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江都同學,我有事想問你。」


    那天一到分校,便看見同班同學月野坐在我的座位上。月野同學擁有一身曬黑的皮膚與充滿健康氣息的馬尾,是這個班上的開心果。隻不過,包含我在內,分校的國三生隻有六個人,這當中的開心果或許稱不上是什麽大角色。


    「什麽事?」


    我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回答,其實內心冷汗直流。該不會是被她看見我出入療養院吧?我又不是犯了罪,卻渾身不自在。


    不過,有別於我的憂慮,月野同學麵帶笑容地問道:


    「呃,是關於畢業旅行的事。」


    「啊,嗯,旅行啊。」


    昴台分校的畢業生以畢業旅行為名,前往山的另一頭的海邊旅館住宿,是往年的慣例。上一屆和上上屆的學生應該都有去。


    「江都同學,你之前說過不知道有沒有空,對吧?」


    「嗯,那陣子我應該會很忙。」


    我若無其事地回答。我早就跟大家說過自己不知道能不能去。這一屆的六個國三生裏,不離開昴台也不升學的隻有我一個,我不確定有沒有空。


    善良的大家都沒有戳破我的謊言。


    沒有空是假的。就算我出社會工作,要請個兩天假去旅行總不成問題。


    兩天一夜的畢業旅行所需的費用大約是三萬圓。住宿費就不用提了,還有前往海邊的巴士錢、餐費與其他雜項費用,全部加起來大概是這個數字。


    與其負擔這筆錢,不如堅稱沒空要來得省事許多。現在我能做的,隻有盡量表現得若無其事,以免掃了大家的興。但願我能夠成功掩藏這種深入骨子裏的悲慘。


    不過,月野同學說出的是令人意外的話語。


    「聽說今年晴仔也不去畢業旅行。」


    「咦?」


    「你也知道,晴仔已經想好要上哪一所高中。他說快考試了,要離開昴台。」


    月野同學一臉難過地說道,我也忍不住望向教室角落。「晴仔」──亦即一籠晴充正在和宮地說話。不知是不是察覺到我的視線,晴充緩緩走過來。


    「怎麽了?在聊什麽?」


    「哎,在聊畢業旅行,說你也不去……」


    「啊,是啊,行程太趕了。」


    說著,晴充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江都,你也不去吧?」


    「……是啊。」


    「對!所以啊,隻有我們這一屆什麽都沒做,未免太冷清。我就在想,至少夏天的分校祭要弄得盛大一點。我現在正在征詢大家的意見。」


    月野同學興衝衝地說道。


    「我是無所謂啦……」


    「哦,江都也讚成了。宮地和加賀同學都說ok,那隻要守美同學也讚成就萬萬歲了。」


    「妳說要用分校祭彌補旅行的缺憾,是打算做什麽?」


    「當然是放煙火啊!前三屆以前也放過煙火吧?」


    聽著這段興高采烈的對話,我終於明白重點在哪裏。因為晴充和我不去旅行,所以要把分校祭弄得盛大一點。表麵上看來毫無關係的兩件事,被「製造回憶」的絲線聯結起來。


    問題在於晴充為何說他不去畢業旅行。


    「……晴充,你要離開昴台?」


    「應該會,到時候就得準備去外地生活。總不能要大家的旅行配合我一個人的行程吧?」


    「旅行已經中止啦。」


    「是啊,反正江都也不去。」


    晴充說道,語氣一派輕鬆。我試圖摸索他的心思,但是怎麽也摸不透。


    一籠晴充,建設昴台療養院、讓昴台起死回生的一籠德光的獨生子。自分校畢業以後,他就會離開昴台。


    我和晴充缺席畢業旅行的理由一樣:沒空。不知何故,我有點心神不寧,便不再想下去。


    接著,我決定在相隔三天之後再次探訪彌子姐。


    在穿過正門之前,我折返了三、四次,最後還是和三天前一樣,向櫃台表明來意。我是來探望都村彌子小姐的──聽了我這句話,櫃台職員說:「請稍候。」他的反應與上次不同。


    等待片刻過後,一名身穿白衣的初老男子到來,姿態猶如楊柳一般瘦削。他一看見我,便輕輕向我招手。


    「呃,你可以過來一下嗎?」


    我隨他走進寫著「主任醫事長室」的房間。裏頭是個傳統的診察室,有醫生用的桌椅和病患用的椅子,以及一張幹幹淨淨的白色病床。


