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校一大早就鬧哄哄的,因為分校祭的煙火秀正式複活。在我忙著和彌子姐下西洋跳棋的期間,晴充去向昴台民眾及分校職員爭取來的。


    「簡單地說,原因是資金不足。」


    晴充站在講台上說明。國中部的十二人全都屏氣凝神地聽他報告。


    「從前昴台的人口比較多,景氣比現在好,放得起煙火。可是最近不景氣,又有昴台林業公會的紛紛擾擾,再加上昴台本來就是個超級鄉下的地方,煙火還得透過森穀先生進貨,所以非常花錢。」


    晴充誇張地皺著眉頭說道,宮地立刻與他一搭一唱:


    「不過,晴仔現在站在這裏,代表錢已經有著落了吧?」


    「問得好,宮地。」


    說著,晴充拿出去年的分校祭導覽手冊。


    「所以!這次我拿分校祭導覽手冊去拉讚助!我答應森穀先生在手冊上替他的店打廣告,換到一些資金!隻要再多拉幾家讚助,錢的問題就解決了!」


    晴充意氣風發地宣布,台下頓時噓聲大作:「原來還沒確定?」「真的籌到錢以後再來講啦!」「晴仔學長,你真的沒問題嗎?」


    不過,這些噓聲本身就代表對晴充的信賴──隻要有晴充領導,一定會成功的無條件信賴。


    「對了,隻有資金不足這個問題嗎?若是如此,之前應該也有人想靠募捐來解決問題吧。」


    此時,月野同學戰戰兢兢地問道。


    「還有就是……昴台療養院的問題,怕煙火的聲光吵到療養院。不過,其實這是用來掩飾資金不足的理由。我已經向療養院的職員和目前住院的病人確認過,也征得許可了,沒問題。」


    他說的是彌子姐──我反射性地這麽暗想。哎,彌子姐確實不像是會反對放煙火的人,拍手叫好的可能性反倒比較高。這並不是問題,或該說問題本來就不存在。可是,為什麽一想到晴充可能和彌子姐說過話,我的心頭就亂糟糟呢?


    「總之,接下來大家分工合作,有空檔的時候就去拉讚助。讚成的鼓掌!」


    晴充登高一呼,教室內隨即響起掌聲。不用說,我也跟著鼓掌。這是當然的。


    上完課以後,我留下來幫忙製作分校祭導覽手冊。晴充接下的「廣告」似乎不隻是刊登而已,還包含版麵編排與設計。換句話說,我們必須製作五十五公厘乘以九十一公厘的廣告,替森穀先生的店宣傳。


