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沈燼皺眉:“……姓孟?”


    朝中並無姓孟的大臣。


    雪色滿天,簷角下垂掛的冰溜子忽的墜地,驚落一地的殘雪。


    沈燼一手擎著茶盞,清透茶水映著他一雙晦暗深邃的黑眸。


    章樾畢恭畢敬:“是那年科場舞弊案的探花,當年入京趕考,徐大人曾與那人同路,這傘便是那時借的。”


    除此之外,二人並未有深交。


    那年科場舞弊案鬧得沸沸揚揚,那一紙狀書,還是徐季青親手遞交的。


    沈燼挽唇笑笑,隨手將茶盞擱在案幾上。


    章樾沉聲:“主子,可要查查那孟公子……”


    “暫且不必。”


    沈燼果斷拒絕,指骨勻稱的手指輕輕在案沿上輕敲。


    “此案涉及頗廣,若是打草驚蛇被父皇察覺,反倒不妥。”


    章樾:“主子所言極是,是我思慮不周。”


    他欲言又止,踟躕著開口,“還有一事,我們送去的大夫,薛少將軍雖未拒之門外,可卻也沒讓他入後院為柳姨娘看病。”


    沈燼漫不經心:“薛琰心中有恨,對外人有所防備也不奇怪。”


    街上忽然傳來貨郎的聲音,貨架上供著長流口銀壺,又有十來串染著晶瑩糖霜的冰糖葫蘆。


    鈴鐺在貨郎手中搖晃,不多時,三三兩兩小孩從巷口竄出,盯著冰糖葫蘆垂涎欲滴。


    身上銀錢不夠,隻能跟著貨郎一路走一路盯,望梅止渴。


    沈燼目光輕頓,往日在汴京,也有拐子扮成貨郎騙小孩。


    沈燼悠悠出聲,一手撐在半窗:“薛四小姐可有眉目了?”


    事隔多年,如今茫茫人海中尋薛四小姐,猶如大海撈針。


    章樾搖頭:“屬下無能,並未找到薛四小姐的下落,不過有人曾在江州見過那乳母。”


    沈燼倏然抬眸:“……江州?”


    ……


    雪落無聲,庭院無人大聲語,唯有斷斷續續的琵琶聲從暖閣傳出。


    沈燼駐足,負手站在丹墀前。早有侍女遙遙望見沈燼,俯身為他挽起猩紅氈簾。


    沈燼身影不動。


    他剛吃了半壺熱酒,湖藍色孔雀氅染上淡淡酒香,那雙墨色眸子難得落了幾分迷離。


    隻盯著屏風後那抹纖細身影出神。


    琴聲哀怨淒厲,愁思萬千,是廣為人知的《醉花陰》。


    琵琶入耳,聲聲撥動心弦。


    風雪落在沈燼身後,卷起陣陣淒冷婉轉。


    明窈懷抱琵琶,垂首斂眸,琴聲從指尖溢出。


    四喜托腮坐在楹花窗下,不知不覺滾下兩行熱淚。


    琴畢樂止,明窈輕撫琴弦,仰頭望去,隻見四喜輕聲啜泣,捏著絲帕拭淚。


    滿心憂愁散去,明窈挽起唇角:“好好的,怎麽哭了?”


    四喜眼角淚珠未幹,她也不懂琴,隻是不知為何聽著琴曲,總忍不住落淚。


    四喜小聲哽咽,望著明窈嗔笑:“還不是怪姐姐,若非姐姐琵琶彈得好,我也不會流淚至此。”


    明窈哭笑不得,無奈搖頭。


    四喜抹去眼角淚水,湊近好奇道:“姐姐這是想起誰了?”


    她雖對音律一竅不通,卻也聽出其中悲愴淒冷之意,像是在思念故人。且這曲子明窈都練了半月有餘。


    明窈唇角笑意極淡,她眉眼低垂,盯著自己手上的義甲出神。


    玳瑁做的義甲,堅韌精致,這還是離京前婉娘送給自己的。


    明窈目光落在牆上的雕空玲瓏木板,或槅或槽,供著幾株紅梅。


    木板兩側貼著一副對子,恰好是李清照的《醉花陰》——


    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明窈眉眼稍彎,唇齒的苦澀一點點漫開。


    四喜捧著臉,溫聲安慰:“待回了京,定還能再見的。”


    明窈笑而不語。


    忽見四喜慌忙起身,她也跟著轉首往回望。


    四喜手忙腳亂福身行禮。


    沈燼淡聲:“都下去。”


    貴妃榻上鋪著錦裀蓉簟,沈燼倚在青緞靠背上,示意明窈繼續。


    琴聲婉轉悲切,如黃鸝泣血。


    沈燼忽然開口道:“我聽聞你母親是江州人,後來怎麽去金陵了?”


