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圖書室一片寂靜。


    三年級的圖書委員彼此熟識、感情也很好,每到放學後,圖書室就成了圖書委員會的遊樂場所。室內總是充斥著言不及義的閑聊,有時還會玩遊戲,直到關門時都充滿了不絕於耳的笑聲,但是到了六月學長學姐為準備考試而退出委員會之後,圖書室就失去了活力。


    圖書室的氣氛不再像從前那樣熱鬧,一、二年級的圖書委員都沒了幹勁,沒值班就不來圖書室的人越來越多,甚至連值班的日子都會找別人來代班。有人感歎圖書室變得無聊了,但我不這麽想。像現在這麽安靜的圖書室待起來很舒服,我也覺得圖書委員仗著沒其他人來就在圖書室鬧翻天實在不太對。


    這天負責值班的是我和鬆倉詩門,整間圖書室裏都沒有其他學生。明明沒人來還要兩個人值班,感覺有些糟蹋人力,但是和鬆倉在一起都能很輕鬆地打發時間。我坐在借書櫃台裏望著靜謐的圖書室,說道:


    「是因為圖書委員太愛鬧才沒人來,還是因為沒人來,圖書委員才變得那麽愛鬧?」


    鬆倉正在打哈欠。他毫不顧忌地張大嘴巴,也沒有臨時收住,直到打完了哈欠,才眼角含淚地望著我。


    「是哪一種都無所謂,反正我們又不需要招徠客人。」


    他說得沒錯,所以我一句話都沒有回答。


    我和鬆倉是在今年四月圖書委員會第一次開會時認識的。當然啦,我早就見過他了,因為高大帥氣的鬆倉本來就很引人注目,即使隻是在走廊上擦身而過也會對他留下印象。他看起來很擅長運動,感覺是個不太愛看書的人,所以我在委員會見到他的時候還有些訝異。的


    聊過之後,我發現鬆倉這個人挺不錯的,他個性開朗又愛笑,損人的力道又恰到好處。雖然他沒有參加運動類社團,但小時候去過遊泳訓練班,成績也在中上水平。雖然我把他說得這麽好,彷佛他並非和我一樣是高二學生,但他其實也有少根筋的時候。當圖書室被搞成遊樂場時,他隻會配合別人,但從不帶頭嬉鬧,感覺和我比較相近,因此我很喜歡找他聊天。


    鬆倉把手伸進還書箱。歸還的書得在離校時刻前放回架上,大概是因為時間還很充裕,所以他做得慢條斯理。還書箱通常是空的,今天卻有三本之多。鬆倉拿起最上麵的一本,不知為何露出了苦笑。我湊過去一看,是丹?西蒙斯(dan simmons)的《海柏利昂》。我沒有看過這本書,而鬆倉不喜歡外國小說,所以他多半也沒看過,但我明白他為什麽會苦笑。果不其然,鬆倉說道:


    「叫西蒙真的很怪。」


    我一如往常地回答:


    「會嗎?我覺得還好啊。」


    鬆倉很討厭自己的名字,覺得叫作「詩門」是很丟臉的事。(注1)但我認識名字更難聽的人,所以我覺得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鬆倉提這件事並不是要征求我的附和。


    「西蒙一看就像基督徒的名字,但我又不是基督徒,取這種名字太失禮了。」


    「是嗎?」


    「等我長大以後就要改名。」


    「你早就說過了。」


    「我以後還是會再說。」


    鬆倉的態度非常堅決,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表示他決定長大之前不改名。


    我之前問過他理由,他回答說,使用父母取的名字是孩子的義務。


    從鬆倉的話中聽來,我猜他的父親已經過世了,他大概是因為對父母有一份責任感,才會繼續忍受詩門這個名字。我沒有直接向他證實這種猜測,今後想必也不會問。


    我也不喜歡自己的名字,不像鬆倉那麽嚴重就是了。我叫堀川次郎,因為我是次男,所以叫作次郎。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奇特之處,但我真希望父母取名時能更用心一點。


    鬆倉把《海柏利昂》放在櫃台上,又從還書箱拿出第二本,那是《新明解國語辭典》。辭典是禁止外借的,可能是有人借去自習卻忘了是從哪裏拿的,再不然就是懶得自己放回去。


    第三本的情況很淒慘。


    那是一本很舊的文庫本,連書膜都沒包。岩波文庫出版的誌賀直哉《學徒之神短篇集》。鬆倉一拿起那本書就愁眉苦臉地說:


    「真慘。」


    封麵中央被折得扭曲,書上還沾著幹掉的汙泥。


    「怎麽會搞成這樣?」


    聽到鬆倉這麽說,我就隨口附和道:


    「可能是邊走邊看書,結果不小心跌進了泥沼吧。」


    「好活潑的閱讀方式啊,這習慣真棒。」


    「把圖書室的書弄得髒兮兮地還回來是很棒的習慣嗎?」


    「的確是過分了點。」


    其實我們沒有像嘴上表現得這麽生氣。雖然我們都有閱讀的習慣,但還不至於把書奉為神明。把書帶出去本來就有可能會弄髒、弄破,還好這不是很難買到的書,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鬆倉迅速地翻頁,檢查內頁的情況。


    「怎麽樣?」


    我問道。


    「還可以讀。」


    「我們是不是該把書擦幹淨?」


    「的確。不過還有另一個問題。」


    鬆倉把書脊轉過來給我看,作者名字的下方嚴重磨損,標簽也脫落了。


    「破損得很厲害呢,這個應該要淘汰了吧?」


    聽我這麽一說,鬆倉就一臉厭煩地皺起眉頭。


    「這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如果事後有人質問為什麽擅自把書丟掉就麻煩了。」


    「說得也是。」


    「總之先補救看看吧。」


    鬆倉在運動和課業方麵都很優秀,但又意外地笨手笨腳。他猶豫地說「讓我來弄的話多半會弄破」,所以就決定由我來修補。


    要除掉汙泥應該用濕布擦拭,但紙張又不能擦得太用力。我真希望有濕紙巾,可惜圖書室的借書櫃台不會準備這種東西,所以我把廁所的衛生紙沾水擰幹,輕輕地在書上抹過。


    稍微沾濕之後,再用幹的衛生紙擦拭,然後拿起來看看。


    「沒什麽效果。」


    我坦白地說出感想,鬆倉也點點頭。


    「這招似乎沒用。」


    「再擦下去就會傷到紙張了。」


    「對了,我聽說橡皮擦可以除去書上的髒汙。」


    聽到他說得這麽輕鬆,我不免有點生氣。


    「你早點說嘛!」


    鬆倉不以為意地說了一句「抱歉」。我等書上的水分完全幹了之後再照著他的建議拿橡皮擦來擦,確實幹淨了一點。


    「再來就是破損的地方。如果放著不管,一定會越破越大。」


    「把書膜貼上去就行了吧。」


    「你聽過這種方法啊?」


    鬆倉笑著說。


    「我是突然想到的。」


    一旦貼上書膜,就不能再撕下來重新修補了。我有點猶豫,但又想不出其他方法於是從櫃台的抽屜裏拿出一卷書膜,剪下一小塊,小心地對準磨損的部分貼上去。


    我再次打量自己的成果。


    「……喔喔,挺不錯的嘛。」


    我忍不住自賣自誇,鬆倉也讚同地說「幹得好啊」。


    雖是突發奇想的方法,但破損確實變得不顯眼了,隻要再貼上標簽,應該就完全看不出來了。標簽這裏就有了。貼標簽和手巧不巧沒有關係,而且鬆倉寫字比我好看。


    「標簽就交給你了。」


    聽我這麽說,鬆倉就點點頭,


    從抽屜裏翻出標簽,拿起原子筆。他依照日本十進分類法寫上代表日本小說的分類號「913」,作者是誌賀直哉(siga naoya),所以後麵再加上「シ」(si)他把新標簽貼在破損的書脊上,我再用書膜固定。


