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真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我以外的人類呢。」


    這位戴圓眼鏡的先生把門大大敞開,帶著欣喜的笑容對我說話。


    從神情來看,男子是個非常和氣的人。


    右耳戴著大顆青綠色水晶的耳飾。


    男子五官分明,鼻梁高挺,仔細一瞧會發現相貌十分端正,但滿頭亂發,衣服也皺巴巴的。總覺得有點糟蹋了長相,是個讓人不由得感到極其遺憾的大叔。


    這人明顯不是日本人的長相,但看起來也不像是精靈族。耳朵形狀跟我一樣普通。


    男子原本神情穩重地看著我眯起眼睛,然而視線一轉向站在後麵的魔太,立刻像是看傻了眼,變得目瞪口呆。


    接著他倒抽一口氣,沉默了半晌。


    不過他旋即幹咳一聲,恢複成原本的柔和表情。


    「哎,站著說話不方便,來來,進來坐吧。」


    他親切地請我們進屋,但隨即好像想到什麽,不好意思地笑了。


    「話雖如此,其實我也隻是今晚借住一宿,並不是這裏的屋主就是了。」


    我們在戴眼鏡的男子帶領下,走過木門玄關,就這麽來到了有暖爐的客廳般空間。這間空屋由於室內沒有異世界的奇妙家具,屋內氛圍就像是普通的樸素木屋。


    我們走進房間,一起在暖爐前的地板坐下。


    這時男子邊歎氣邊開口了:


    「沒想到土哥布林(earth goblin)的變異體,居然會張狂跋扈到這種地步……害我來到這裏的途中,被弄成了這副德性。我對自己的本事本來還有點自信的。」


    他疲倦地說道,身上衣服有好幾處破了大洞。看似價格不菲的圓眼鏡也破了一點,留下了裂痕。


    喂喂,仔細一瞧,連腹部附近的衣物都有一大塊血跡耶。你……你還好嗎,大叔?


    這些慘狀與疲憊的臉色,讓我對他有一種滄桑中年男性的印象,但這個人也許實際年齡比外表更年輕一點。


    ……嗯?對了,土哥布林?那是什麽啊?


    我來到這裏的一路上,隻有看到猴子啊。


    我雖然滿腹疑問,但同時內心也十分焦慮。


    我也得……我也得趕快,趕快說點什麽才行……


    附帶一提,如同文字的解讀,我早已發現我能流暢地說這個世界的語言。這是因為當我在跟魔太說話時,嘴裏冒出來的都是我不曾聽過的語言。


    因此,在目前這個情況下,問題不在於我的語言能力。


    我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個遇見的人,就是這位看起來為人和善的知性大叔。


    對我來說,我跟這種類型的人還算說得上話。


    但是,我還沒擺脫遇見白骨屍體時的緊張心態,完全沒做好與這世界的活人相遇時對話的心理準備。


    講得明白點,一個有著重度溝通障礙的年輕人就在這裏。


    我卯足全身的力氣,拚命從喉嚨深處擠出了話語:


    「原來如此,那真是飛來橫禍……」


    喂,什麽叫作飛來橫禍啊!第一句話就講這個啊!就沒有更巧妙一點的說法了嗎!


    我馬上就開始對自己說過的話後悔,然而見我表示出對話的意願,眼前的男子似乎感到放心了不少。


    眼鏡底下的溫柔笑容,頓時更加開朗起來。


    這個大叔笑容也太燦爛了吧。我如果是喜歡熟男的女生,碰到這狀況一瞬間就要落入禁忌之戀了耶。


    「自我介紹得遲了。我的名字是塞莫?司培裏亞,在帝立魔術學院忝任助理教授。」


    他那富有理智的眼神,透露出內在的睿智涵養。而且分明有一定程度的社會地位,卻親切地比我這種有溝通障礙的毛頭小子先做自我介紹,可見其人品之高尚。


    這時我已經從自稱司培裏亞的這位大叔身上,感覺出了明確的文明人氣質。


    既然如此,我身為異界的一個小小文明人,也得盡到禮數才行。


    「我才是自我介紹得遲了。我的名字是……」


    講到一半,我僵住了。


    對喔,我不知道我叫什麽名字。


    我的失憶症真正可怕之處,其實就在這裏。


    除非刻意去意識到,否則我甚至不會察覺自己失去了哪些部分的記憶。


    我急了。焦急不已。


    現在的我,知識少到連想個假名都不夠。


    在這世界我所知道的名字當中,隻有「隆倍?紮連」確定是男性名字。有幾個理由讓我認為他是男性,其中最具決定性的是他的衣服與飾品。我現在手邊的衣服,除了原本身上的老土睡衣之外全都是紮連的東西,而他的衣服明顯是男裝,跟我的衣服尺寸也幾乎相同。


    可是,看那些著作裏提到的輝煌經曆,紮連很可能是個名聲響亮的人。況且雖說隻是假名,但我的自尊絕不容許自己頂替那種臭家夥的名號。


    話是這麽說,但我該怎麽辦呢?連自己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家人的名字。


    沒有任何資訊可以讓我界定自己的存在。


    焦慮僵硬的指尖,碰到手邊的布包。


    如今在我身邊,原本世界的遺留物隻剩下布包裏這件老土睡衣了。


    除了這件印滿黃貓……不,也許是狸貓?總之滿是詭異黃色謎樣動物,無藥可救的超俗氣睡衣之外,我已經沒剩下半點能證明自我存在的事物了。


    我的個人特性怎麽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我噙著不甘心的淚水,拳頭握到發抖。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我切換了思維。


    我的一項美德就是心態調適得快。


    顛覆思維吧。反而應該說,我還有這件老土睡衣不是嗎?