    暮色四合,眾鳥歸林。


    庭院靜得連一絲聲響也無,唯有婆娑樹影在窗前搖曳。


    簷下一眾奴仆手持戳燈,光影綽約,為黑夜留下幾分寂寥。


    琴弦在手心下鼓動,明窈徒手按住,指尖顫栗,幸而琴弦顫動,外人看不出分毫。


    明窈抬眸,似是沉在過往舊事:“那時我還小,依稀記得母親身子不好,去金陵……”


    她努力扼住抵在舌尖的苦澀,溫聲道,“去金陵,怕也是為了尋醫問藥。”


    “金陵……”


    沈燼閉眸假寐,低聲呢喃,似是在囈語。


    “聽聞早年金陵的藥商,以孟家為首……”


    聲音漸弱,而後屋中重歸平靜。


    四下皆空,琴弦不再顫動,明窈眼眸低垂,指上戴著的義甲緊緊掐在手心,勒出道道紅痕。


    孟家早年的確為藥商之首,隻可惜孟老爺子識人不清,誤將女兒許配給中山狼。


    後來為了女兒從牢籠掙脫,孟老爺子不惜割去大半家業,隻為換來一紙和離書。


    孟少昶隨母姓,自然也隨母親回到孟府。


    燭光搖曳,點點光影躍動在明窈眼底。


    她不知沈燼方才之言,是酒後閑談,還是……在試探自己。


    心中思緒萬千,明窈悄然起身,一步步往貴妃榻走去。


    羅裙曳地,蕩出圈圈光影。


    明窈逆著光,一步步踩著燭光行至沈燼身前。


    她倚在杌子上,借著燭影細細打量沈燼的眉眼。


    燭光晃動,沈燼眼角下的淚痣若隱若現。


    明窈盯著看了許久。


    肌膚相觸的一瞬,沈燼遽然睜開眼,那雙沉沉黑眸裹著無盡的戒備和冷冽。


    五指牢牢扣著明窈手腕,幾乎要將明窈的骨頭捏碎。


    明窈泫然欲泣,驚慌失措:“公、公子,是我。”


    沈燼眼底的冷意漸散,陡然將人往自己懷中拽去。


    明窈猝不及防瞪圓雙目,“公子“二字盡數堙滅在唇間。


    唇齒相碰瞬間,明窈隻覺沈燼身上酒香漸濃。


    倚在沈燼懷中的素腰漸塌。


    ……


    煙嫋殘煙,明窈鬢間的翡翠步搖止不住的晃動。


    將近窒息。


    鬢鬆發亂,明窈唇間隱約有血腥味彌漫。


    即將失去意識的前一瞬,沈燼終於肯鬆開人。


    他垂眸,視線自上往下。


    明窈小心翼翼仰首:“公子可是在外吃醉了酒?”


    沈燼漫不經心“嗯”了一聲,目光收回。


    明窈忙忙起身,讓婢女端來釅茶,親自伺候著沈燼喝下,又從螺鈿小櫃中取來醒酒石。


    隔著重重金絲藤紅珠簾,隱隱可見明窈忙碌焦急的身影。


    沈燼閉眸,複又睜開。


    他望向兩三步開外的銅鏡。


    妝台上的銅鏡澄澈透亮,鏡中映出的那雙眼睛半分醉意也未見。


    視線下移,沈燼倏然眉心輕皺。


    明窈剛剛盯著的是……自己眼角下的淚痣?


    燭光晦暗,清透銅鏡中,那枚小小的淚痣似有若無。


    抽絲剝繭般,沈燼眼前倏然晃過明窈那雙繾綣如秋水的眸子。


    她好像不止一次用那樣的眼神盯著自己的淚痣。


    竹梢風動,珠簾後的明窈捧著解酒石,提裙而出。


    貴妃榻上的慵懶身影早就不見,沈燼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握著她的曲譜,正是她練了多日的《醉花陰》。


    廣袖輕抬,袖口處的金絲線細如胎發,又綴著蠶冰絲。


    沈燼驀地抬手,隨意將曲譜丟入熊熊燃燒的暖爐中,曲譜頃刻化為灰燼,隻剩下輕飄飄的一縷煙。


    明窈瞠目結舌,木訥站在原地:“公子,是我、是我彈得不好嗎?”


    明窈眼中的忐忑不安顯而易見,無處可藏。


    沈燼沉沉望著明窈,須臾,薄唇輕啟。


    “難聽。”


    《醉花陰》是李清照思念丈夫所作,明窈此舉,別有深意。


    沈燼意味深長輕瞥明窈一眼,手上的曲譜早就熔在暖爐中,隻餘指尖還剩丁點灰燼。


    沈燼拿巾帕拭過,又隨手將巾帕丟在榻上,巾帕皺巴巴一團蜷縮在角落,無人問津。


    沈燼視若無睹,目光淡漠落在明窈臉上。


    他冷聲。


    “做好你分內之事。”


    “……少自作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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