    身旁的月野同學舉出「陪伴大家的生活」、「國際化綜合商店」等宣傳詞,我一一抄寫下來。


    「這樣應該會有很多人願意刊登廣告吧。有晴仔帶頭,大家也會積極拉讚助。」


    「廣告要一個一個製作,好辛苦……」


    「可是,這也是種珍貴的回憶啊。昴台有什麽、沒有什麽,這下子就一目了然。」


    「沒登廣告的店在曆史上會變成不存在。」


    比如療養院──我在心中補上這一句。


    「啊,對,真的耶。」


    月野同學笑得很開心。此時,下午四點的鍾聲響了。學校是五點放學,雖然我們大概不到五點就會散會,但無論如何,今天是去不成療養院了。


    我走出教室,偷偷傳訊通知「今天大概不能去了,抱歉」,隨即便收到冷淡的回覆「了解」。看來彌子姐今天也很忙。


    五點的鍾聲一響,我就離開分校,當時天色還很亮。從山間灑落的陽光閃耀著金黃色光芒,仿佛忘記該下山似的。我像是要追過拉長的影子般大步前進,此時,突然有人叫住我。


    「嗨,江都,居然沒發現我,你的愛不夠深喔。」


    聽見這聲呼喚,我忍不住回過頭。


    「咦……啊!」


    「幹嘛一副撞鬼的表情?」


    彌子姐佇立於樹林中,身上穿的不是平時的住院服,而是率性的襯衫加黑色長褲,就連肩上的紅色包包都是從平時的她無法想像的配件。


    「……我來了。」


    「說什麽『我來了』!妳在做什麽?」


    「我想逛逛雜貨店,就偷偷溜出來。」


    「妳在幹嘛啊!不會挨罵嗎?」


    「會啊,監視器大概也拍到我了吧。不過,拿健康理由罵我也沒用,反正以後死的是我。」


    彌子姐撩起頭發,滿不在乎地說道。見狀,我不禁暗想:來到這裏之前的彌子姐就是這副模樣嗎?佇立於眼前的她,怎麽看也不像是個生了病的人。


    說歸說,彌子姐本來是不該外出的。外出會不會讓硬化一口氣加速?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忍不住幹焦急。


    「沒事啦,我不會因為出外走幾步路就死掉。還是你覺得那所療養院有結界,我隻要踏出一步就會死?」


    「當然不是,可是擔心是難免的。」


    「我看了地圖才知道這裏四麵環山。剛來的時候不知道,原來是這種感覺啊,好壯觀。」


    彌子姐無視我的話語,環顧被夕陽染紅的昴台。


    雖然彌子姐以「好壯觀」形容,但老實說,這樣的地理環境有害無益。昴台之所以給人與世隔絕的印象,就是因為這種地理環境。正因為位於這種地方,運輸費時耗力,才會揮不去封閉感。就算要務農,也必須使用長距離水道引水,樣樣不方便。


    「要說是山,也太矮了。聽說從前的人特地開墾這個不知道算山地還是丘陵的地方,建造了昴台,不過老實說,我不覺得這種地方值得費那麽大的力氣開墾。」


    「不用說得這麽糟吧。」


    就算彌子姐這麽說,但昴台真的是個一無是處的地方。太陽配合我黯淡的心情,逐漸下沉。


    「我常想,如果我不是出生在這裏該有多好;如果是生在選擇比較多的地方,或許生活會加更順遂。如果能夠像西洋跳棋那樣一次跳兩格,想去哪裏就去哪裏,該有多好啊。」


    「哎,這裏的交通確實是不太方便。」


    「彌子姐應該也覺得去其他地方的療養院比較方便吧?」


    「這裏也有這裏的好處啊,與世隔絕,很安靜。封閉環境裏的封閉療養院──以及被封閉在療養院裏的我。」


    說著,彌子姐猛然攤開雙手,這樣的舉動看起來完全不像個成年人。她失去平衡,身體就這麽浮了起來。我就說吧?所以才要她多小心一點啊。


    「哇!」


    「彌子姐!」


    我不假思索地抓住彌子姐的手,彌子姐也立刻緊緊握住我的手,在千鈞一發之際免去跌倒的命運。


    彌子姐的手好冰冷,體溫和硬度都不像人類。此時,她像是安撫我似地說道:


    「……我因為生病的緣故,體溫真的很低。聽說體溫太低不好,所以我平時都會披圍巾、戴手套,遇見你的時候也是這樣。」


    「體溫太低不好,那妳今天還忘了戴手套?」


    「不過,我很慶幸自己忘了戴,江都,你的手好溫暖喔。」


    我無視她的話語,默默拉起她的手,因為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說什麽才好。現在的我臉色一定很糟吧。見狀,彌子姐哈哈大笑,經她這麽一笑,我的臉變得更紅了。


