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區公所、保險業者、水電瓦斯、銀行跟郵局??必要手續都辦完了嗎?」


    真緒回到會合的停車場,翻開手帳確認。


    和昨天的輕便服裝不同,今天的她穿著精致的灰色套裝。


    晴在醫院被警察問話的時候,真緒和水之江走訪各個公共機關,辦好與燒毀的相機修理店相關的各種麻煩手續。


    「今天暫時就這些了。」


    水之江用不帶感情的聲音回答,坐上休旅車的副駕駛座。或許是因為車內變吵了,躺在駕駛座上的和泉不悅地睜開雙眼。


    「欸,阿衛,你的椅子靠太後麵了。真繼同學,出院手續辦好了嗎?」


    真緒解開上衣領子的鈕扣,坐到後座晴的旁邊。和泉被她用力踢了一下,心不甘情不願地拉起向後倒的椅背。


    「好了,可是我沒付治療費。」


    晴一麵對真緒與和泉的對話苦笑,一麵回答。


    「因為本來就沒有治療啊。」


    真緒打趣地眯起眼笑道。


    他們認識已久的診所女醫不隻沒跟晴收住院費,就連診察費也沒向他收。不過,現在身無分文、無家可歸的晴就算收到帳單,也沒有方法支付。


    「錢的事情不用擔心,隻不過是讓你住在診所躲避記者而已,應該還算有用吧?」


    「說得也是,很有幫助。」


    晴老實地同意真緒的話。昨天的失控卡車事件以「突然襲擊商店街的悲劇」為名,在各家新聞上大肆報導。如果晴沒有在醫院避難,記者可能會蜂擁而至,要求他分享受害者評語。光是想像那副景象就讓晴不寒而栗。事到如今,他十分感謝真緒等人幫他辦的住院手續。


    「警察的偵訊結束了吧?刑警先生們有說什麽嗎?」


    「沒有,沒什麽。畢竟我幾乎沒有意外發生當下的記憶。」


    晴自嘲地搖了搖頭。


    診所一開門,縣警的刑警們就以探望為名義前來偵訊。


    雖然各部屬都派了人來輪流問話,但偵訊本身都很快就結束了,令人意外。卡車突然撞進店裏,醒來時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了──因為除此之外,關於意外的證詞,晴無話可說。


    刑警想必也並非真的期待能從晴身上問出有益的情報,因此沒有特別失望,確認了必要事項就立刻回去了。


    對警察來說,晴隻不過是碰巧出現在事故現場的倒楣一般人,就算晴主張有人想殺他,也絕對會被視為被害妄想一笑置之。就連晴自己都沒有遭人追殺的實感,所以沒有辦法。


    「事情辦完了就回店裏吧。在這種大街上應該不會遭到襲擊,但有可能被追殺晴的家夥跟蹤。」


    和泉邊說邊係好安全帶,發動休旅車。四升v6汽缸引擎使休旅車巨大的車身為之震動。


    晴雖然發現和泉不知不覺間開始直呼自己的名字,但不可思議地沒有不協調感,於是欣然接受。總覺得,這樣比較像是和泉的風格。


    「以防萬一,就走高速公路回去吧。我想確認有沒有車子在跟蹤我們。」


    水之江冷靜地說。


    「會繞一大段路就是了。」


    和泉不滿地嘀咕,但是沒有繼續抱怨,開往停車場的出口。


    時刻剛過下午三點,道路出乎意料地壅塞。


    「這麽說來,你聯絡店燒掉的店老板了嗎?」


    趁著等紅綠燈的空閑時間,和泉突然想起來似地問晴。


    還沒,晴搖頭回答:


    「他很喜歡流浪,聯絡不太到他。我知道他上個月在哈薩克,不過自從他說要在裏海搭船後,就不知道去哪裏了──」


    「以電器行的老板來說,還真是個怪人啊。」


    和泉愉快地大聲笑了。晴沒有否定他的話。渡部老先生是晴的恩人,也無疑是個怪人。


    「他的女兒住在關西,我已經先請他們調查他下榻的地方了。」


    「這樣啊。那麽,你還有其他想聯絡的人嗎?」


    「沒有了,畢竟現在研究室也休息。」


    「朋友呢?你沒有要好的朋友嗎?」


    「──和泉。」


    聽到和泉脫口問出沒禮貌的問題,水之江靜靜地製止。


    該怎麽回答讓晴有點猶豫,這時,真緒突然開口:


    「那個,等一下。真繼同學念京濱大學對不對?該不會是理工係的『晴天風暴』吧?」


    「??什麽風暴?」


    和泉訝異地反問。


    「赫爾曼?黑塞的小說。」


    水之江自言自語似地嘀咕,真緒便吃吃笑了出來。


    「不對不對,不是春夏秋冬的春,是晴耕雨讀的晴。晴天風暴是他的綽號。」


    「??風暴?這家夥?這綽號聽起來還真危險啊。」


    和泉挑起一邊眉毛,看著後照鏡中的晴。


    晴默默搖頭,至今他從來沒被叫過這個綽號。


    然而真緒反而更開心地顫抖肩膀,笑道:


    「因為他好像破壞了很多研究會、社團跟人際關係??會不會是因為這樣?比如說撕裂女生的小團體,或是害情侶分手。」


    「啊啊??」


    和泉看到晴的臉,不知道為什麽心領神會地用力點了點頭。


    晴幽幽地皺眉。真緒說的話讓他想到太多例子了。被不熟的對象單方麵告白,人際關係問題就會隨之而來。嫉妒、劈腿與各種戀愛關係相關的衝突在晴身邊層出不窮。


    「你這家夥長得一副連蟲都不敢殺的樣子,該做的事還是有好好做嘛。」


    和泉看著低下頭的晴,佩服地這麽說。


    真緒不懷好意地揚起嘴角。


    「怎樣啦,阿衛?你羨慕嗎?」


    「我沒事幹嘛羨慕?我對小鬼頭的戀愛問題才沒興趣咧。」


    「哼~總之,我覺得真繼同學也挺倒楣的。被喝醉酒的女生搭訕,共度一夜才發現對方有男朋友,或是閨密為了爭奪你鬧翻,全都跟走出家門就遇到車禍一樣。嗯,讓人有點同情。」


    真緒這麽說,從錢包裏掏出學生證。係所雖然不同,但她跟晴確實就讀同一所大學,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知道晴的傳聞。