    接下來隻需要把三本書放回架上,不用三分鍾就能解決,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了。圖書室裏應該還放著撲克牌,但我和鬆倉都不打算再把圖書室當成遊戲室。我們在這裏待了一個小時,連一個使用者都沒有。雖說這問圖書室向來是門可羅雀,但如此安靜的日子還是很少見。


    先耐不住無聊的是鬆倉。


    「堀川,有沒有什麽事可以做啊?」


    這裏當然有很多事可以做。


    「圖書室通訊的稿子最好早點寫完,不然你也可以寫逾期書本的催討單。」


    「你應該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喔喔,那你要寫作業嗎?」


    鬆倉別過臉去,一副懶得理我的樣子,但他還是喃喃地說「算了,我來寫催討單吧」。


    隻要默默地埋首工作,就會不知不覺地到了放學時間。


    但是這一天並沒有這樣結束。鬆倉正要拿出催討單的用紙,一直關著的門打開了。


    我一看就知道那個人不是來還書的,因為我跟那個人很熟。


    我輕輕點頭說「你好」,鬆倉也做出類似的反應。


    走進來的是不久前剛退出圖書委員會的三年級委員,浦上麻裏學姐。她的手中拿著兩個小小的寶特瓶。學姐一看見我們兩人,就露出戲謔的笑容,彷佛隨時會眨起一隻眼。


    「嗨,你們好像很閑嘛。」


    有幾位學長學姐在退出之後還是會找理由回圖書室看看,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浦上學姐回來。


    浦上學姐比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曬黑了一點,齊肩的發尾稍微向內卷,眼睛似乎比平時顯得更困,嘴唇亮晶晶的,似乎塗了什麽東西,我忍不住一直盯著。


    「如你所見,閑得很。」


    我一說完,鬆倉就立刻補充:


    「我正打算寫催討單。」


    「這樣啊,那確實是很閑。」


    浦上學姐靠在櫃台邊,把兩個寶特瓶放在我們麵前。是爽健美茶。


    「這是給你們的慰勞品。」


    我雖然開心,但還是忍不住問道:


    「怎麽突然對我們這麽好?」


    學姐笑而不答。鬆倉從口袋裏拿出手帕,墊在凝結著水珠的瓶子下,把瓶子提起來。


    「我看這不是慰勞品吧?是賄賂……還是補償?」


    浦上學姐爽快地回答「被看穿啦?」,舉起雙手投降。


    「詩門還真敏銳呢。」


    「因為你沒理由請我們啊。」


    「哎呀,真不可愛。你跟學弟妹相處得怎麽樣啊?」


    沒有等他回答,學姐就壓低聲音,像是要揭露秘密似的。


    「其實是這樣的,我有些好事要分享。」


    「跟我們?」


    「嗯。」


    這麽說來,她是特地挑我們值班的時候才來的吧。


    「我冒昧地問一下,你們有沒有興趣打工?我想應該很適合你們。」


    學姐口中明明說著「你們」,但眼睛不知為何一直盯著我。鬆倉插嘴說:


    「感覺很可疑喔。」


    「或許吧。不過聽聽看也無妨啊,難道你們一點興趣都沒有?有這麽忙嗎?」


    「也不至於啦。」


    「那就聽聽看嘛。」


    學姐完全不把我們的質疑當一回事,不等我們答應就直接說「是關於我家裏的事」。


    「我爺爺已經過世了。」


    「這樣啊……」


    「啊,他已經過世很久了,別露出那種同情的表情啦。我爺爺人很好,但是有些時候太過謹慎了,讓我們很困擾。然後這件事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


    雖然學姐嘴上說不好意思,表情卻很開心。


    「他過世時保險箱還是鎖著的。」


    「保險箱?」


    「是啊。大概這麽大。」


    學姐張開雙手比出保險箱的尺寸。這麽大的保險箱,應該裝得下一個人吧。學姐接著做出轉動轉盤的動作。


    「那個保險箱是數字轉盤的款式……你們應該猜到我要拜托你們什麽了吧?」


    我心想「不會吧」。


    「難道你想叫我們找出保險箱的密碼嗎?」


    「答對了!」


    學姐燦然一笑,豎起拇指。


    鬆倉說出了我心底的話。


    「你是在開玩笑吧?」


    「我哪裏像是在開玩笑?」


    「第一點是『爺爺留下了鎖住的保險箱』,第二點是叫我們去開鎖。」


    學姐聽了之後沉默不語,過了一下子才擠出笑容說:


    「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嘛,爺爺又不是故意讓我們打不開保險箱的,隻不過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所以來不及把密碼告訴我們。」


    學姐的笑容顯得很落寞。


    但是沒過多久,她就眼睛發亮地探出上身。


    「我會來找你們幫忙,是因為你們以前也破解過密碼。你們還記得吧?真的很厲害耶,所以當我知道開不了鎖的時候,就立刻想到你們了!」


    「啊啊……」


    鬆倉歎息似地點點頭。


    如同浦上學姐所說,我和鬆倉以前確實破解過密碼。圖書委員會平時很少聊到書的話題,那一天不知道是在聊什麽,某位學長拿出江戶川亂步的短篇〈黑手組〉問大家「誰解得開這個密碼?」,我和鬆倉的興致都來了。我們沒有當場解開,但鬆倉在放學之前找到了破解的關鍵,因此我們在黃昏時的圖書室裏出了一次大大的風頭。


    「那個喔,隻是誤打誤撞啦。」


    「誤打誤撞也好,反正本來就打不開,猜對了就算是撿到的。」


    我開始有點興趣了,但鬆倉還是苦著一張臉,似乎不太情願。


    「你說那是數字轉盤式的保險箱?也就是說我們得一直轉動轉盤直到找出正確的數字。一個一個試太無聊了,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


    「你真遲鈍耶。又不是叫你們亂猜,我當然會提供線索啊。」


    說得也是,既然學姐是因為我們破解了小說中的密碼才來找我們,她的手上當然有線索,可能是暗號之類的東西。


    「總之你們願意挑戰的話,我就請你們吃晚餐,若是打開了保險箱,我會視內容物來決定給你們多少酬勞。」


    說到這裏,浦上學姐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可要先告訴你們,我爺爺挺有錢的喔。」


    ————————————————————


    (注1)「詩門」的日語發音聽起來接近「西蒙」。


    2


    由於浦上學姐巧舌如簧,我和鬆倉真的答應去挑戰「打不開的保險箱」了。


    周日下午兩點,我和鬆倉一起坐在浦上家的客廳。他們家的坐墊又厚又柔軟,反而令我坐得很不自在。麵前那張泛著烏黑光澤的桌子好像也很貴,穿著柔媚洋裝的浦上學姐就坐在桌子對麵。我穿的是精心挑選的polo衫,但我總覺得穿普通t恤的鬆倉看起來更有格調,是我想太多了嗎?