    唯一不同的是貼在牆上的東西全都有彌子姐的名字。彌子姐的照片、彌子姐的治療過程、檢查結果,還有斷層掃描圖及x光片,八成也是彌子姐的吧。


    這個房間活像彌子姐的展示室。照片裏的彌子姐凝視著我,臉上完全不帶笑意。


    我將視線從照片中的彌子姐移向眼前的男人。


    「呃,敝姓十枝,是都村彌子小姐的主治醫師。你是都村家的人嗎?」


    「……我叫江都日向。」


    「江都同學,原來如此。讀的是分校?」


    「對……」


    十枝醫生頻頻打量我,活像在估價,令我很不自在。


    「如果彌……都村小姐身體不舒服,我就先回去了。」


    「啊,不,都村小姐基本上和普通女孩子沒兩樣,狀況也很穩定,暫時沒有問題。哎,我要談的不是這個──我就開門見山地直接問了,都村小姐跟你說了什麽?」


    十枝醫生的臉上依然帶著柔和的笑容,說話卻是直來直往。


    「……呃,她問我要不要繼承她的財產。」


    「原來如此,確實像是她會做的事。」


    十枝醫生微微笑道。


    「是真的嗎?」


    「你是指什麽?她是病人的事嗎?」


    「她……不,都村小姐的屍體值三億圓的事……」


    或許他會笑我。人類的屍體可以賣到三億圓,這是多麽低俗的玩笑。


    然而,十枝醫生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手冊上沒寫這件事,也難怪你不敢相信。」


    「……是真的?」


    「起先是……不,其實現在也是種悖論。」


    十枝醫生側眼看著x光片說道:


    「罹患這種病的人,身體組織會發生異常的變質,說穿了,就是變成和金子幾乎相同的物質。政府認定這是種前所未有的罕見疾病,希望患者死後能夠捐出遺體……哎,到這裏為止都合情合理,不過之後就出現瑕疵了。」


    「瑕疵?」


    「要將成分和金子幾乎相同,而且質量跟人類差不多的東西無償交給政府,似乎不合情理。哎呀,也不知道是誰先提出這個問題的。因為是人類變質而成,所以算人類?還是說因為成分和金子一樣,所以算金子?是屍體?還是元素?人類向來無法處理這類問題。」


    我想起和我一起下西洋跳棋的彌子姐。當時的彌子姐怎麽看都是個人類,完全沒有討論她是不是物質的餘地。


    這樣的彌子姐在死後會化為冰冷的金塊,而在那一瞬間,她的身體便成了一種議題。都村彌子被拋入物體與人類之間,飄浮不定。


    「醫生、政治人物、學者和哲學家都對這種疾病熱衷不已,連神學者也跑來參一腳。失去靈魂的軀體若是極具價值的物質,訂定價格和不訂定價格,何者才是褻瀆的行為呢?」


    「我不懂這些。」


    「最後的結論是:既然會變成和金子相同成分的物質,就該支付同等價值的金錢……哎,死者家屬也都是『有錢拿也好』的態度,畢竟住院是要花錢的。如此這般,捐贈金塊病患者的遺體,就能夠獲得等價的現金。」


    「……這樣太奇怪了吧?那是人類耶。」


    「或許正因為是人類,更要這麽做。」


    十枝醫生斬釘截鐵地說道。


    「因為尊重是無形的,能夠用金錢表達也沒什麽不好,空氣又不能當飯吃。這種事留給拿錢的人去決定就好。」


    「彌子姐沒有繼承人是真的嗎?」


    如果彌子姐的死能夠換來大筆財富的事情為真,接下來我好奇的就是這一點。


    「是真的。」


    十枝醫生答得很幹脆。


    「這麽說來,我是真的有可能拿到三億圓嗎?」


    「如果她真的死了的話。不過,我會努力不讓這種事情發生。」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啊,不,你不用放在心上。這是關乎人生的大事,我也尊重都村小姐的意願,如果都村小姐願意,應該就會這麽辦吧。」


    經他這麽一說,我突然害怕起來。我想起昨天那段開玩笑般的對話。把錢留給我這一點姑且不論,彌子姐會變成大筆財富的事情似乎是真的。


    她真的擁


    有三億圓,可以輕易送給素昧平生的我。


    「你會困惑也是理所當然。我想,都村小姐指定由你繼承這筆錢,應該有她的考量。所以──」


    「呃,正確地說,我還不一定能夠繼承彌子姐的……呃,都村小姐是說……如果我能用西洋跳棋打敗她,就讓我繼承。」


    就算三億圓的事屬實,這件事同樣很瘋狂。那麽一大筆錢的去處,怎麽可以靠一個遊戲來決定?