    她的容貌雖然跟晴一樣顯眼,可是以她而言,她的個性比較容易受到同性喜愛。開朗率真的性格給人一種擅長處世的印象。


    另一方麵,晴實在說不上擅長與別人交往。結果就是得到「晴天風暴」這種有損名譽的綽號。被當成天災,可見他多麽討人厭。


    「原來大家都這麽說我。」


    晴難免動搖,失望地垂下肩膀,真緒見狀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搖頭。


    「你不用那麽在意喔。雖然我覺得讓女生傷心流淚不好,但聽起來不是你主動破壞他們的關係,都是周遭的人自己被耍得團團轉──反正,稍微被討厭也隻能忍耐一下了。」


    「是啊。」


    晴模棱兩可地點頭,歎了口氣。他已經習慣被人討厭了,但一想到就連過去和自己完全沒有接點的真緒都聽過自己的壞名聲,還是難免為此苦惱。


    然而,看到晴人模人樣的失落反應,和泉的心證稍微起了一點變化。他對晴客氣的警戒心逐漸淡去,表情似乎變得更加柔和。看到嚴肅的他露出這種表情,讓晴十分意外。他不意覺得,和泉的內心可能是個比外表還纖細的男人。


    「總而言之,就姑且不提晴過去的惡行惡狀,接下來的問題就剩尼哈雷姆了吧。」


    和泉開玩笑似地說。號誌由紅轉綠,他再次開動車子。前方正巧能看到高速公路的入口。


    「尼哈雷姆?」


    晴側了側頭問道。


    「總公司位在英國,世界最大的拍賣公司──美術品拍賣會的營運公司。你應該至少聽過名字吧?」


    真緒有些隨便地說,和泉就諷刺地哼笑了一聲。


    「反正對方是杠屋無法比擬的知名企業。」


    「在曆史悠久上我們可沒輸喔。」


    真緒不滿地反駁。


    「問題是他們的特殊骨董部門。」


    始終保持沉默的水之江像是看不下去似地補充,晴聽了意外地眨了眨眼睛。


    「拍賣會的營運公司也有參與特殊骨董處理業嗎?」


    「正確來說,不是特殊骨董處理,而是搜集才對。」


    「搜集?」


    「聽起來或許很荒唐,不過想要問題骨董的客人比你想像得還多。讓主人接連家破人亡的詛咒寶石,甚至以兩億美金以上的天價出售。」


    「尼哈雷姆雇用了好幾個能捕捉<、、>那些高價特殊骨董的專家。阿陸昨天遇到的狩野泰智就是其中之一。」


    真緒不悅地噘起嘴唇。


    晴聽到她無意間泄漏的訊息,感到一絲違和感。


    「捕捉特殊骨董是什麽意思?」


    「這個嗎??呃??」


    「總而言之,你現在當成比喻就好。」


    真緒一時說不出話來,和泉代替她隨隨便便地回答。


    雖然裝作若無其事,但和泉的眼神會定期轉向後照鏡,似乎是在警戒追蹤者。


    幸好高速公路相當空曠,也沒有看到可疑的車輛。


    目的地出口越來越近,和泉將車開到下匝道的車道上。


    隨後,副駕駛座的水之江板起表情,銳利地一喝。


    「和泉,小心。前麵有東西。」


    「小心?是你的占卜說的嗎?」


    和泉壓低音調,提高警覺放開油門,雙手握緊方向盤。


    「阿衛!那台車!」


    真緒隔著和泉的肩膀喊,指向路肩的緊急停車帶。


    一台奧斯頓?馬丁敞篷車停在那裏。


    站在座位上的男子,宛如埋伏在這裏一般盯著晴的方向看。白色的肌膚,紅豔的嘴唇,纖瘦的男子仿佛死神。他腳下還看得見一隻宛如大型犬的灰色猛獸。


    「是狩野嗎!」


    和泉低吼一聲,踩下油門。休旅車的龐大車體猛然加速。


    稱為狩野的男子摸了一下腳下猛獸的背,它的身影就如同幻影般消失。取而代之,一把發出黯淡光輝的大型手槍在狩野手中出現。


    他露出凶猛的微笑,將槍口指向晴。


    「手槍??!?」


    真緒在晴身邊倒抽一口氣。


    「不妙,那把槍是特殊骨董!」


    「居然是海軍左輪手槍??!」


    水之江與和泉同時呻吟。


    晴聽過那把槍的名字。柯爾特1851海軍型轉輪手槍──通稱海軍左輪手槍。美國柯爾特製造公司於1851年開發,雷管式點火的左輪手槍,是一百五十年前以上生產的骨董名槍<vintage>。


    盡管是在南北戰爭中使用的舊型槍枝,但隻要妥善保養,現在也能正確地擊發,威力據說不比現代手槍遜色。


    看到槍管指向自己,晴明確地感受到死亡的恐懼。


    緊握的手掌噴出汗水,全身肌肉緊繃。


    真緒傾身向前,擋在晴前麵。她伸出的指尖握在副駕駛座的水之江肩膀上。


    「阿陸!我要用你了喔!」


    「??交給你了。」


    水之江靜靜低語的瞬間,狩野扣下扳機。槍口噴出刺眼的火焰,轟響震撼晴的鼓膜。


    同時,晴感受到一股奇妙的感覺。


    他的方向感乍然消失,突然分不清自己乘坐的車朝哪個方向前進。映入眼中的景色脫離時間的洪流,以真緒接觸水之江肉體的那一點為中心,散發世界本身遭到竄改般的異樣氣息。


    類似空間扭曲的違和感宛如衝過大浪一般旋即消失。


    感覺起來時間很長,實際上卻隻經過短短一瞬間。


    狩野手槍中噴出的火焰尚未完全消失,但瞄準晴的槍口卻微微改變了角度。


    狩野的姿勢毫無變化,和泉駕駛的車也沒有改變速度。分明如此,開槍的時機卻偏離了。為此,狩野才沒有命中目標,仿佛改變的是命運本身。


    「剛才的是??!?」


    晴詫異地看著真緒,她卻像是什麽事也沒發生,癱軟無力地倒在座位上,精疲力盡地呼出一口氣。


    「勉強趕上了。」


    「幹得好,真緒。光靠水之江一個人一定來不及。」


    和泉心滿意足地笑道,在和路肩上的狩野擦身而過時,不忘對他比出勝利的中指。


    這沒什麽,真緒聳了聳肩說:


    「你就是因為這樣才帶我來的吧,阿陸?」


    「是啊??不過,狩野似乎也不是真的想殺晴。」


    水之江以不帶感情的語調說。


    他看著休旅車的左後照鏡。


    狩野朝晴射出的子彈稍微偏離目標,直接命中後照鏡。


    銀色的大型鏡麵雖然有些歪掉,卻沒有毀損。取而代之,上頭沾滿了鮮紅色的顏料。


    狩野的手槍中裝的不是實彈,而是塞滿顏料的漆彈。這是彈匣式做不到,唯有使用球型子彈的雷管式左輪手槍才能辦到的威嚇<下馬威>。狩野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射殺晴。


    「是想宣戰嗎,狩野。」


    和泉狠狠咬牙,憤憤不平地揍了方向盤一拳。


    晴茫然地倒抽一口氣,看著如鮮血般滴落的深紅色顏料。


    【柒】


    和泉的休旅車駛下高速公路,爬上能夠俯瞰港口的小山丘。


    通過綠意圍繞的外國人墓地,開往山手留有古老建築的嫻靜地區。


    最後,他們看到一座古色古香的紅磚建築。


    那是間乍看之下分不清是倉庫還是民宅的古老洋樓,可能是昭和初期,或是更早之前的建築物。


    和泉將車子開進洋樓隔壁的停車場,這裏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真繼同學,你還好嗎?」


    水之江發現晴若有所思,這麽問道。


    晴連忙搖頭。他實在說不出自己在想水之江在高速公路上使用的神奇力量。


    「沒事,不好意思,我沒事。」


    「真的嗎?」


    真緒用開朗的語調又問了一次。


    「我就有事。都怪狩野那家夥多管閑事,害我浪費了無謂的體力。」


    「就是說啊,我們到了。」


    和泉熄火後下車,晴也在真緒的催促之下來到車外。


    褪色的紅磚洋樓靠近一看格外巨大,散發一股難以接近的氣息。


    「這裏就是??杠屋嗎?」


    晴問站在身旁的水之江。


    「不是,本店位在元町的商店街,這裏是倉庫兼員工宿舍。為了讓我們方便保護,希望你能暫時在這裏生活。」


    「這麽大讓你嚇了一跳吧?」


    「嚇人的應該是太舊才對吧?」


    真緒一臉得意地說,卻被和泉的調侃打發。


    在停車場可見的範


    圍內,建築物有兩個出入口。


    正麵玄關是一扇樸素的鐵門,給人典型倉庫的印象。另一方麵,建築物二樓也有入口,能從戶外的金屬製樓梯直接爬上去。


    建築物本身相當老舊,但似乎引進了最新型的保全設備。水之江從口袋裏掏出電子鑰匙卡,走向鐵樓梯。


    「二樓跟三樓是居住區,地下一樓和一樓是倉庫。倉庫中一共封印了約八百件特殊骨董,建議你在未經許可的狀況下不要進入。尤其是地下。」


    「封印?」


    晴聽到水之江的話,再次感到不對勁。


    「是指濕度與溫度管理之類的嗎?」


    「的確,那也有。」


    「??你想進去看看嗎?」


    真緒突然想到似地問晴。


    「喂,真緒。」


    和泉露骨地皺眉瞪了她一眼;但是真緒卻平淡自若地把和泉的抗議當成耳邊風。


    「怎樣啦?俗話不是說百聞不如一見嗎?」


    她淘氣地笑了笑,雙眼深處閃耀著純粹的好奇心。


    「而且我也有一點好奇,真繼同學看到他們<、、>會有什麽反應。」


    「說得也是。」


    水之江麵無表情地應聲。看到搭檔意料之外的反應,和泉滿臉錯愕。


    「你會說這種話還真稀奇啊。」


    「既然追殺真繼同學的人有可能和狩野聯手,讓他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應該比較好。」


    「我反對。世上不也有很多別知道比較好的事嗎?」


    和泉的語調頗為強硬。對給人的印象豪放又不拘小節的他來說,這個態度顯得格外頑固,簡直就像是害怕讓晴看到杠屋的倉庫一樣。


    晴困惑地在一旁看著三人的對話。


    真緒將封印的特殊骨董稱為他們<、、>,讓他有些在意。


    和泉他們所對他說的,杠屋的工作──特殊骨董處理業有晴所不知道的秘密。和他們對話時感到的違和感,或許也能在那裏找到答案。


    「真繼同學,你想看嗎?」


    水之江對他露出試探的眼神問道。


    「我??嗎?」


    突然聽到這個問題,晴頓時語塞。


    「怎麽了?」


    和泉對他投以疑惑的眼神,晴便稍微思考了自己為什麽困惑,勉強說出這句話:


    「沒事,我沒有被人像這樣問過想法,感覺有點新鮮。」


    「什麽跟什麽啊?」


    原以為自己回答得還算可以,和泉卻似乎不滿意晴的回答。原本就凶狠的神情更加險惡地瞪了晴一眼。


    「我說啊,真繼晴。你如果是人的話,就好好像個人,起碼給我知道自己想幹什麽,不要猶豫。別把想做什麽的決定權交給別人。」


    「──和泉。」


    「對委托人太失禮了,阿衛。」


    水之江和真緒露出「又來了」的態度,試圖打斷和泉的話。


    但和泉的語氣反而越來越強烈,伸手指著晴的鼻子說:


    「少囉嗦,無法決定自己的用途就跟工具一樣,那就幹脆別當人類了。」


    「??說得也是。」


    晴下意識地微笑點頭。


    這個反應或許令和泉意外,他咽下差點說出口的話,一臉不滿地陷入沉默。


    和泉的話雖然粗魯,晴卻不覺得他指出的問題不合理。


    他已經不記得上次有人對他說「你自己決定」是什麽時候了。


    當然,他也曾經麵臨被迫決斷之時,不如說身為孤兒長大,必須依靠自己的判斷行動的場麵恐怕比別人還多。


    然而,晴像這樣做的決定,每次都是他自己的問題。


    他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要不要涉足別人的事。


    要說為什麽,是因為他從懂事的時候開始,就一直被人說自己不正常,身在與別人不同的異端。


    所以當晴聽到水之江說,他隻要想聽就能知道他們的秘密,晴才會下意識地猶豫。他認為他們是身為對等、同一邊的人,在認真地問自己想與他們建立何種關係,因此他才感到卻步。


    和泉則是發現晴的猶豫,大聲糾正他。


    「我想知道。我想更認識大家。」


    晴思考著自己究竟想做什麽,不知不覺地這麽說了出口。


    和泉看著晴,心滿意足地微笑。


    「很好,這樣就對了。那就決定了。」


    「哎呀?你原本不是反對讓晴進倉庫嗎?」


    看到和泉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真緒的表情一臉無奈。


    「隻要這家夥自己決定,我就沒有意見。跟我來吧。」


    和泉佯裝不知地說,帶頭邁開步伐。


    他的目的地是建築物後方,看似便門的門。平常進出倉庫好像都是走那邊,而不是正麵玄關。


    生鏽的鐵門設置了堅固的金屬門閂,還用掛鎖鎖了起來。


    就骨董店的倉庫來說,這麽嚴密的警備並不會不自然。然而,鎖與門閂明顯就是後來加上的,與其說是防止外部的人入侵,比較像是避免門後的東西跑出來。


    晴心想,這或許跟水之江說的封印有某種關聯。


    不過,和泉並不在意這種嚴肅的氣息,若無其事地開鎖,握住門把。


    尖銳的金屬摩擦聲響起,門緩緩敞開。


    建築物內吹出長時間封閉的空間所特有的,充滿灰塵的空氣。


    和從外側看來的印象相比,倉庫內部十分混亂複雜。由於窗戶緊閉,因此通道昏暗無光,看不清深處的樣子。


    晴在和泉的催促之下踏進通道內。


    那一瞬間,他感受到空氣不安地躁動。


    那個感覺就如同闖進野生猛獸的地盤,感覺得到某種敵意、恐懼與好奇心混合的強烈視線。有什麽潛藏在倉庫的黑暗之中。


    但是,晴知道那是錯覺。他從小開始就體驗過好幾次類似的經驗。造訪老舊建築,或是碰到那裏的老道具時,晴偶爾還會感覺到它們在對自己說話。


    這無疑是超自然般的體驗,但他卻不曾感到恐懼。


    它們甚至還對晴很溫柔。晴會對修理舊道具有興趣,和這些經驗不無關連。


    然而,他是第一次同時感受到這麽多視線。


    他順著視線來源看去,凝神窺探黑暗深處。


    眼睛習慣黑暗後,朦朧地映入眼中的,是無數的老舊骨董,雜亂地放置在架上,蓋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有收在木箱裏的書畫與瓷器,鏡子與時鍾,以及茶器和墨寶等的實用器具。大的物品從佛像到波斯地毯應有盡有。數量不少,卻沒有什麽特別奇怪的東西,全都是人人想像得到的骨董。


    「這就是??特殊骨董?」


    晴有些失望地看著那些東西。雖說被稱為問題物品,但是感覺不到什麽類似邪氣的氣息。


    這讓他有點放心,朝深處的棚架走去。


    隨後,異樣的影子在晴眼前出現。


    「咦??」


    晴啞口無言地看著毫無預警,突然現身的怪物。


    那是一頭大小媲美水牛的巨大野獸。外表看似貓,歌舞伎化妝般的毛皮令人毛骨悚然,大到誇張的雙眼在黑暗中閃耀著金色的光輝,不規則的牙齒銳利無比,前腳大約跟晴的身體一樣粗。


    怪物像是在威嚇晴這名入侵者,齜牙咧嘴地低吼。


    就算充滿腥味又潮濕的空氣撲麵而來,晴也待在原地沒有移動


    。他有種要是輸給恐懼別開眼睛,就會瞬間被從背後攻擊的預感。


    「住手,仙岩!」


    和泉對怪物喊道。


    「等一下,阿衛。」


    和泉跳上前想保護晴,卻被真緒冷靜地推了回去。


    與此同時,晴正麵看著怪物,觀察它的表情。


    宛如靜電的刺激流竄皮膚表麵。


    刺激源自於眼前的怪物。它全身散發的妖氣如同電流,沿著看不見的絲線纏上晴的肉體。


    然而,這個感覺並不討人厭。


    和拿到常被人使用的道具時一樣,隻有一種不可思議的信賴與一體感。


    終於,怪物的意識沿著纏繞的妖氣絲線,流入晴的意識之中。


    褪色的鳥居,小小的神社,綠色的庭園與石燈籠。


    眼前看得見遼闊的大海,以及不停冒煙的山。


    那是怪物的記憶。某隻被當成神明祭祀,小小的野獸擺飾的記憶。


    「禦神體??原來??」


    晴透過妖氣對怪物呼喚。


    他心中已經沒有恐懼了。


    現在的晴透過怪物的雙眼,似乎能看到黑暗中的每一個角落。


    他同時了解到這隻怪物的使命。它是這裏的守護者。


    「你在保護這裏的特殊骨董呢。」


    晴悄悄伸出手,輕撫怪物的下巴。


    怪物舒服地扭動身軀,下一瞬間就變成了一隻小貓。晴輕輕把它抱了起來。真緒等人驚訝地瞪大雙眼看著這一幕。


    「居然馴服了擬態的仙岩?」


    難以置信,和泉搖著頭低聲沉吟。真緒也有些傻眼地苦笑說:


    「超出預期呢。你說是不是,阿陸?」


    「果然如此嗎。」


    水之江最後重重點頭。


    他看著抱著貓咪的晴,眼中浮現確切的畏懼與憂心。


    「不會錯,真繼同學是使主。」


    【捌】


    狩野泰智在麵向港口的飯店大樓最頂層,眺望黃昏的天空。


    風平浪靜的海麵如同被火照亮一般染成一片鮮紅。


    他對奢侈的料理沒有興趣,但窗外不沉穩的風景卻讓他頗為滿意。作為無聊工作會議的代價,可以說還算不差。


    飯店內某中國料理店的特別包廂。


    三名男子圍坐在就房間大小而言格外小張的圓桌前。


    其中一人是狩野自己,他右側坐著一名自稱高藤,外表看起來有點神經質的男人。


    男人的年齡約在三十五歲左右,氣質與服裝看起來都像是高學曆的商業菁英。


    然而,眼鏡後方的雙眼卻昏暗無光,單調的表情也冷淡又死氣沉沉。那是被稱為經濟黑道的人常見的特征。


    高藤表麵上以企業顧問的頭銜活動,實際上卻是名為樂龍會之暴力幫派的顧問。


    坐在高藤對麵的人,就是將狩野等人請來此地的人物。


    他是名白發日漸開始引人注目,年約五十歲左右的矮小男子,名叫座倉義郎。


    昏迷不醒的座倉家現任當家──座倉統十郎的侄子。


    換言之,就是因為真繼晴的出現,而喪失財產繼承權的男人。


    「──座倉家的曆史從大正初期,販售絲綢的小貿易商社開始。」


    義郎喝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自言自語似地喃喃說道。


    狩野漠不關心地聽著義郎又臭又長的話。


    義郎不是狩野的委托人,頂多隻是對等的交易對象。


    狩野的工作是在他繼承座倉統十郎的遺產時,買下包含在遺產內的匣子。就算願意稍微助他一臂之力,讓遺產繼承順利進行,狩野也沒有討義郎開心的道理。


    就這點來說,高藤的立場與本質也和他一樣。在這裏的三個人,都是因為各自的利害關係聚集於此。


    「當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初代看歐美各國沒有餘力著眼亞洲市場,試圖趁這個機會,在中國及亞洲市場大賺一筆。」


    義郎繼續對狩野說明。


    狩野麵無表情地頷首,咬了一口端到他眼前的帶骨羊肉。


    這間飯店最頂層的中國料理餐廳,是座倉家旗下集團企業的部門之一。


    雖然以高級聞名,但聽說經營得並不順利。


    餐廳的負責人是座倉義郎,由於常造成赤字,因此對他的批判相當強烈。得到統十郎的遺產,將自己的債務一掃而空──這就是義郎的計劃。


    「不過,這個世界可沒有這麽好混。座倉貿易的經營,打從一開始就遭逢逆風。大戰結束後,世界吹起經濟恐慌的風暴,隨後的震災讓橫濱港受到毀滅性的災情,第二次世界大戰戰敗更是落井下石。一般想來,這絕對不是毫無後盾的新興貿易公司能夠生存的環境。」


    「──但是,座倉家卻活了下來。」


    狩野馬虎地應了一聲。義郎的話被打斷,瞬間露出不悅的表情。


    「沒錯,你知道為什麽嗎?」


    「匣子嗎。」


    「正確答案。」


    義郎重重點頭。


    「那個匣子裏裝了座倉家興隆的曆史。換言之,就是座倉家的黑暗。如今那個匣子本身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但內容物絕對不能交給任何人。」


    義郎放下空酒杯,拳頭不停顫抖。不知是否因為越說越激動,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聲。


    「還有最現實的問題。隻要座倉統十郎的孫子還活著,那個要死不活的老頭的遺產就不會落入我手中。一毛錢都不會!」


    義郎狠狠瞪了一眼沉默不語的高藤。


    「為什麽,高藤?為什麽真繼晴那小子還活著?你不是已經解決他了嗎?」


    「我試過了,不隻一次。」


    高藤語帶歎息地說。眼鏡下的銳利眼神冷漠無情地看著義郎。


    「這你也應該知道才對,十九年前殺了他母親的人可是你啊。」


    「??那是車輛整備不良引起的不幸意外。事故調查委員會的報告書上也是這麽寫的。」


    義郎對空氣辯解道,高藤便呼出一口氣說:


    「是,你說得對。既然如此,失控卡車撞進商店也好,五月的公寓大火也是不幸的意外。究竟誰想得到,整棟房子都被撞飛了,裏頭人的居然毫發無傷?」


    聽到高藤絲毫不掩飾不滿的聲音,狩野「嗬!」地一聲失笑。


    聽見笑聲的義郎,對他投以不悅的眼神。


    「我們說了什麽好笑的話嗎?」


    「失禮,聽起來實在是太有趣了。」


    狩野吐出嘴裏的骨頭,伸手拿了新的羊肉。


    「有趣?」


    義郎瞪著狩野反問,他歪嘴露出微笑。


    「純粹的事故似乎解決不了真繼晴。」


    「??或許如此。」


    義郎靜靜地同意。


    如今不論是誰都看得出來,真繼晴具有非比尋常的強運。


    拐彎抹角偽裝成意外的方法,是不是殺不了他──義郎自己一定也有這種預感。


    「高藤。」


    義郎對高藤投以責備的眼神。


    高藤像是要甩開他的視線般緩緩搖頭。


    「我知道,我不會再用不幹不脆的方式了。直接做掉他比較確實。」


    「沒錯。」


    義郎麵露微笑,像是在說這樣就對了。


    「稍微引起一點騷動也沒關係,


    但被人發現真繼晴與座倉家的關係就麻煩了。」


    「不必擔心,真繼晴是個花花公子,隻要設計成感情糾紛,警察應該也不疑有他才對。」


    「原來如此,聽起來不錯。」


    義郎原本緊繃的表情終於恢複了從容。


    真繼晴這個年輕人放蕩不羈<、、、、>的情報,義郎等人也有耳聞。


    對脾氣粗暴的人的女人出手,因此造成爭端──這個劇本淺顯易懂。隻要隨便找個實行犯,警察也沒有理由懷疑才對。被他們發現和爭奪遺產有關的可能性不高。


    「要找誰來做?」


    義郎壓低聲音問。高藤像是早就料到會有這個問題般馬上回答:


    「我會用龍爪。」


    「你們養的年輕人嗎?靠得住嗎?」


    「他們隻看錢辦事,所以會稍微貴一點。」


    高藤以朗讀家電用品注意事項的語調說。


    義郎不是滋味地哼了一聲。


    「我出行情價的一倍。錢沉在老地方的水池裏。」


    「所以你同意?」


    「想到能得到座倉統十郎的遺產,這不過是筆小額投資罷了。」


    義郎悠然起身,正想直接離開,卻忽然想到什麽而回頭看了高藤一眼。


    「不過,動作要快,我們沒有時間了。那個老頭什麽時候翹辮子都不奇怪。」


    「我明白。樂龍會與座倉家是命運共同體。」


    高藤語氣嚴肅地回答。


    義郎心滿意足地點頭,這才終於獨自離開。


    狩野沒有目送他離去,伸手拿了新的帶骨肉。他邊麵無表情地啃,邊問鄰座的高藤:


    「龍爪是怎樣的家夥?」


    「從名為龍爪幫的暴走族培養成的年輕小鬼,一群暴力傷害恐嚇殺人樣樣來的粗人,和樂龍會是互相幫忙的關係。畢竟最近取締變嚴格了,本業的暴力團體<黑道>越來越綁手綁腳了。」