    壁龕裏掛著一幅老人登山的水墨畫,那個大花瓶似乎也很值錢,但裏麵沒有插花。我看著欄間


    (注2)的精細龍形雕刻,說道:


    「學姐,你們家的房子真是不得了。」


    「有嗎?」


    浦上學姐歪著腦袋。


    「隻是比較老舊吧。還是你看到了什麽貴重的東西?」


    「沒有啦,我也不太懂。」


    我和學姐閑聊之時,鬆倉一直沒有開口。他對這件事好像還是興趣缺缺。我跟他說過「不想去的話我一個人去就好了」、「不用勉強」,但他隻是含糊地回答「不會啦」,最後還是跟著來了,可是來了又一直板著臉,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麽。


    格紋的紙門唰地一聲打開了,一個女人用單手拿著托盤站在門前,我不知道她是誰,隻覺得她長得和浦上學姐有點像。她穿著及膝的裙子和櫻花色上衣,不像是母親的年紀。學姐說:


    「謝謝你,姐姐。」


    被她稱為姐姐的人朝我們兩人瞥了一眼。雖然隻是短短的一瞬間,但她的目光非常銳利,如同在對我們品頭論足。雖說是學姐叫我們來的,但她看到兩個男生在星期日來拜訪,會有這種反應也不奇怪。


    托盤上放著茶壺和茶杯。她一邊把茶杯放在我們麵前,一邊笑著說:


    「聽說麻裏對你們提出奇怪的請求。假日還這麽勞煩你們,真是不好意思。」


    她的語氣十分甜美。看來她已經知道詳情了。


    「不會啦,可能幫不上什麽忙就是了。」


    「哎呀,別這樣說,請一定要盡力,我也很期待呢。請慢用。」


    她沒有繼續待著,一說完就離開了客廳。學姐牢牢地盯著她離去,然後對我們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不好意思,可能是我表達得不夠好,姐姐似乎期待很高。你們輕鬆一點,別太在意。」


    一直沉默不語的鬆倉喃喃說道:


    「她似乎很在意保險箱裏的東西。」


    他的語氣有些諷刺,因此聽起來像是在說「她似乎很愛錢」。


    「那可是爺爺的遺物,我也很想快點看到。」


    還好學姐對他的揶揄沒有表現出介意的樣子。我鬆了一口氣,又覺得鬆倉今天確實怪怪的。


    學姐幫我們兩人倒茶。我本來以為初夏不適合喝熱茶,不過或許是因為有些脫水,茶水入喉意外地舒服。看這房子如此豪華,我還期待會端出多麽名貴的茶,喝起來卻覺得很普通,那廉價的味道感覺還挺熟悉的。學姐也喝了茶,但她隻喝了一小口。


    「言歸正傳。」


    她開口說道。


    「勞煩你們特地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如果有明確的線索,直接拿給你們看好了。呃…… 該從哪裏說起呢?」


    她的視線在半空遊移。


    「……嗯,就從這裏說起吧。我小時候很黏爺爺,爺爺也非常疼我。上高中之後,我穿製服去給爺爺看,他非常地高興。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他說過這樣的話……


    『爺爺要給你一些好東西,等你長大以後再來這個房間看看,一定會發現爺爺要給你的禮物。』


    我當時隻是隨便聽聽,因為我以為等我長大以後爺爺還在身邊,可是他走得那麽突然,讓人措手不及,我回過神來才想到他留下了這個打不開的保險箱。」


    不知道學姐有沒有發現,當她提起爺爺的時候,無論她表現得再怎麽開朗,語氣還是比平時沉靜一些。


    我思索著她爺爺留下的那句話。要給你一些好東西。長大以後再來這個房間看看。我環視著設有壁寵的和室,問道


    「這裏就是他說的房間嗎?」


    學姐搖頭說:


    「他說的是書房,等一下我就會帶你們過去。」


    「保險箱在那裏嗎?」


    「嗯。」


    我心想「既然如此就快去看啊」,但是彷佛根本沒在聽的鬆倉卻突然說「我有問題」。他頭都沒抬,盯著茶杯說:


    「你剛才說『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是想不起來了嗎?」


    「啊?什麽?」


    「就是你爺爺說出那句話的時候。還有一個很失禮的問題,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爺爺是什麽時候過世的?」


    「喔,你問這個啊。」


    學姐點點頭,思考了一下。


    「唔 =……他對我說出那句話是在我高一那年的夏天,大概是兩年前。爺爺是今年過世的。」


    「我知道了。那奶奶呢?」


    「我奶奶?我沒見過她,我出生時她已經不在了。」


    「……還有一件事。」


    鬆倉的目光依然盯在茶杯上。


    「你爺爺說『等你長大以後就會知道了』對吧。」


    「嗯。」


    學姐勉強擠出笑容。


    「這說法真奇怪。」


    但鬆倉並沒有抬頭看學姐。


    「那你耐心地等到長大不就好了?」


    這句話似乎有些挑釁的意味。


    不過浦上學姐沒有發怒,反而很冷靜地回答:


    「說是這樣說啦,但我又不確定他指的是二十歲就能喝酒那種具體的意義,還是抽象的、心智上的意義。我的個性可是這個樣子呢。」


    她在極短的一瞬間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如果是心智上的意義,什麽時候才算長大呢?……再說,如果我沒有成為爺爺期待的那種大人,不就永遠打不開保險箱了嗎?我才不要呢。」


    「但是你爺爺不希望在你長大之前把保險箱裏的東西交給你吧。」


    「爺爺已經無法判斷我是不是長大了。我現在就想看嘛。如果那東西對現在的我來說還太早,隻要再把東西鎖起來就好啦。」


    我覺得他們兩人說的都有道理。如果學姐連自己「是否長大了」都不確定,應該沒有資格得到保險箱裏的東西,但我也可以理解她不想被已死的人困住,不想繼續等待不知道何時到來、也不知道究竟會不會來的那一天。


    我試著說服鬆倉。


    「鬆倉,我們也不是大人,這樣說對學姐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們多半是打不開保險箱的。隻是看看也無妨嘛。」


    我還以為鬆倉會反駁,因為他對素未謀麵的浦上學姐的爺爺似乎懷著一份責任感。不過鬆倉望向我,很爽快地回答「說得也是」。


    ——————————————————


    (注2)門楣和天花板之間的雕飾隔窗


    3


    我鬆了一口氣,拿起茶杯喝茶。話說回來,這茶的味道真的好熟悉。


    我們沿著圍繞在建築物外的簷廊從客廳走到書房,因為擋雨門打開了,所以庭院看得很清楚。院裏有一個水池,但水色深濃又混濁,或許以前都是由爺爺負責整理庭院的吧。


    浦上家整個都是日式風格,但書房門卻是平開式,掉色的黃銅門把顯露出曆史的久遠,厚重的門扉充滿了私人空間的味道,讓人不敢隨便打開。


    浦上學姐當然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忌憚,直接打開了門。


    「進來吧。」


    她招呼著我們說。


    室內鋪著深紫紅色地毯,除了門之外連窗子也是西式的,凸窗掛著厚厚的窗簾,房間中央擺著一張扶手躺椅,包括這張椅子、牆邊的書桌,以及蓋滿整麵牆的書櫃都是統一的深褐色調。壁紙是苔蘚綠,整體風格很穩重,可以清楚看出主人的品味。房間裏沒有灰塵,可能還是經常打掃,但是在這種季節依然整天關著門窗,所以濕氣有點重。


    保險


    箱放在書桌旁邊,整個都是黑色的,把手和門把一樣是掉了色的黃銅,數字轉盤大約和我的掌心一樣大。這的確是個嚴密得令人安心的保險箱,但打不開的時候可就頭痛了。


    「你爺爺說你長大以後進來這個房間,就能打開保險箱,沒錯吧?」


    我又確認了一次,學姐點點頭,但鬆倉在一旁插嘴說:


    「不對,他說的不是『能打開保險箱』,而是『能發現爺爺要送她的禮物』。」


    「……是這樣嗎?」


    「是啊,這是剛才學姐自己說的。」


    我不禁仔細盯著學姐看。被鬆倉這麽一說,我也覺得之前聽到的好像是這樣。這麽說的話,學姐的爺爺留下的那句話就不見得有保險箱密碼的線索了。


    學姐露出苦澀的表情,像是被戳中了痛處。


    「嗯,的確是這樣。」


    鬆倉打量著從天花板到地毯之間的每一處,接著說道


    「好比說,或許他要送的禮物不是放在保險箱裏的東西,而是那張扶手椅。那是北歐進口的複古家具,坐起來很舒服,但是要等到你長大之後才會理解它的真正價值 」


    我仔細觀察那張椅子,椅背做得相當優美。鬆倉提起椅子隻是打比方,卻格外地有說服力。


    學姐露出不服氣的表情,像是隨時會跺腳的樣子。


    「怎麽可能嘛!難道保險箱和禮物完全無關,隻是不巧遺失了密碼嗎?哪有這麽巧的事!」


    「學姐自己也說過『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嘛。」


    鬆倉神情輕鬆地說著,但他輕輕摸著保險箱,又補上一句:


    「其實我也覺得禮物應該和保險箱有關啦。」


    我不敢看學姐現在的表情,就對著保險箱蹲下。


    轉盤上刻著0、10、20……到90的數字。蹲在旁邊的鬆倉說出了我看到的情況。


    「數字有一百個。」


    我以為他正在仔細觀察保險箱,卻聽見他喃喃說著:


    「是三枚座或四枚座吧。」


    「你說什麽?」


    「一般的保險箱。」


    鬆倉應該還是在敘述他看到的情況。他多半察覺到我的不耐:,就笑著補充說:


    「三枚座指的是有三組密碼,四枚座則是四組。」


    「這樣啊。」


    我們是蹲在地上小聲交談,學姐應該聽不見。雖然鬆倉似乎不太喜歡這份工作,但我還是像平時一樣問他


    「你怎麽看?」


    都到了這個地步,鬆倉也不再抱怨了。


    「該找的是『長大以後會知道的東西』。」


    「誰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啊。」


    鬆倉露出壞心的笑容。


    「搞不好這世上有一種大人才看得見的墨水喔。若真是如此,我們就隻能放棄了。」


    「太離譜了。」


    「等我們長大以後就會發現其實到處都有這種墨水。」


    「太離譜了。」


    「再翻開課本來看,就會發現書上用這種墨水寫著『……大家都覺得是這樣,如果你發現是錯的也別說出來』。」


    「太離譜了。你認真點啦。」


    「我們該找的是帶有訊息的地方。」


    鬆倉突然改變話題,我完全跟不上。


    「啊?你說什麽?」


    「訊息。」


    鬆倉看著保險箱的轉盤說道。


    「訊息的關鍵在於『差異』。一張全白的紙不帶有任何訊息,紙上印滿整整齊齊的黑點也不算是訊息,如果某些地方黑點多,某些地方黑點少,那就是訊息了。」


    原來如此。要這麽說的話


    「……如果除了黑點之外還有線條,就成了摩斯電碼。」


    「說得沒錯。」


    鬆倉點頭時沒有再板著臉。可能是我迅速理解了他迂回的比喻,令他心情變好了。


    我誌得意滿地繼續引申。


    「這保險箱整個都是黑的,所以不會帶有訊息。」


    「如果用隻有大人看得見的墨水。」


    「別再扯那個了。地板、天花板、牆壁也都沒有。」


    「說不定有喔。」


    「我都說了別再扯那個。」


    但是鬆倉搖搖頭說:


    「不,仔細找過或許真的找得到。譬如牆上有圖釘排列的痕跡,或是地毯下藏著字之類的。」


    這隻是理論上的猜測,鬆倉自己一定也不覺得會有這種東西。因為……


    「學姐的爺爺說過『走進房間就會發現』。」


    鬆倉再次滿意地點頭。


    「沒錯。所以線索一定不是寫得很小的字,也不會很隱密。」


    「不過……」


    我蹲在地上,回頭看著學姐。


    「學姐,你的爺爺過世後,應該沒有人動過這房間的東西,或是把什麽東西帶出去吧?」


    學姐玩著頭發,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她沒有停止動作,說道:


    「沒有。這個房間是爺爺專用的。」


    既然如此,我們要找的訊息應該還留在房間裏。


    保險箱整個都是黑色的,家具也是清一色的深褐色,扶手椅的椅背有精致的藤蔓雕刻,但找不出任何有意義的圖案。


    看來能找的地方隻剩一個了。


    那就是這個房間裏最顯眼的書櫃。


    書櫃占了一整麵牆,高度將近兩公尺,總共有六層,每一層都塞得滿滿的,連一本書的空間都不剩。


    鬆倉說要找帶有訊息的地方,所以我們該找的當然是書櫃,但我也知道他為什麽不直接說出來……因為書太多了,可以的話我也想拖到最後再找。


    剛才的對話不完全是廢話,能夠排除寫得很小和隱藏起來的訊息,對我們很有幫助。也就是說,訊息不會隨機夾在幾百本書之中的某一本,因此我們不需要把每一本書都拿出來檢查。大概吧。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鬆倉,來找書吧。」


    「怎樣的書?」


    「書名是《長大以後要讀的書》。」


    他回我一個無力的笑容。


    「你在說什麽蠢話啊?」


    接著我們開始觀察書櫃裏的書。


    最上層放的是和歌相關書籍,包括《萬葉集》和《古今和歌集》,以及和歌賞析之類的著作。


    第二層放的是本地的曆史資料,最顯眼的是放在書箱裏、書脊以墨水寫著《北八王子市通史》的三冊書。書箱的狀態很完整,沒有損傷也沒有扭曲,不知道是保存得很好,還是從未拿出來看過。


    第三層和第四層放的是小說,大多是全集,而且都放在書箱裏,包括司馬遼太郎全集、山本周五郎全集、子母澤寬全集、海音寺潮五郎全集,一眼就能清楚看出浦上學姐爺爺的品味,清楚到甚至令人有些尷尬。不過並非全都是小說,還是有些雜七雜八的書擠在一個角落。


    第五層放的是辭典和工具書,國語辭典當然是少不了的,此外還有英和字典、和英字典、植物圖鑒,甚至包括季語辭典和曆史用語辭典。


    全部看完之後,我開玩笑地說:


    「真奇怪,沒有《長大以後要讀的書》呢。」


    「你真的認為有這本書吧?」


    「是啊。」


    「其實我也是。」


    我們說完就相視而笑。浦上學姐不耐地念念有詞,但我沒聽清楚


    她說了什麽。


    鬆倉隨即正色說道:


    「嘿,看這裏,你怎麽想?」


    他指的是書櫃的第三層,塞在小說之中的那堆雜書。我對那一區也有點在意。


    「書櫃裏麵還放了書櫃呢。」


    「就是說啊。」


    深褐色的書櫃裏放著卡其色的書櫃。與其說是書櫃,其實更該稱為箱子,但我覺得那隻是用來代替書立的。


    「隻有這裏特別奇怪。」


    與其說是奇怪……


    「風格不太一樣。」


    箱子裏放的是實用書,在一堆小說全集之問夾雜著《簡明商法》、《日本的觀光·世界的觀光 超越「旅行代理店」》、《今日放牧業》等書籍,看起來確實很突兀,而且每一本的書脊都是五彩斑斕,全是褐色與卡其色的書櫃裏隻有這一塊色彩特別繽紛。


    「要說風格不一樣也沒錯」


    鬆倉歪著頭說。


    「一看這書櫃就看得出主人的性格了。」


    「的確是。」


    鬆倉凝視著書櫃,自言自語似地說:


    「學姐的爺爺對和歌、地域史和時代小說很有興趣,這一看就知道了。可是這種人的書櫃裏為什麽會有《概率論概說》?」


    然後他轉頭問學姐。


    「學姐,我再跟你確認一次,你們真的沒有動過這房間裏的東西嗎?」


    「嗯。」


    「那麽這書櫃也是一直保持原狀咯?」


    學姐猶豫了片刻,不太肯定地點點頭。


    「應該吧,我們又沒理由動這些書。」


    「是嗎……」


    鬆倉摸著下巴沉吟。我知道他為什麽如此在意這個箱子,在整理得一絲不紊的房間裏,隻有這個箱子和其中的東西特別不一樣,特別引人注目完全符合鬆倉所說的訊息。學姐望著陷入沉默的鬆倉,對我說:


    「那個,我得告訴你們一件事,可能不太重要啦……我想那些應該不是爺爺的書。」


    「是嗎?」


    「嗯。因為上麵貼著『要歸還』的便利貼。」


    鬆倉抬起頭來。


    「便利貼?在哪裏?」


    「呃……不知道放到哪去了。」


    剛才她還信誓旦旦地保證沒碰過這房間裏的東西。我忍不住翻白眼,鬆倉也露出不悅的表情。學姐似乎看我們的反應不太順眼,挑起眉毛說:


    「有什麽辦法嘛,我們也是很努力地在找線索啊。隻不過是少了一張便利貼,反正我


    還記得內容,應該不要緊吧。」


    鬆倉冷冷地說:


    「是不要緊,隻要沒有更多東西不見。」


    鬆倉今天真的很奇怪,他明明可以選擇委婉一點的說話方式,不知為何卻好像處處和浦上學姐過不去。我在旁邊聽都聽得出來了,學姐一定也心知肚明。她張開了嘴巴,準備說話。


    浦上學姐不像是有耐心的人,就算圖書委員的工作沒做完,她照樣想玩就玩、想回家就回家,非常地自由奔放。可是學姐現在卻把嘴邊的話吞回去,輕輕歎了口氣,像是在鎮定心情。


    「……我知道了。我現在想不到還動過什麽東西,如果想到了再告訴你們。」


    鬆倉似乎覺得很意外,隻回答「那就拜托你了」。


    這時我突然意識到因關閉窗戶滲進來的熱氣而被忽略的某種生理需求。


    「那個,學姐……」


    「又怎麽了?」


    「沒有啦,那個……」


    這事非說不可,我還是不禁害羞。


    「不好意思,可以借一下洗手間嗎?」


    學姐皺起了臉孔。


    「現在?」


    她大概還是被鬆倉的態度惹火了,話中若有似無地帶著怒氣,讓我聽得心底一陣涼,不過學姐隨即露出尷尬的神情,像是為自己的表現感到羞愧。


    「啊啊,抱歉。我帶你去吧。」


    學姐瞄了鬆倉一眼。鬆倉依然摸著下巴思索,看都沒看我們。


    「往這邊走。」


    學姐領著我走出書房。


    去洗手間的途中經過了我們剛才喝茶的客廳。學姐隔著紙門說了一聲「拜托了」。


    就算這間房子很大,也不至於大到像城堡一樣,我覺得隻要告訴我洗手間怎麽走就好了,但學姐卻一直領著我,還不斷回頭確認我跟在後麵。


    屋內到處都靜悄悄的。走廊的牆壁是砂壁,天花板附近黏著蜘蛛網,木質地板走起來軋軋作響,明明是白天卻暗暗的,雖是初夏卻有點涼。我剛才在書房裏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事。


    去洗手間的路確實頗複雜。學姐在那扇嶄新的側滑門前,隨手一指。


    「就是這裏。」


    那扇門還很新,可以看出廁所有改裝過。我在明亮的led燈光下坐在西式馬桶上解決生理問題時,還想著書房裏的情況。書房裏最令人在意的就是那沉甸甸的保險箱,


    以及蓋滿整麵牆的書櫃。既然保險箱找不出異狀,關鍵應該還是在書櫃,以及那個被我們說是「書櫃中的書櫃」的「箱子」。


    冷靜想想,我們先前到底在找什麽呢?雖然我們扯了一大堆關於「長大以後會知道的東西」,但真正該找的是保險箱的密碼。若真是像鬆倉說的三枚座、四枚座,那數字應該有三組或四組。


    「難不成是……」


    我自言自語。


    上完廁所,洗過了手,我一邊擔心能否順利回到書房,一邊走出洗手間。


    浦上學姐就站在門外等我。


    我不由得「咦」了一聲。學姐帶我來洗手間也就算了,沒想到她竟然會在外麵等到我上完。我還以為學姐會說幾句玩笑話,但她隻說「我們回去吧」就轉身往回走。真是令我摸不著頭腦。


    跟著學姐回到書房後,我發現除了鬆倉以外還有另一個人。


    那是個穿著奶油色上衣的中年女性,雖然長得和學姐不太像,但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學姐的母親。她和鬆倉好像都沒開口,書房裏彌漫著尷尬的氣氛,鬆倉一看到我們回來就明顯露出安心的表情。


    「咦?媽媽?姐姐怎麽了?」


    學姐問道。


    「在講電話。」


    她隻是簡短地回答,又堆滿笑容對我們說:


    「打擾你們了。」


    然後就離開書房了。鬆倉微微點頭行禮,看著她走出去,然後歪著腦袋望向我,像是在說「她到底是來幹麽的?」。我也覺得奇怪,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說。


    「喂,鬆倉,我突然想到一點。」


    「喔?」


    「箱子裏的書貼著『要歸還』。是要還到哪裏呢?」


    「這個嘛……應該是借書給他的人吧。」


    鬆倉越說越小聲。這書櫃的主人不像是會看《概率論概說》的人,會借這本書回來也很奇怪。我從書櫃上取出《概率論概說》,說道:


    「難不成……難不成是417?」


    「417?」


    鬆倉皺起眉頭,一副不明白的樣子,但很快就睜大了眼睛。


    「啊啊!」


    他大聲喊道。


    「是那個啊!」


    「你怎麽看?」


    「有可能……不,大有可能。真厲害耶,堀川,你是怎麽想到的?」


    浦上學姐看到我們興奮的模樣,立刻加入了對話。


    「什麽什麽?怎麽回事?你


    們發現什麽了?」


    我轉過頭去,臉上想必充滿了喜悅。


    「我隻是想到有這種可能,不過……」


    但我沒有機會把話說完。


    「還不確定。」


    鬆倉打斷了我的話。


    「堀川發現了一個關鍵點,但現在還不能確定。喂,堀川,還是得先查一查吧?」


    「嗯,也是啦。」


    「從這裏去車站前的圖書館大概要十分鍾,找到答案再回來吧。」


    學姐非常不滿。


    「誒喲,為什麽現在不告訴我?」


    我發現鬆倉先前那諷刺的神情已經消失了。他愉快地笑著說:


    「這個嘛……驚喜當然要留到最後啊。」


    4


    浦上學姐的家位於道路狹窄的住宅區,現在是周日下午,時間也不是很晚,路上卻完全看不到人。


    「話說回來……」


    鬆倉把手插在口袋裏走著,突然開口說。


    「虧你記得那些東西。」


    「圖書室也有數學類的書嘛。」


    對話在此中斷了一下。


    初夏的風還有些涼,兩旁民宅的石牆裏麵已經開出了繡球花,附近一帶都靜悄悄的。


    我有一件事還沒想通。《概率論概說》代表的數字是417,但保險箱轉盤上的數字是0到 99。


    「保險箱的密碼是二位數,或許要用到的隻有41吧。」


    但保險箱轉盤上的數字


    鬆倉一聽就笑著回答:


    「不對,三位數都需要,因為打開保險箱的方法是『把轉盤轉六圈,經過41六次,第七圈停在41』。」


    「喔?我都不知道。」


    「往右轉或往左轉也是重點。」


    「原來如此。該往哪邊轉呢……」


    「你看看這個,這是照著書櫃上排放的順序。」


    鬆倉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小紙片,上麵有他端正的字體所做的紀錄。


    內山和典《日本的觀光?世界的觀光 超越「旅行代理店」》


    佐藤俊夫《概率論概說》


    浮田夏子《簡明商法》


    狹川信《今日放牧業》


    原來如此。


    「既然有四本,那就是四枚座咯?轉動的方向也知道了,所以隻要照著書的排列順序來轉就好了吧?」


    「應該吧,隻要學姐她們沒有動過這些書的位置。」


    他的話中依然帶著刺。


    我和鬆倉是今年四月才認識的,所以我不敢說自己多了解他,但他今天真的有些奇怪。一開始我以為他隻是懶得挑戰根本不確定能否破解的密碼,但如今已經找到破解法了,他還是一副不痛快的樣子。


    我忍不住問了。


    「你為什麽不告訴學姐?」


    鬆倉稍微挑眉。


    「嗯?你很在意嗎?」


    「這個嘛,多多少少啦。」


    我正要說出密碼的破解方法時,鬆倉就拉我出來,不讓我說下去。我看得出鬆倉的用意,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鬆倉無神地抬頭仰望。天空飄著幾朵積雲。


    「我本來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說的……算了,也罷。」


    「你果然有話要說,當場說不就好了嗎?」


    我嘴上這樣說,但我也知道鬆倉保密至今的理由,因為他不想讓浦上學姐聽到。鬆倉沒有轉頭看我,他麵無表情,好不容易開口說話時,語氣也是淡淡的。


    「喂,堀川,你知道浦上學姐為什麽會來找我們嗎?」


    「她不是說了嗎?是因為我們破解過《黑手組》的密碼。」


    「我不是這個意思。那我換個問法好了,她為什麽不去找鎖屋?」


    「鎖屋?」


    「我說的不是煙火喔(注3),而是專門幫人開鎖的行業。如果把鑰匙鎖在車子裏,或是出去旅行時弄丟了家裏的鑰匙,都可以打電話請他們來開鎖,就連忘了密碼的保險箱也可以找他們來開。」


    他講得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我先前完全沒想到這一招,聽鬆倉這麽一說,確實很有道理。不過……


    「學姐或許隻是沒想到要找他們吧。」


    「浦上學姐和我們一樣是高中生,或許不知道有幫人開鎖的業者,但是剛才端茶出來的是學姐的姐姐,你去廁所時學姐的母親也跑來看情況,她們當然知道學姐找我們來做什麽。難道你覺得她們全家人都沒有想到要請專人來開鎖嗎?」


    我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這個……或許是因為要花錢吧。如果是我們打開的就不用付錢了。」


    「要是她們真的抱著這種打算,可真是令人不愉快。不過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鬆倉沉默了一下,他的疑問不隻是這樣。


    「說到廁所,學姐不是帶你去廁所嗎?你們後來一起回來,也就是說學姐一直等著你上完。她為什麽要這樣做?你像是笨到沒辦法自己回來嗎?」


    「因為她比較親切吧。」


    「這樣啊。那你們一走她母親就跑過來,又該怎麽解釋?當時學姐還問『姐姐怎麽了?』,可見她們早就安排好了,本來是她的姐姐要來的。為什麽要事先安排這種事?」


    「這個……」


    我想了一下,好不容易想到一個答案。


    「……因為書房裏有保險箱啊。就算是學弟,她們還是擔心我們會偷偷拿走裏麵的東西吧。」


    鬆倉立刻反駁說:


    「若是這樣也很令人不愉快哪。不過這樣說不通啊,如果隻是不想讓我們獨自待在書房,為什麽學姐要等你上完廁所?若是為了看守保險箱,隻要盯著我就行了吧?」


    他繼續申論。


    「再來就是那箱子裏的東西。學姐過世的爺爺說過『長大以後就會知道』對吧。你想到的破解法非常高明,我覺得多半沒錯……不過那是『長大以後就會知道』的事嗎?你為什麽會知道417這個數字?因為你是大人嗎?」


    鬆倉當然知道答案。


    「不,因為我是圖書委員。」


    「就是說啊。我媽也是大人,但別說是417,她連913都不知道。照這樣看來,爺爺那句『長大以後就會知道』並不完整。這就表示……?」


    梔子花的香味飄來。帶著濕氣的暑熱之中吹來一陣微風。


    鬆倉的側臉上依然沒有表情。我突然覺得他和我一樣是高二學生這件事很不自然。我隻想讓這個星期天恢複成平凡無奇的一天,接受天真無邪學姐的邀請和朋友一起玩樂的一天。我明明不這麽想,還是忍不住說: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鬆倉一句話就把我堵回來。


    「你真的覺得是我想太多?」


    不是。


    鬆倉停下腳步,他沒有看我,而是盯著自己的腳邊喃喃說道:


    「這件事本來隻是一段溫馨的佳話,隻是爺爺跟疼愛的孫女玩的小遊戲,但現在事情不同了,這已經不是說給孩子聽的玩笑話,而是更嚴肅、更貪婪的故事。堀川,那個家發生了一些問題。我們最好還是不要跟別人家的保險箱扯上關係。」


    「所以你才故意不讓我告訴學姐?」


    「是啊。」


    我想起浦上學姐的表情。她是個開朗活潑的人,臉上經常帶著戲譫的笑容。貪婪……有嗎?


    「既然你覺得這是個貪婪的


    故事,為什麽還會答應幫忙?你大可直接拒絕,根本不必在星期天專程跑這一趟吧?」


    鬆倉笑了,像是抑止不住的苦笑。


    「我也沒辦法啊……你喜歡浦上學姐吧?」


    「沒有啊。」


    「學姐也看得出來。就是因為看得出來,所以她知道她說什麽你都會聽。旁邊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喔,堀川。」


    還不至於到「喜歡」啦,我隻是有點羨慕她的活躍和開朗。


    「看到朋友被壞女人欺騙,當然會想要做些什麽嘛。」


    我思索著該怎麽回答。我想要反駁鬆倉,但我什麽話都想不出來。我應該幫浦上學姐辯解說她不是壞女人嗎?