    彌子姐的手瘦巴巴的,讓我不禁聯想到肌纖維硬化,可是每當我想深入思考,思緒就會被她的笑聲打斷。她的聲音有股魔力。


    我們就這樣手牽著手漫步,不久後,昴台療養院的圍牆映入眼簾。彌子姐立刻高聲歡呼,甩開我的手,奔向圍牆,並用剛才牽著我的手觸摸鯨魚的黑色皮膚。


    「是『二月鯨』耶!我很喜歡這幅畫。」


    彌子姐站在鯨魚前方,看起來更顯嬌小。鯨魚連瞧也沒瞧上彌子姐一眼,悠然在圍牆上遊泳。


    「這隻鯨魚在我來到療養院不久之前曾經引起討論,對吧?聽說『二月鯨』這個名字是某本雜誌取的。」


    「妳看過?那是把金塊病稱為怪病的報導耶。」


    「扣除這一點,我還挺喜歡那篇報導的下標方式。剛來這裏的時候,一想到這就是那隻鯨魚,我就好興奮。真懷念啊。」


    彌子姐隻差沒用臉頰摩擦鯨魚。雖然還不到遺憾的地步,但她為了觸摸畫中的鯨魚而甩開我的手,令我有些惆悵。


    「你聽過五十二赫茲鯨魚嗎?」


    彌子姐一麵撫摸鯨魚一麵問道。


    「沒聽過。」


    「正如其名,就是發聲頻率為五十二赫茲的鯨魚。一般鯨魚的發聲頻率比五十二赫茲低上許多,而世界上隻有一隻鯨魚是用這種頻率發聲,所以這隻鯨魚無法和其他鯨魚交流,因為其他鯨魚聽不見牠的聲音。五十二赫茲鯨魚是這個世界上最孤單的鯨魚。」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不知道。不過,沒有人希望自己生而孤獨。」


    彌子姐又繼續說明,那隻鯨魚總是獨自遊泳,現在在各大海域依然會定期檢測到牠的叫聲。


    「不過,人類聽得見牠的叫聲,所以牠在人類之間成了感傷的寓言故事。這樣想想,更覺得牠可憐了。」


    「是嗎?如果我是那隻鯨魚,知道陸地上的人類聽得見我的聲音,應該會覺得很安慰吧。」


    說著,彌子姐靜靜地閉上眼睛,仿佛在傾聽畫中鯨魚的聲音。


    「看見這隻鯨魚的時候,我想起了這件事。搞不好這隻鯨魚是用隻有我聽得見的頻率在叫呢。」


    「頻率嗎……」


    「欸,江都,如果是你,你會在這隻鯨魚旁邊畫什麽?」


    這個問題之前也聽過,我自暴自棄地回答:


    「我根本買不起油漆,那貴得要死。」


    「那我換個說法。如果你獲得將近三億圓的錢,油漆任你使用,你會畫什麽?」


    她似乎不太高興,故意換了個刁鑽的問法。加了這些設定,我無力招架,隻能無奈地回答:


    「……西洋跳棋盤。」


    「畫在牆上又不能用。」


    「有什麽關係?還可以當成西洋棋盤。」


    「到時候記得把棋子也畫出來啊~」


    說到這兒,彌子姐總算離開了鯨魚,順理成章地對我伸出手來。


    「來。」


    「幹嘛?」


    「手。你不牽嗎?」


    「沒理由牽啊。」


    「也沒理由不牽啊。」


    爭論之間,彌子姐硬是牽起我的手,邁開腳步。彌子姐的手依然又冷又硬,但是握得很牢。


    我大可以甩開她。起先打算繞到正麵以後就放手,後來改成到了門口再放手,如此這般,不知不覺間便走到病房,令我哭笑不得。不知何故,隻不過是牽個手,感覺起來卻萬分重要。


    說來很蠢,我打從心底慶幸今天彌子姐忘記戴手套。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彌子姐的手如此冰冷。


    這副德行的我當然也輸掉了西洋跳棋。彌子姐嘲笑我的弱小,而我今天同樣在尋找幾步之前的失誤。得意洋洋的彌子姐看起來好幸福,我甚至萌生「就算一輩子都贏不了她也無妨」的念頭,可見今天的事帶給我的衝擊有多大。


    我竟然忘了。


    我無法輸給彌子姐一輩子。


    因為病魔正靜靜地侵蝕彌子姐,等待毀滅一切的日子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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