    高藤仔細地回答。原來如此,狩野薄薄笑道。


    「你也會去嗎?」


    「那幫家夥不懂得分寸,總得要有人監視。」


    「我可以跟著去嗎?」


    聽到狩野突如其來的問題,高藤訝異地皺起眉頭。


    「是沒問題,不過為什麽?」


    「我有件事想確認。」


    「??確認?什麽事?」


    「真繼晴可能是使主。」


    「使主?」


    高藤的眼中浮現困惑的神色,但狩野什麽也沒解釋,單方麵地繼續說:


    「而且,杠屋那群人跟他在一起。」


    「什麽人?」


    「特殊骨董處理業者。」


    「你的同業嗎?」


    高藤驚訝地低聲沉吟。狩野開心地微笑。


    「數量不多,但不好對付。自從前代當家倒下後,他們有一陣子沒有行動,看樣子他們在保護真繼晴。」


    「他們的目的是?果然是座倉統十郎遺產中的匣子嗎?」


    「應該是吧,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行動的理由。」


    嗯,高藤用手扶著下巴想,狩野應該是害怕保護真繼晴勢力的出現,會對自己造成威脅;但他立刻改變想法搖了搖頭。


    「算了,應該沒問題。全部殺光吧。」


    「也對。」


    狩野吐出咬碎的骨頭,用冷酷無情的語氣低語。


    窗外的夕陽血色更加濃厚,宣告暗夜即將造訪。


    【玖】


    炒大蒜與橄欖油的香味刺激著晴的鼻腔。


    古典美式風格的寬敞房間以老舊到嚇人的家具統一,這裏是杠屋倉庫二樓的員工宿舍共用客廳。


    晴和真緒坐在老木餐桌前,水之江在牆邊的吧台喝著冰鎮純琴酒。


    和泉則是在廚房炒意大利麵。就連在旁邊觀看,也能看出他的廚藝不差。從嚴肅的外表看起來有些令人意外,不過和泉似乎擅長料理。


    「做好了。餐桌整理好,真緒。」


    和泉挽起白襯衫的袖子,端來放在托盤上的青辣椒與培根蒜辣意大利麵。


    「好喔。阿晴,抱歉,它先給你抱。」


    真緒起身,把懷裏的貓交給晴。


    那是和泉等人稱為仙岩,負責保護倉庫的貓。他們說它是名為貓神的特殊骨董,但抱在懷裏就跟普通的茶色虎斑貓一模一樣。


    不過晴知道,這隻貓會變身為巨大的怪物。


    也知道它本體的過去──它還是不具生命的貓咪擺飾時的記憶。在倉庫中遇到它的時候,它的記憶流進了晴腦中。


    「好吃嗎?」


    和泉在桌前坐下,對晴投以期待的眼神問道。


    晴用叉子卷起麵條送進嘴裏,輕聲驚呼。原本應該平凡無奇的市售麵條,居然和專門餐廳一樣充滿嚼勁。醒目的辣味與風味在口中交互擴散。


    「啊,很好吃。非常好吃。」


    晴一驚訝地回答,隔壁的水之江就皺起眉頭。


    「真繼同學,你老實回答就好。否則聽不懂場麵話的笨蛋會得意忘形。」


    「不是,是真的。這個辣味很有深度呢。」


    「是吧?這些家夥都吃不出來。」


    和泉誌得意滿地握拳擺出勝利姿勢。


    水之江邊歎氣邊喝琴酒,真緒也默默聳肩。開心的和泉則是替睡在晴腳下的仙岩拿來水和飼料。


    看著仙岩啃著貓食,晴忽然轉頭看坐在隔壁的真緒。


    「那個,水之江先生剛才提到的事──」


    「嗯?啊啊,使主的事嗎?」


    真緒邊大啖意大利麵邊說。


    晴微微點頭。使主,這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使主類似一種體質。」


    水之江代替咀嚼中的真緒回答。


    「體質?」


    「沒錯。某些人稱為使主人,或是使用者,但名稱沒有什麽意義。簡單來說,就是降伏特殊骨董的人。」


    「降伏是???」


    「以現代的用語形容,就是支配<dominate>。與器物心靈相通,引出其中的真理──光憑言語很難形容。」


    水之江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也對,你還記得在高速公路上遇見的那個男人嗎?」


    「那個叫做狩野的人嗎?」


    「那麽,你記得跟那個男人在一起的大狗嗎?」


    「那是草原狼,不是狗。」


    和泉吃到一半,嘴裏含著意大利麵說。


    「這個問題不重要。」


    水之江不滿地反駁。


    晴一麵苦笑,一麵含糊地點頭。名為狩野的男人帶的狗,在被他碰到背部隨後就消失了。取而代之,一把大型手槍出現在他手中。


    「那是妖怪,付喪神。曆經漫長歲月的道具,偶爾會寄宿靈性化為妖怪。杠屋負責處理的特殊骨董,不過是用現代的詞匯形容像那樣變成付喪神的器物罷了。」


    「就跟這隻貓一樣。」


    真緒伸出腳趾,搔了搔仙岩的側腹。


    虎斑貓不悅地低吼,繼續吃飼料。


    晴困惑地看著這一幕。特殊骨董、妖怪、付喪神──難以想像這隻小動物會和這些恐怖嚇人的詞匯聯想在一起。


    「妖怪是怪物的意思嗎?」


    「正確來說是其中一種。它原本是被當作貓神祭祀的貓雕


    像,在蠶業及漁業興盛的地方,有重視驅逐鼠害的貓的習俗。」


    真緒幹脆地肯定了妖怪這種超脫常識的存在。


    看到她的反應,晴反而接受了他們荒唐無稽的話。


    既然要硬是以怪物這個詞概括而論的話,度過了好幾次死亡危機的晴,也算是這邊的存在。比起困惑,他更感到安心,因為他認為從小就能感受到的視線<、、>並非謊言或是錯覺,而是妖怪的所作所為。


    「狩野養的草原狼原本是把手槍。一把在南北戰爭前製造的雷管式左輪手槍,你也看到了吧?」


    和泉漠不關心地說。


    「那把手槍是??付喪神??」


    晴回想擦身而過時,短短一瞬間在狩野手中看到的手槍。


    那把手槍如果真的是海軍左輪手槍,恐怕是在超過一百五十年前製造的。這段時間十分足以讓槍枝成為付喪神。


    「變化成妖怪的付喪神外表五花八門,有的會維持器物的原型,也有像仙岩這樣變成獸形,甚至有些會變成人形。變成獸形的妖怪會身為野獸生活,變身為人的付喪神則是會如人一般行動。」