    而我最後說出來的是:


    「……你說她們家發生了一些問題?」


    「是啊。」


    「有什麽問題?」


    鬆倉轉開了視線。我還以為他不想回答,但事實並非如此。他盯著街角的自動販賣機說:


    「喔喔,正好。」


    他走到自動販賣機前,拿出零錢。寶特瓶發出叩隆的聲音掉下來,鬆倉拿出來丟給我。


    「你看。」


    那是一瓶冰涼的爽健美茶。


    「……怎樣?」


    「你喝喝看。」


    「幹麽啊?」


    「別管這麽多,你先喝啦。」


    我實在搞不懂他想幹麽,但還是乖乖地照他的話喝了。熟悉的味道,沒什麽特別的……我本來是這樣想的。


    舌頭突然有一種觸電的感覺,這不是因為飲料裏有什麽異物,而是因為我的驚訝也蔓延到舌尖。


    「這就是那個吧?」


    我盯著手中的寶特瓶,喃喃說著「這是怎麽回事?」。鬆倉拍拍我的背,說道:


    「我有話要告訴你,邊走邊說也無所謂,總之你聽好了,我會徹徹底底地跟你解釋清


    楚。」


    ————————————————


    (注3)日本人賞煙火時會喊出「玉屋」、「鎖屋」的喝采聲,由來是江戶時代煙火商的屋號。


    5


    一個小時後,我回到了浦上家。我在掛著「浦上」門牌的玄關一喊「打擾了」,學姐就立刻衝出來,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啊,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們跑掉了呢。」


    學姐露出了迷人的燦爛笑容。鬆倉說,浦上學姐是為了貪婪的理由而利用了我們,但我一看到這個笑容,就覺得鬆倉錯了。學姐歪著腦袋說:


    「你一個人嗎?詩門呢?」


    「回去了。」


    她喃喃回應著「唔……」。


    「我感覺他今天好像不太高興呢。算了,有你在就打得開了。」


    學姐又對我燦然一笑。


    鬆倉告誡過我回浦上家以後要注意幾件事。我回想著。


    (「浦上學姐知道自己的笑容很有魅力,她最擅長不露痕跡地討好別人,你千萬要小心。」)


    此外還有一點。我的視線落在玄關的地上。


    (「回去以後先數數看門口有多少鞋子,我們進去和出來時都是三雙,如果增加或減少,就表示她們花了更多心思。」)


    一雙包鞋,一雙運動鞋,一雙涼鞋。確實是三雙。


    要打消念頭的話,現在還來得及。雖然我這麽想,但我已經騎虎難下了,我決定相信鬆倉。我順著學姐的邀請走進屋內。


    「你發現什麽了吧?這次一定要告訴我喔。」


    學姐一邊說,一邊領我走向書房。鬆倉這樣說過:


    (「學姐應該會直接帶你去書房,你不需要拒絕,跟著去就好了。」)


    我們經過陽光照射的簷廊,到達有著黃銅門把的書房。我剛走進去,也不給學姐發問的機會,立刻一臉凝重地說.


    「學姐,其實我們在外麵已經解開密碼了。」


    「咦?解開了?真厲害!」


    學姐的雙手在胸前合起,露出喜不自勝的表情。我努力阻止自己被她迷惑。


    「我本來以為那是保險箱的號碼,結果卻出現了讓人不知所措的訊息。你們家的人都在吧?因為這件事很重要,我覺得有必要在所有人的麵前宣布。」


    「咦……」


    學姐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訊息?什麽訊息?」


    「這個嘛,或許隻是巧合吧,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我停頓了一下,同時偷偷觀察著學姐的反應。


    「我覺得你爺爺可能被什麽人盯上了,所以想問問你們家的人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此時我清楚看見學姐的目光變得飄忽,雖然隻有短短的一瞬問。我不會光憑這點就斷定一切,但我心目中「解開過世爺爺的謎題」的愉快星期天就是從這時開始變質的。


    學姐猶豫了很久,最後終於同意把家人都叫過來。


    浦上學姐,學姐的姐姐,以及母親。


    三雙鞋子的主人都聚集在書房了。為什麽父親不在呢?希望他不是藏起鞋子躲在屋內。


    「好了,人都叫來了,你說吧。」


    學姐用甜膩的聲音說道。


    太陽已經西斜,照進書房的光線似乎變弱了些。浦上家的三個人站在一起,浦上學姐的姐姐、母親、學姐,每個都是笑咪咪的,說道「不管你說什麽我們都會虛心接受,所以請說吧」。我怎麽可以懷疑這些人呢?內疚的心情讓我感到體內湧出一陣寒意。


    但我已經走到這步了,事到如今也不能再對她們說什麽事都沒有。我若和學姐對上視線一定會退縮,所以我稍微低下頭,開始說道


    「這麽勞師動眾的真是抱歉,但我有事情得問你們。」


    我先走到書櫃旁,拿起「箱子」裏的四本書,放在深褐色的書桌上。我一手按著書桌,轉身對學姐她們說:


    「這房間裏藏著訊息的地方隻有書櫃,其中又屬這個箱子最值得玩味,我仔細觀察之後,發現這些書可以用數字代換。」


    我停了下來,觀察大家的反應。我本來想等她們問了「怎麽做?」之類的問題再繼續說下去,但他們依然保持著笑容,沒有一個人開口。


    所以我直接說出來。


    「就是書的分類號。」


    浦上學姐終於有反應了,她一臉訝異地皺起眉毛。


    「你說書的分類號,就是寫在書脊卷標上的數字嗎?」


    「是的。」


    我想起鬆倉說的話。


    (「浦上學姐雖是圖書委員,但我從來沒看過她認真工作,我猜她多半不會記得分類號。可是……如果她記得的話,就隻能靠臨場反應了。」)


    我舔了舔嘴唇。


    「我在學校擔任圖書委員,在圖書室幫書分類的時候,都要用到分類號。我聽學姐說這個箱子本來貼了一張寫著『要歸還』的便利貼,就聯想到圖書室的還書箱。我們在圖書室工作時,都得靠著這數字把書放回原來的位置。我會在找尋保險箱密碼時想起分類號,真的是非常幸運。」


    「那這四本書的分類號……」


    「是的,應該就是保險箱的密碼。」


    然後我又補上一句:


    「我本來是這麽覺得。」


    學姐雖然露出微笑,眉頭仍然緊緊皺著,大概是聽到了破解法很開心,又對我語帶保留的態度感到不解。


    「本來是這麽覺得?為什麽?我也一直覺得這個


    書櫃大有問題,既然能代換成數字,那應該就是答案吧。」


    「如果隻是這樣,我就沒必要請你們全家人都過來了。」


    我從口袋拿出剛才在車站附近買的筆記本。


    「我去查了分類號,找出代換的數字後,又試著把數字代換成五十音。」


    「要怎麽把數字換成五十音?」


    「方法嘛,我就照著書櫃上的順序來解讀吧。」


    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候,我不禁繃緊腹部。


    「《日本的觀光?世界的觀光》是社會科學類,社會科學的代號是4。社會科學之中又依照產業分成幾大類,所以第二位是1。這本書談的是觀光業,所以第三位是3。這本書的分類號就是413。


    再來是《概率論概說》,自然科學是3,數學是2,概率論是4,所以是324。


    第三本是《簡明商法》,社會科學是4,法律是4,商法是2。


    最後一本《今日放牧業》,自然科學是4,動物學是9,畜產動物是4。」


    雖然我提醒過自己要維持平常心,但還是念得很倉促。快喘不過氣了,真想深呼吸。我忍著難受的感覺,裝出平時的表情和語氣。


    「全部排在一起就是413、324、442、394。然後再把這些數字換成五十音。」


    「等一下。」


    開口的是學姐的姐姐。


    「我們現在不是在找保險箱密碼嗎?為什麽要再換成五十音?」


    說得很對。鬆倉這樣說過:


    (「如果她們問為什麽要換成五十音,你就說是我覺得好玩而胡亂試出來的。反正我到時不在,把責任推給不在場的人,應該就蒙混得過去了。」)


    「鬆倉說……我朋友說以前看過類似的密碼,就好玩地試著替換看看,我一開始也覺得很愚蠢,可是得到的結果實在太詭異了。」


    學姐的姐姐還是一副難以釋懷的樣子,但浦上學姐問道:


    「結果是什麽?」


    她對結果很好奇,這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把筆記本放在書桌上,拿起原子筆。


    「請看看這個。」


    三個人都圍到書桌旁。我已經先在筆記本上寫好了剛才念的那串數字。


    「聽好了,分類號是三位數,但代換成五十音的時候要兩兩成對,一開始是41,這代表五十音表第四行的第一個字,也就是『タ』」


    「啊,我知道這種方法。」


    學姐的姐姐探出上身。


    「呃,這麽說來,第二個字是33,也就是第三行『サ』行的第三個字『ス』。下一個是……『ケ』。」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所以我接著說下。


    「第四個字是『テ』,第五個字是『ク』,最後一個字是『レ』。合起來就是『助けてくれ(救救我)』。這隻是巧合嗎?還是爺爺真的有危險?我覺得應該跟你們談一談……」


    我一邊說一邊抬起頭。


    一陣戰栗傳遍了我全身上下。


    先前她們三人一直都笑咪咪的,讓人覺得很溫暖,而如今全都變了樣,學姐的姐姐麵無表情,母親則是一臉驚慌地回頭望著門的方向。


    浦上學姐用陰沉的眼神瞪著我,嘴角抽搐,手往前伸出一些,彷佛想要抓住什麽東西。這和剛才的學姐是同一個人嗎?我認識的學姐永遠都是神采飛揚,在她身邊就會感染到喜悅,但是現在的學姐隻讓我覺得可怕。


    我好像聽到咂舌聲。是誰發出來的?


