策應被圍的太原城,可以說是徐懷為挽留大燕殘族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蕭燕菡心裏很清楚,倘若景王此番冒險成功,不要說成功立嫡了,哪怕是正式獲得統兵權、得以坐鎮一方,就將有能力推動南朝接納大燕殘族的依附。


    她的族人就不需要再夾在西山進退失踞、寢食難安了。


    大燕殘族無論退入顧氏所守的府州,還是進一步在府州渡過黃河,進入地形更有利於防守的麟州、延州等地,都是不錯的選擇。


    甚至直接在府州伐木造舟南下,參與汾水下遊城池的防禦,也無不可。


    然而信任的沙丘,並非一朝一夕便能促成。


    在南朝兩次北侵戰事之後,她的族人還會相信南朝所釋放出來的善意嗎?


    再者,景王趙湍真有能力說服越廷以及涉及的地勢勢力接納大燕殘族進入嗎?


    而景王哪怕得以坐鎮一方,也不代表能最終爭嫡成功,更不代表南朝能抵擋住赤扈騎兵的侵襲,大燕殘族南附,真是正確的選擇嗎?


    蕭燕菡她自己對此都深深懷疑,然而看向徐懷與景王趙湍並立、厚重如山的背影,心裏暗忖,即便族人最終決定西撤,她也要率一部分人馬留下來,看這個男人有沒有創造奇跡。


    景王趙湍原本想著將長女纓雲送往蔡州或直接隱姓埋名先暫居楚山,但逃出汴梁後,經曆劫難的纓雲卻不知道離開父王身邊,獨自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會有什麽著落。


    看到那麽多人激烈反對,纓雲也知道渡河北上將是九死一生之旅,但越是如此,她越堅決的要求跟隨渡河北上。


    倘若注定滅亡不可避免,她寧可死在父王跟前,而不是獨在異鄉,完全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渡船靠上渡口,綿延下了半天的雨終於收住了。


    天還陰著,徐懷轉身看河水多少有些洶湧之勢,應是上遊這幾天的雨水更為充沛,經山川匯集進入黃河使水流越發湍急。


    虞阪道雖然橫穿中條山與曆山之間的山峪、峽穀,但這條要道連接陝州茅津渡、中條山北麓的蒲州鹽池,每年有數以十萬石計的食鹽,從蒲州曬製後,經虞阪道、茅津渡,通往河淮等地。


    虞阪道曆代都有修繕,為便蒲州之鹽南下,蒲州與陝州平陸之間的道路都鋪上青條石,與尋常意義的山道野陘完全不是一回事,比尋常官道、馳道還要便於車馬馳行。


    徐懷他們登岸後,待要趕上正往平陸城方向行軍的中營軍隊伍,這時候看到一艘輕舟沒有照著正常的渡河次序、隊列,從南岸渡口快速往北岸這邊劃來。


    這種輕舟快船常為報信便利,不會受渡河隊次約束。


    他們既然已經渡過河來,即便汴梁有聖旨傳來,他們也不可能回頭了,徐懷陪同景王趙湍、錢尚端猶有閑暇的站在渡口看著輕舟駛來,很快看清楚是守陵使喬繼恩站在船頭揮頭,也不知道他帶來什麽消息。


    “殿下,老臣想明白了——山河破碎,有臣深受皇恩,怎麽敢置身事外,坐看殿下渡河行險?老臣在鞏縣是老糊塗了,就滿心想著不能讓殿下輕涉險地,卻忘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請殿下允許老臣伺候鞍馬!”喬繼恩跳也似的上了碼頭,不顧石板上積有雨水,“撲通”一聲便跪在景王趙湍麵前,懇求同行。


    “這些家夥總算想明白過來,與其貪生怕死留在鞏縣也難逃朝堂責罰,還不如賭一把從龍之功!”蕭燕菡站在徐懷身邊,看喬繼恩以及隨後上岸來的陳由貴、顧大鈞等人如此惺惺作態,撇嘴說道。


    徐懷微微一笑,喬繼恩、陳由貴、顧大鈞等人起初強烈反對渡河北上,爭執之下他們決定留在鞏縣,沒想到他們還是想明白過來了:他們最好的選擇就是跟著渡河搏一把,而非孤苦零丁的被扔在鞏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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