    水之江做好覺悟,吃起自己的意大利麵。雖然他故作撲克臉,卻藏不住流下額頭的汗水,看來他不太會吃辣。


    「或者可以這麽想。如果能跟人一樣思考、行動,那個妖怪就能變身為人;不過那是不是他自己渴望實現的,則另當別論。」


    「??隻要想跟人一樣生活,器物也能變成人嗎?」


    晴有些驚訝地反問。不知是沒有心的物品因為得到了心而成為妖怪,還是因為成為了妖怪才獲得了心──簡直就跟雞生蛋一樣,這個問題一定也沒有答案。


    「問題是,不論變身多麽巧妙,付喪神的本性依舊是道具。當然,他們具有普通動物與人類沒有的特殊能力,也就是寄宿了靈性的妖物之力。」


    水之江用紙巾沾了沾嘴說。


    「追根究柢,原本是道具的妖怪,單憑自己無法完全發揮能力。必須要有某人支配,使役付喪神──」


    「那就是稱為使主的存在。也就是你了,真繼晴。」


    真緒接著水之江的話說。


    被她用叉子指著,晴再次感到困惑。


    「我是??使主?」


    「而且還是強大到難以置信的使主。老實說,甚至讓人感到危險。」


    水之江以嚴肅的語調低語,真緒便露出責備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阿陸。」


    「沒關係。」


    晴麵帶微笑製止了真緒。


    「從我小時候開始,就一直有人這麽說。說我不正常,說我是個可怕的小孩。終於知道理由,讓我安心了。」


    自己說出口的話,確實讓心中揮之不去的感情淡去。


    既然有使役妖怪的人類,那也無疑算是一種妖怪了吧。他老實地覺得,周圍的人們會害怕自己也無可奈何。隻要理解原因,就能放棄執著。


    「你好像稍微誤會了。」


    水之江蹙眉說。他難得露出真心為難的表情。


    「我說的危險,指的是對你自己而言。」


    「咦?」


    「對能力毫無自覺,繼續與特殊骨董接觸,對你來說狀況並不理想。雖然付喪神終究隻是道具,卻是有力量的道具。若是使用無法操縱的道具,就會反噬其身。就跟沒有駕照開著大卡車到處跑一樣危險。」


    「??可是,他們每次都會幫助我。」


    晴忍不住反駁。他沒有身為使主的自覺是事實,但他從來沒有因為能聽見器物的聲音而遭遇危險。不僅如此,它們還救了他好幾次命。現在想起來,能躲過失控卡車的直接衝撞,也是因為店裏的物品警告晴逃跑。


    然而,水之江卻否定了晴的意見。


    「那隻是你運氣好,從來沒有遇見懷有惡意的付喪神罷了。」


    「有對人有惡意的付喪神嗎?」


    「化身為人的付喪神,會跟人類一樣行動。既然人類會對其他人類心懷惡意,當然也有對人抱持惡意的付喪神。」


    「還有懷抱惡意的使主。」


    和泉喃喃自語道。那句話不是對晴說的,感覺像是在說狩野,或某個晴不認識的人。


    「??我該怎麽做才好?」


    晴還無法完全接受,就問恨恨地吃著意大利麵的水之江。水之江稍微被辣椒的辣味嗆到抬起頭。


    「你先從掌握自己的能力開始吧。然後再訓練自由操縱的方法。」


    「訓練?訓練壓抑力量的方法嗎?」


    不對,水之江搖頭說。


    「壓抑跟控製完全不同,就如同把耳朵塞起來狀況也不會改變。你具有支配妖怪的力量,不隻要聆聽他們的聲音,還要控製<dominate>他們。別忘了,真繼同學,你是妖怪的主人。」


    「不過就算天生便具有使主的資質,也不代表能降伏所有妖怪喔。」


    真緒看著晴,愉快地接著說:


    「比如說,如果有使主能跟幾乎所有的雕像付喪神對話,就有些使主隻能跟契合度特別好的某一隻對話。這方麵因人而異。」


    「總之,杠屋的特殊骨董多到能拿去賣,應該起碼能找到一個契合度好的東西<家夥>吧。放在那邊架子上的都還算好說話。」


    和泉隨意指向背後牆上的架子。


    架上擺著各種褪色的老舊道具。有皮革封麵的古書、年代悠久的打字機、時鍾、收音機和相框。原以為是內部裝飾,看來並非如此,而是隨便將收不進倉庫裏的特殊骨董擺了出來。


    當然,和泉不是在命令晴現在就跟他們對話。


    晴自己也不想支配他們。


    然而或許是因為刻意不去意識,反而讓他意識到了這點,發現時已經太遲了。晴的視野中出現不可能看見的妖氣絲線,它們的聲音傳進他耳中。和在倉庫中遇到仙岩時一樣,器物們的記憶一口氣灌進晴的腦海。


    「和妖怪??對話??」


    「什麽??!?」


    看到晴恍惚地低語,和泉繃緊表情。


    房間中老舊道具釋放的妖氣纏上晴全身。


    不對,釋放力量的是晴。他身為使主的力量宛如蜘蛛網般擴散,捕捉到整個房間內的特殊骨董。無形的絲線宛如神經的一部分,進入每一個特殊骨董的構造,與他們合而為一,共享所有的感覺。


    真緒察覺到這點,傻眼地搖頭,她也看得見晴在做什麽。


    「降伏了!?一瞬間就降伏了這裏所有的特殊骨董??!?」


    「怎麽可能??雖說是沒有擬態,毫無防備的狀態,居然同時降伏了這麽多??!?」


    水之江的聲音也透露出一股焦急。就連他們也沒料到,晴居然能發揮如此強大的力量。


    「降伏??」


    晴下意識地重複真緒說的話。以此為契機,自晴身上流出的力量越來越猛烈,陳列在架上的特殊骨董們開始震動,隨即擴散到整棟建築。


    「不妙??!已經夠了!住手,真繼晴!」


    和泉起身用力搖晃晴的肩膀。


    晴格外栩栩如生又精密地感受到和泉握著自己肩膀的手。和泉肉體的位置與形狀,以及內部構造與過去,他都能完全掌握。就如同這間房間裏的特殊骨董──


    「被妖氣衝昏頭了嗎!真緒!」


    「我在做了!可是壓不下去!光憑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


    真緒


    以類似尖叫的聲音喊道。


    晴感覺到她似乎在解開和自己連接的無形絲線。


    但跟晴相連的妖氣絲線如今卻有如密林中的藤蔓,覆蓋了整間房間,光靠真緒自己一人應付不來。就在她掙紮的同時,晴伸出的妖氣絲線了若指掌地感覺到和泉的內側。他已經意識不到絲線的存在,仿佛自己的一部分般朝和泉體內伸手。伸向那在黑暗中散發美麗光輝的厚重塊狀物──