    「那個……」


    我受不了這片沉默,正想開口時,卻聽到外麵傳來警笛聲。


    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停了下來,門外傳來大聲的呼喊。


    「我們是醫護人員!病患在哪裏!」


    我全身虛脫,兩腿發抖,差點癱倒在地。


    6


    在回家的路上,我和鬆倉並肩走著。此時已是黃昏。


    「還活著?」


    我問道,鬆倉無力地點頭。


    「是啊。」


    鬆倉早就懷疑那裏不是浦上學姐的家。


    我們去站前的圖書館調查日本十進分類法時,鬆倉低聲對我說:


    (「如果『長大以後就會知道』的數字指的是分類號,我猜完整的對話可能是這樣:『我長大以後要當圖書館館員,就算當不上,我也要在圖書館裏工作。』所以爺爺才會回答:『這樣啊,那麽我留在這個房間裏的密碼等你長大以後就會知道了。』可是浦上學姐隻說了後麵的部分,為什麽呢?


    那是因為和爺爺對話的人並不是學姐,她隻是聽了別人轉述後麵的部分,說不定就是和爺爺對話的那個人告訴她的。你懂了嗎?爺爺放在保險箱裏麵的東西不是要給浦上麻裏學姐,而是要給另一個人,我想可能是其他孫子吧。那個人和浦上學姐親密到可以談保險箱的事,而且那個人才是爺爺真正疼愛的對象。


    這樣我就明白為什麽不去找專門的業者來開鎖了,因為業者一定會問『這是你的保險箱嗎?』」或許還會要求她們提出證明。隻要收錢就可以開任何鎖的鎖匠是不可能合法營業的。就算她們當時能糊弄過去,事後也會留下紀錄,學姐……不,學姐她們一家人當然不希望這樣,所以才找上了我們這種好應付的孩子。如果我們打得開金庫就是萬幸,就算打不開,她們也沒有損失。


    所以說,學姐她們是要奪取別人的東西,這樣我就明白為什麽學姐要等你上完廁所再一起回來,以及你們出去之後為什麽她的母親立刻來到書房,那都是為了監視我們。她們想要打開保險箱,卻不想讓我們在屋子裏四處亂逛,理由是什麽呢?


    因為那裏不是浦上學姐的家。門牌上寫著浦上,想必是爺爺的家,而學姐她們一定也去過,但她們並沒有住在那裏。我可以想到一些不方便讓我們看見的東西,能證明那間屋子另有主人的東西……譬如主人本人。」)


    我不能否定鬆倉的推論,不能說這些隻是妄想。因為學姐的姐姐端來的茶讓我無法不在意。


    我早就該發現了,那是爽健美茶的味道。


    如果學姐住在那間屋子裏,根本沒必要把爽健美茶煮沸之後裝在茶壺裏端出來,如果家裏隻有爽健美茶,直接倒在杯子裏拿出來就好了,就算整瓶拿出來也沒關係,但是她們並沒有這樣做,可見她們在廚房裏找不到茶葉,又想表現出正常的待客之道,因為若是住在那間屋子裏的人,自然會端茶出來招待客人。


    可是,有一件事我怎麽想都想不通。就算這一切都是騙人的……


    「學姐提起爺爺的時候,表情看起來很寂寞耶。」


    鬆倉反而對我這個問題感到訝異。


    「她當然是在演戲,而且演得很差勁。」


    我愕然無語。我真懷疑自己的眼睛到底長在哪裏,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我會相信這位奇怪的朋友多過自己崇拜的學姐。


    如果真正的主人還在屋子裏,隻是被學姐她們入侵,那狀況就很危險了。鬆倉提出一個計劃。


    (「你先想辦法拖住學姐,盡量爭取時間,我趁這機會在屋內找找看,如果找到真正的主人,就能破壞學姐她們的計劃了。」


    「要怎麽爭取時間啊?」


    「你可以偽造爺爺的訊息。必須下足猛藥,讓侵占那個家的學姐她們擔心得走不開。」


    「我們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那都是別人家的事。」


    「是沒錯啦。但是……」)


    當時鬆倉躊躇了一下,才說:


    「學姐的爺爺真的死了嗎?」


    浦上學姐說她爺爺已經過世了我們當然沒辦法確認。如果那個家另有主人,或許就是她聲稱已經過世的爺爺。


    「如果爺爺還活著,隻是抵抗不了學姐等人的入侵,那就很危險了。雖說那確實是別人家的事,但是……」


    鬆倉為之語塞。如今的他並不是平時那個成熟穩重又喜歡揶揄別人的鬆倉,也不是看到事情和自己無關就置之不理的鬆倉,而是顯得有些孩子氣。


    我從來不曾如此強烈地把鬆倉當成朋友看待。


    「我知道了。既然情況這麽嚴重,我也不能坐視不管。」


    就這樣,我們一起偽造了訊息,找出能代換成「救救我」的分類號。唯一要擔心的就是當過圖書委員的浦上學姐,但是從不認真工作的她或許不會發現分類號有錯,我們隻是賭賭看,結果真的賭贏了。當學姐她們被偽造的訊息絆住時,鬆倉溜進屋裏,找到了身體孱弱、意識不清的老人,於是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


    「我有東西忘了拿,所以跑回來找,結果因為房子太大而迷路,途中無意發現了爺爺,我看他好像很虛弱,就趕緊叫救護車。」


    學姐他們趁著老人虛弱時,試圖奪取保險箱裏的東西。理由是等不及分遺產?還是因為不滿遺產分配?這我們就不知道了。鬆倉叫來救護車,破壞了浦上學姐她們的計劃,但學姐做的事算是犯罪嗎?她們可能給老人下了安眠藥免得他礙事,但她們大可辯解說是為了讓虛弱的老人好好休息。如果她們沒被抓,鬆倉會遭到怎樣的報複?我又會遭到怎樣的報複?


    若是鬆倉猜得沒錯,該得到保險箱裏東西的是另一個孫子,等到那個人知道這件事,浦上家會變成怎樣呢?


    不管如何,浦上學姐永遠都不會再對我笑了。


    鬆倉彷佛要揮開這些不愉快的事,開朗地說道:


    「話說回來,保險箱裏到底放了什麽?」


    我還是很擔心未來的情況,但此時我笑著說:


    「我趁救護車來的時候趕緊打開來看了。」


    真正的密碼和我想的一樣。


    內山和典《日本的觀光?世界的觀光 超越「旅行代理店」》


    產業〔6〕;運輸、交通〔8〕;觀光業:