    然而,不知何故,十枝醫生卻樂不可支地放聲大笑。


    「原來如此。」他一麵拍打削瘦的膝蓋一麵說道:「那應該很難吧,因為她很厲害。原來如此,這下子可吃力了。」


    「咦?都村小姐該不會是西洋跳棋界的名人吧?」


    「不,倒不是……哎,說穿了,西洋跳棋──是隻要別失誤就會贏的遊戲。」


    「咦?什麽意思?」


    十枝醫生對一臉困惑的我笑道:


    「意思是不帶運氣成分。」


    我想起和彌子姐一起下的西洋跳棋。的確,用不到骰子,也用不到輪盤。


    「和都村小姐下棋,隻要做出最佳的選擇就行了。」


    十枝醫生一本正經地說道。可是,玩任何遊戲不都是這樣嗎?有誰會刻意做出錯誤選擇嗎?我實在不明白醫生的言下之意,話題就在我一頭霧水的狀態下繼續下去。


    「都村小姐會變成金子是真的,不過現在先別管這些事,你好好陪陪她吧,她一直閑得發慌。」


    「要我怎麽不在乎啊……別的先不說,我跟都村小姐非親非故……」


    「哎,不用想這麽多,去吧。」


    十枝醫生有些強硬地打斷話題,把我趕了出去。


    如此這般,下西洋跳棋的時候,我一心想著不要輸,結果棋子還是接連被吃掉,輸了棋局。


    我根本不曉得怎麽樣是失誤?怎麽樣不是?十枝醫生的建議一點幫助也沒有,雖然我早就知道了。


    「……搞什麽嘛。」


    「唔?怎麽了?你做過功課了?」


    彌子姐似乎嗅到我的反抗氣息,歪頭說道。


    「……十枝醫生說,西洋跳棋隻要別失誤就會贏。」


    「沒錯,不愧是內行人。」


    彌子姐一麵重新擺棋子,一麵頻頻點頭。


    「原來你和十枝醫生見過麵了啊,有獲得什麽有趣的知識嗎?」


    我略微遲疑過後,開口說道:


    「……我問他彌子姐死後有三億圓的事是不是真的。」


    「我不是說過了嗎?你懷疑我啊?」


    「可是,醫生說這是瑕疵,因為法律和世界還跟不上金塊病,隻好用錢解決。」


    「是啊,我的存在充滿瑕疵,身體的瑕疵、法律的瑕疵,還有人心的瑕疵。」


    彌子姐把棋子放在胸口,平靜地說道。


    「……因為這種瑕疵帶來的錢我不能收。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對,怎麽能用遊戲……」


    「你的態度怎麽跟上次不一樣?」


    「因為上次我不知道妳是認真的……這樣太便宜我了……我不能收。」


    「為什麽?因為不公平?」


    「對啊,這樣完全不成比例……」


    「不然江都,你賭條手臂好了。」


    彌子姐淡然說道,表情絲毫未變。


    「……咦?」


    「手指也行。最後我剩下幾枚棋子,你就砍掉幾根指頭,如何?」


    彌子姐一麵撫摸自己的手指一麵說道。她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我賭的三億圓就是這種東西。」


    彌子姐壓低聲音說道。


    「你不必覺得不公平,我們賭的東西原本就不可能一樣。我要賭的是我,如果你要配合這種賠率,便要賭上你自己,但我並不希望你這麽做。」


    「就算是這樣,賭手指未免太……」


    「我的手指也值不少錢。明白就別再說了。」


    說完,彌子姐立刻把視線移回棋盤上,下了第一步棋。我也跟著移動我的棋子。


    結果,這次的對局依然是彌子姐獲勝,她贏的時候還剩下五枚棋子……一想到這等於是輸掉一隻手的五根指頭,我就覺得自己確實不該亂說話。


    「剛才那是拿走五根手指的大好機會啊。」


    「……請別說了,這樣會害我分心。我的實力已經夠差了。」


    「如果你反省過了,以後就別再說那種話。隻要你肯來,我就心滿意足。要是你不來,我會很寂寞的。」


    彌子姐的語氣雖然很溫柔,卻有股不容分說的魄力。為何她如此固執,不許我隻是單純來和她下西洋跳棋?