    「住手,不準碰我,晴!」


    和泉突然粗暴地怒吼。


    同時,晴感覺到無與倫比的抵抗。那是激烈的拒絕意誌,他周身展開的無形絲線無法承受衝擊,接連燒斷。


    晴又驚訝又害怕地回過神來,看著眼前和泉的臉。


    「和泉先生??我究竟??」


    晴用沙啞的嗓音低語。他無法理解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以及自己想做什麽。


    周圍的老舊物品都停止震動,但晴揮灑的力量殘渣尚未完全散去。要是晴繼續那樣支配特殊骨董,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光是想像就令人不寒而栗。他終於發自內心理解,水之江所說的危險是什麽意思了。


    然而,他的意識在此時斷線。


    視野忽然落入黑暗,他失去平衡感,思考變得模糊,和泉的聲音也急速遠去。


    「晴!?喂,晴!?」


    和泉支撐住力竭倒下的晴。


    晴看著他的肉體深處的鋼色塊狀物,完全失去了意識。


    【拾】


    刺耳的排氣聲在人煙消散後的夜晚碼頭高聲作響。


    壓低底盤營造出威嚇感的改裝車,以及漆成顯眼顏色的機車,頭燈都如同饑餓野獸的雙眼般閃閃發亮。


    車輛一共約有十二、三台,聚集的人數大約二十人。


    這些是響應樂龍會高藤的呼喚聚集而來,名為龍爪幫的暴走族成員。


    集團規模雖然不大,但就一般的暴走族來說,他們的氣息頗不尋常。他們缺乏年輕人漫無目的享樂的氣氛,而是充滿殺氣騰騰的瘋狂。


    赤裸裸的攻擊性與破壞衝動──


    看到難掩衝動的年輕人,狩野說了聲「原來如此」,暗自微笑。他能理解高藤為什麽選擇他們作為殺害真繼晴的劊子手了。


    狩野並沒有駕駛自己的奧斯頓?馬丁,而是坐在高藤準備的淩誌轎車的副駕駛座。


    他雖然帶了海軍左輪手槍的草原狼付喪神,但今天不打算使用。今晚狩野隻是觀察者,他已經決定要先把真繼晴逼入絕境,確認他的真麵目了。他同時必須給合作關係的高藤留一點麵子,看看龍爪幫對杠屋那幫人能發揮多少效果也別有一番趣味。


    高藤坐在淩誌轎車的駕駛座上。


    商業菁英風的服裝在肆無忌憚的暴走族之間格外突出,看起來甚至有些滑稽;但高藤本身卻似乎並不在意。


    「全都到齊了,高藤先生。」


    年輕男子敲了敲駕駛座的窗戶,對高藤說。將短發染成藍色,表情精悍凶猛的男子是名為榎田的暴走族<龍爪幫>領袖。


    「你理解委托內容吧,榎田?」


    「當然。」


    高藤壓低聲調確認,榎田便愉快地笑道。


    「幹掉花花公子大學生賺一千兩百萬日圓對吧?太讚了。」


    「那把手槍是?」


    高藤注意到塞在榎田騎士外套口袋裏的左輪手槍,不快地皺起眉頭。


    「不錯吧,是真槍喔!」


    榎田像是在炫耀最喜愛的玩具般作勢舉槍。


    「有個囂張的重機交警,我火氣一來就幹掉他了。這就是那個時候的戰利品。對了對了,高藤先生有沒有這把槍的子彈啊?」


    「我幫你準備。如果是點三八特殊彈,南美的業者應該有賣。」


    「不愧是高藤先生,就是好說話!」


    榎田尖聲大笑,凶猛地齜牙咧嘴,指向放在轎車儀表板上真繼晴的照片。


    「不過,這張臉真漂亮耶。別殺掉他,抓起來賣給貴婦還比較賺吧?」


    「你不用多管閑事。今天晚上解決他,要確實一點。」


    聽到高藤的低聲警告,榎田再次難聽地笑了。


    「我知道啦。隻要付我們錢,我們就沒有意見。」


    榎田環視周遭的夥伴,眼神停留在某個男人身上。那是名體格高大,臉上卻還留著青春痘痕跡的少年。榎田對他招手,他走下改裝機車,跑了過來。


    「怎麽樣,阿聰。你要試試看嗎?你還未成年吧?」


    「可以嗎,榎田大哥?」


    名為阿聰的少年薄唇一扭,開心地笑道:


    「我一看到這家夥的臉就不爽,我會砸得跟絞肉一樣爛。」


    「很好,阿聰。就是這樣才對。」


    榎田心滿意足地微笑,然後突然想起什麽似地問高藤:


    「話說回來,骨董店的店員要怎麽辦?那要怎麽念?紅屋嗎?」


    「交給你們處理,隨你們高興。」


    狩野代替高藤短短回答。


    榎田仔細打量狩野的臉,嗬嗬冷笑兩聲。


    「太棒了,我最喜歡這種好懂的工作了。」


    榎田沒有和狩野握手,而是輕輕拍了拍懷裏的手槍。


    接著他率領小弟們,坐回自己的車上。那是台裝了v8引擎的雪佛蘭科邁羅。碼頭響起格外粗獷的引擎聲,空轉的輪胎噴出白煙。


    「讚啦,你們幾個,大開殺戒啦!香取,給你帶路!」


    榎田高聲對部下大吼。騎著大型摩托車的夥伴一馬當先衝了出去,暴走族<龍爪幫>的成員接連跟上,這一幕宛如一群凶暴的野狗。


    高藤駕駛的淩誌轎車和暴走族<龍爪幫>相隔一段距離後才啟動。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狩野摸著草原狼的背,低聲說道:


    「幹活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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