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善先驚後急, 看姑姑眼睛底下隱隱泛青, 容色略顯憔悴, 更是氣上心頭, 氣動之下打翻了手上捏著的胭脂盒子, 裏頭盛著的花膏膩子粘落在裙擺上, 一塊一塊桃花似的紅的。

    她穿著一條銀絲淺桃紅的細紗裙子, 裙擺上繡了一圈兒花蝶,染上胭脂花膏,倒似瓣瓣桃花, 衛善顧不得裙上髒汙,胸前起伏,心中鈍痛, 秦顯他是沒有想過, 還是根本不願意想。

    衛敬容苦笑:“善兒莫氣,不值當。”心中明白, 可嘴上還要騙騙自己, 若不拿話哄著, 叫心裏好過些, 眼前的日子又要怎麽過下去。

    秦顯所求, 也不過在業州給陳氏一族圈些田地,給些銀子叫他們生活無憂, 一個字都沒提起生母陳氏來,也正是因著這個, 衛敬容生氣一半兒是在生趙太後的氣, 她自家也看不得陳氏,卻偏偏要在孫子的麵前提起來,毀人一句,都心中舒爽。

    結香瑞香兩個趕緊立到簾邊,兩人一個眼色,外頭那些宮人便把秦昰抱起來去了偏殿,又到殿門邊守著,防著有人進來,好立時過來通報。

    衛善死咬住唇,上輩子提出要追封皇後的不是秦顯,而是正元帝,太子失蹤遍尋不著,信報初來,正元帝大怒,連發諭令著人尋回太子。

    一找就找了三個多月,正元帝一日比一日見老,等知道是找不回這個兒子了,應當下令建陵修墳,簽下詔書,他在紫宸殿中呆會了兩日,出來的時候發間染著絲絲銀白。

    下的第一道政令不是風光大葬太子,而是追封原配陳氏當皇後,那一年是正元十二年年初,才剛過了新年,宮中賜下春盤咬春的那幾天。

    從此讓姑姑在先皇後的靈位前執禮祭祀,誰也不能說不對,可十二年不曾提起,這時候提及,不過是為了叫姑姑心裏難受。

    舊事不提,今生既無此事,怎麽說提起這話的竟成了太子!她一直以為太子是姑姑的依靠!是衛家的依靠。

    衛善出了一身冷汗,初時急怒,身子一搖,眼前發青,竟站立不住,虛晃一下,倒把衛敬容唬了一跳,趕緊扶住她:“宣太醫!”結香瑞香快步進來,扶著衛善往羅漢床上躺著。

    衛善不過心急眼花,略坐便可,待要起來,姑姑怎麽也不肯,按著她躺在床上,一雙手輕輕撫摸她的臉,替她拍背,眼圈泛紅,口中安慰,緩緩搖首:“善兒,不值當。”

    到底如何不值當,她卻不說了。

    太醫院院正拎著醫箱急急趕到丹鳳殿,衛善躺在南窗下,腕下墊著一塊玉擱臂,太醫摸了脈,麵色鬆緩:“公主這些日子可是不曾睡好,身子有些虛,好好將養進補便是。”

    衛敬容就坐在她身邊,一隻手替她掖了被子:“往日可從沒有過頭暈目眩,再仔細看看,還有哪兒不妥當?”

    老院正都已經六十開外,才剛被灰衣小監催得一溜小跑,已經急得額間生汗,當著衛敬容的麵又不能掏出帕子擦臉,隻得以袖拭汗:“公主確實隻是身子虛弱,少思少憂,多睡多食,自然就好了。”

    衛善不以為意,她上輩子倒是多睡多食,少思少憂了,身子也沒比如今好多少,才要張口,太醫又道:“公主這些日子勞累太過了。”