    「這麽一大筆錢,我真的──」


    「不需要?」


    「……對,就算沒有這筆錢,我……」


    此時,彌子姐微微地笑了。


    「不對,你很想要吧?三億圓。隻要有這筆錢,你就可以逃離和親生母親、繼父一起生活的家,也可以離開昴台。」


    彌子姐說得直接了當、毫不修飾,也毫無惡意。


    我知道自己的表情一瞬間凍結了,彌子姐則是若無其事地微笑。喉嚨深處發麻,害我無法好好說話,但我還是努力擠出話語。


    「……這是什麽意思?」


    「沒想到我會提起你的家境嗎?來到這所療養院以後,我知道了許多昴台的事。這裏的職員很愛說閑話。放心吧,不隻你一個,和療養院關係深厚的一籠晴充我也知道。架子上還有昴台的地圖呢,你就把我當成萬事通吧。」


    原來她都知道,知道我的狀況,還有以後的命運。一思及此,我的臉頰就開始發燙。現在的彌子姐看起來更像蠱惑人心的惡魔。我花費好一段時間才擠出話語:


    「……那妳應該知道我來這裏其實很心虛吧?要顧慮別人的目光,我媽又是眾所皆知的療養院反對派……」


    「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在大筆錢財之前毫無意義。你的母親做什麽,和你又沒有關係。」


    彌子姐斷然說道。


    「隻要有錢,你的人生就會改變。這是真的,我沒騙你。別擔心,我會替你消災解厄。你自己應該也察覺了吧?金錢就是力量。坐在巨人的肩膀上,誰也動不了你。」


    或許她說得沒錯。我才十五歲,無法妥善運用三億圓钜款,就算拿了這筆錢也不知道該怎麽花──或許這些顧慮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彌子姐對著啞口無言的我繼續說道:


    「還是你顧慮的是繼父?昴台品牌打造計劃,讓當地酒進駐百貨公司,這件事我也知道。你不想來療養院,其實是顧慮到北上伸尚吧?」


    「妳連北上叔叔的事都知道?」


    「嗯,是啊。我還知道現在他隻是經濟上的毒瘤,而且完全沒有替你的未來著想的意思……幾年前倒是挺努力的。」


    我想起成天躲在房間裏過日子的北上叔叔。在彌子姐心中,北上叔叔隻是一種資訊,對我而言卻是活生生的人。


    「我想說的是,你有收下三億圓的理由,而我有給予三億圓的能力。對於這一點,我希望你別再囉哩囉嗦。無論你做何感想,你的狀況是可以用錢解決的。」


    彌子姐又補上一句:


    「而我隻是想要個下西洋跳棋的伴而已。如何?江都,你不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提議嗎?」


    她的語氣仿佛在說我不可能拒絕。


    的確,依照剛才的狀況,我完全沒有拒絕的理由,也確實需要錢。


    如果是能夠冷靜思考的人,應該會乖乖聽從彌子姐的提議吧。不過,我是個蠢蛋,而且是自尊心高得無藥可救的蠢蛋。


    「……不需要。」


    「少騙了,我什麽都知道。」


    彌子姐麵露微笑,眼神像在看一個鬧脾氣的小孩,所以我也不再客氣。


    我從椅子上起身,瞪著彌子姐。


    「我知道妳是故意這麽說的,好讓我不會因為無謂的自尊心而放棄三億圓。不過,妳這麽做是反效果。」


    「咦?」


    「我比妳想的還要蠢多了。今天我先回去了,繼續待下去也無法冷靜地說話。」


    「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放在心上──」


    彌子姐從床上朝我伸出手來,我甩開她的手說道:


    「妳認為我來這裏是為了錢嗎?因為妳知道我的家庭背景,所以覺得我就算是為了錢也無所謂?」


    「不是的,既然你見過十枝醫生,應該明白吧?因為……」


    「我完全不明白!失陪了。」


    撂下這句話以後,我立刻離開病房,還刻意關上拉門,因為我覺得彌子姐說不定會追上來。然而,彌子姐並未追來。


    我是真心覺得彌子姐的腦袋有毛病。


    因為我很窮,家庭環境又惡劣,日子過得很辛苦,所


    以她覺得給我一大筆錢,我就會很開心嗎?活像抱著好玩的心態,把蛋糕給一個饑餓的小孩。豈隻如此,彌子姐還把蛋糕當成討價還價的材料。


    她那麽說,擺明是「好好陪我便能賺大錢」的意思。這樣實在太低俗,也太囂張。我甚至覺得,彌子姐一定是因為長期與病魔奮戰,忘了普通人的感覺,分不清什麽話可以說、什麽話不該說。


    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暗想──


    如果不是這樣呢?如果彌子姐那麽說,是有別的理由呢?如果她炫耀三億圓這張王牌是另有用意呢?可是,我手邊的資訊不足,無法思考這個問題。


    隻有一股怒意湧上心頭。北上叔叔的事、媽媽的事,還有我見不得光的心願被看穿的事。


    雖然這麽想,但我心裏仍然有些期待彌子姐從病房裏追過來,而這一點讓我更加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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