    恐怕沒多少人會去穿這種俗氣得要死的睡衣。


    我也不想在別人麵前穿這種東西,會買它也隻能說是一時失心瘋。


    這件老土睡衣,難道稱不上是一種個性嗎?


    沒錯。就讓我說個清楚明白吧。這時候,我已經有點自暴自棄了。


    我緩緩抬起頭來。


    「……──我的名字是,睡伊?勞土。」


    我用凜然嘹亮的嗓音,抬頭挺胸如此回答。


    用毫無迷惘的清澈眼瞳,直勾勾地定睛注視對方。


    堂而皇之,大膽無畏。


    對,就是一般所說的虛張聲勢。


    背後可以感覺到魔太更加熱情的視線。


    嗯,我知道妳是我這種命名品味的忠實支持者。


    「睡伊小兄弟是吧。不過,勞土啊……在這附近地區沒聽過這種姓氏呢。」


    什麽?睡伊聽起來就很正常嗎!


    不過話說回來,在這世界自報姓名時,似乎是先名後姓呢。


    其實我剛才是按照日文的習慣自稱「老土睡衣」,就是姓老土,名睡衣這樣。然而說出口變成這世界的語言時,順序卻自動顛倒了過來。


    司培裏亞大叔若有所思地細細打量了我一番後,瞄了一眼我背後的魔太,然後輕輕點個頭。


    「原來如此,你是從東方來的吧……而且還帶著這種聖堂魔像,一定是有很多難言之隱吧。我能理解。」


    被……被理解了……


    如果現在問他理解了什麽,恐怕完全是打草驚蛇。


    隻能配合著掰下去了。


    ***


    後來跟大叔談了一會兒,從對話內容判斷,東方地區似乎長久以來小國之間戰亂頻仍。


    而我好像被當成打了敗仗,被驅逐出境的魔術師家族成員。


    我也就回答「對對,就是這樣」之類的話,適當地配合他的說法。


    我有點擔心自己說的話聽起來會不會不自然。


    不過,司培裏亞大叔看起來不像是有特別起疑的樣子。


    真要說起來,他或許隻是在跟我閑聊,並沒有打算挖我的隱私。


    「不過話說回來,該怎麽說呢……睡伊小兄弟,你這具魔像真是驚人。我雖然不是專門研究魔像,但一看就知道你這魔像不普通。」


    比起我的出身背景,他似乎對與我同行的魔太更感興趣。


    哦,你也這麽覺得?果然是看得出差異的呢。


    「謝謝。這是我引以為傲的夥伴,名字叫作魔像太郎。」


    做自我介紹時要報上本名。這是基本禮貌。


    司培裏亞大叔一瞬間露出了細細尋思的表情。


    的確,畢竟魔像太郎這個名字,與她現在唯美女神精靈希臘雕像般的容貌有著極大差距。我很能體會大叔疑惑的心情。


    嗯?可是他的這副神情,感覺不太像是對奇怪的命名方式感到困惑……


    究竟是怎麽了?


    司培裏亞大叔的表情,已經變回了原本的柔和模樣。


    「『魔夏塔露』嗎?就


    是人稱蠻妃的戰爭女神之名吧。真是個好名字。」


    …………!


    不是的,是魔像太郎才對!


    話雖如此,我已經察覺到了。


    「魔像太郎」聽在這世界的人們耳裏,好像會變成「魔夏塔露」。


    我想很可能是發音被調整成這世界的自然形式了。人名之類的專有名詞,有時候發音會跟原本的世界微妙不同。


    簡而言之,「桃太郎」也會變成「桃塔露」。


    可是,我對於我努力認真想出來的「魔像太郎」這個名字抱持著驕傲。


    於是我極力注意詞尾發音,講得更清楚一點。


    「是的,我的『魔像太郎』是個勇敢又可靠的家夥,正可謂戰爭女神。若不是有這家夥在,我絕不可能平安抵達這裏。」


    司培裏亞大叔點點頭,對我的說法表示同意。哦,他聽懂了嗎?


    「畢竟土哥布林這種魔獸對我們魔術師而言,就像天敵一樣。況且睡伊小兄弟你看起來不像是戰士,我剛才就在猜想你的『魔夏塔露』必定藏了某些秘密。」


    不行,他沒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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