    確是日日不斷練著上官娘子教的門法,練長劍她是不成了,上官娘子就教她用短劍,衛善想學的就是這個,短劍拿在手裏更輕巧。

    身子一時受不住,她這才閉口不言,躺在床上,聽太醫又掉了幾句書袋,開了藥方,衛敬容讓她就躺在偏殿裏,讓結香去煎藥。

    丹鳳殿自采女進宮,便日日都要妃嬪過來請安,連懷有身孕的徐昭儀也隻給了恩典可以坐輦,此時人已經在半道上了,又被太監遣了回去,說是永安公主不適,皇後娘娘免了請安。

    各宮自然又送了東西來,衛善躺在羅漢床上,姑姑坐在她身邊,秦昰也知道姐姐生病,不再吵鬧,乖乖坐著寫大字,小身子挺得直直的,嘴唇抿得緊緊的,肉臉蛋上滿是認真的神氣。

    衛善拉住姑姑的手,知道這樣說必然叫她傷心,姑姑能覺得出她的不同來,她自然也能覺得出姑姑已經不同了,提攜美人寶林們,分派手中宮務給徐昭儀,把楊妃高高架起,可那是對正元帝,不是對她一手帶大的兒子。

    衛善不信秦顯會想不到這些,太子也有東宮賓客幕僚,袁禮賢就是他講師,難道他竟不知隻要把陳家抬出水麵,原來那些事就都饒不過去嗎?

    衛善哪裏躺得住,她幾回掙紮要起,都被衛敬容給按了下去:“你且給我好好躺著,要是悶了,我著人請薑家姑娘來,叫她來陪陪你。”

    白菱鬆枝兩個去了長安殿,薑碧微不一時就領著弟弟來了,秦昰人還坐在小桌前,眼睛卻跟薑碧成打招呼,衝他彎了又彎,還惦記著要帶他去看黑白熊。

    薑碧微坐到衛善身邊的繡墩上,看她臉帶紅暈,不像是生病的模樣,來的時候已經聽白菱說過衛善頭暈,額角一跳一跳的疼,伸手解下帕子,在水盆裏浸一浸絞一絞,擰得半幹替她搭在額頭上。

    衛善一睜眼,就看見她手上戴了一隻藕節翡翠鐲子,就是自己送給她的那一對,嘴角露出些許笑意,總算緩過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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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敬容自有一堆事要辦,宮裏四時都不斷了節慶,還有半月才是端陽節,可這會兒就得先預備起來了,正元帝的意思是要大辦,得了蜀地,就隻餘下江州永州吳州三地還未收入大業,前朝江寧王在南邊稱帝,兩邊戰事不斷,收歸大業也已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衛善老老實實在床上躺到下午,心口這團火越憋越盛,卻也老老實實跟碧微一桌吃了光祿寺進上的飯食,她埋頭直吃了一碗,衛敬容這才放過她,又吩咐沉香往後必得看著她吃,一餐不吃過一碗飯就不許下桌。

    一直到傍晚方才放過她,碧微也陪她到傍晚,秦昰薑碧成兩個小娃,在外頭玩了一圈回來,玩得臉上紅撲撲,身上汗津津,秦昰還想去雲夢澤裏遊船,兩個約定了坐小船,要撈湖裏的魚吃。

    衛善躺了半天骨頭都疼了,怒氣卻未平,她緊緊抿了唇,打定主意要去問一問秦顯是什麽意思,一直憋著這口氣,一等衛敬容放她,她便拉著碧微出了丹鳳宮。

    薑碧成跟秦昰很快熟了,兩人夜裏要睡一張大床,碧微樂見其成,秦昰年幼又脾性敦厚,弟弟那樣小心害怕,同他一道臉上也多了笑影。

    秦昰又是衛後獨子,嫡出的皇子,兩人一道長大,往後弟弟當上了順義侯,京中無靠,還有秦昰在,秦昰不論如何,都會封王的。

    她樂見弟弟同秦昰交好,衛皇後又品性端正,讀書寫字,錯了一樣挨打,兩人一處,秦昰也沒有少挨一下,是以她對衛善更多幾分親近,出門便問她:“你怎麽了?身上還不舒服?”

    衛善躺著還不老實,她都瞧在眼裏,她一時轉眼,一時又輕歎,腦裏不知在轉什麽主意,出言相問,問了才又後悔,怕她不便說。

    衛善一頓,看她一眼:“我要去找大哥。”

    秦顯住在麟德殿內,是東宮講學之地,他尋常就住在殿內,讀完了書便去飛龍廄跑馬,丹鳳宮離麟德路程不算遠,隻是要繞過後宮,還得防著被學士們看見。

    衛善在廊下等了一會,她來回踱步,嘴唇緊咬,連她都能想到的事,太子哥哥怎麽會想不到?分明就是沒把姑姑放在心上,躺在床上越躺越是心涼,姑父是這樣的,難得大哥也是這樣不成?

    等得片刻,司鼓官便在鼓樓擊鼓,鼓聲一路傳到宮門前,跟著四處街鼓連聲響起來,各坊各市便要宵禁,讓歸人聞鼓即回。

    那些老學士們這會兒也得出宮去了,衛善手裏捏著金魚符,一路走到麟德門前,她自知來這兒若是姑姑知道了定要說她,可她不能不問。

    碧微不知道到底是跟著她好,還是不跟著她好,幾回欲言又止,待要拋下她罷,她這麽個氣惱模樣不知要辦出什麽事來。

    碧微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同衛皇後親近,便不能放著衛善不管,她又是跟著一道出了丹鳳宮的,若有什麽事,宮人回報上去,恐怕衛皇後心生不滿。

    她還從未見過衛善生這樣大的氣,這個小姑娘一向同她的名字一樣,待人周到脾氣極好,起先疑心她,反是自己想得多了,不知為了什麽竟急成這樣,她有心探問,卻不知怎麽開口,進退兩難之間,沉香道:“薑姑娘若是累了,便先回去。”

    薑碧微鬆一口氣,才要點頭,就見沉香目光閃爍,她既要同衛皇後親近,便把心一橫:“她這樣子,我放心不下,還是要跟著看看,若有什麽事,總能勸上一句。”

    沉香一向覺得自家公主待人太善,憑白來了一個不知道根底的,竟也一門心思待人好,聽見薑碧微這麽說,倒有些意動,連公主都沒攔著,也就不再多口:“薑姑娘有心了。”

    兩人說話之間,已經到了麟德殿宮門口,門前守著的小監自然識得衛善,轉身進去回稟,衛善拎著裙子大步進去,身後跟著的碧微不識得這是東宮,還是炊雪拉了她一把,低聲在她耳邊說了,她這才立定了腳步,站在殿外紅牆白花樹下,早知是來東宮,才剛就不該跟來。

    衛善大步進門,小太監正要開口,被她伸手一揮,立時退了下去,喉嚨口還卡著“殿下”兩個字兒沒說出來。

    她邁過書房門就見一架架書之間站著人,一身寶藍綢服,腰纏玉帶肩繡金龍,正麵對著書架取書,此時已是掌燈時分,殿中點著兩盞明燭,衛善不曾看清,張嘴先是詰問:“哥哥有沒有想過姑姑!”

    藍衣人訝然轉身,不是秦顯,竟是秦昭,他手上捧了兩本書冊,正待放回架上,看見衛善迎光立著,彎眉緊皺,臉帶怒意,氣得手掌緊攥成拳,往前一邁,溫聲問她:“善兒怎麽了?怎麽生這樣大氣?”

    衛善發錯了脾氣,滿腔怒意一下全消,她躺了一天,憋了一天的火氣,這會兒看見秦昭,竟然委屈起來,委屈不過片刻,跟著又繼續發怒,氣得在屋子裏轉圈:“太子哥哥人呢?我要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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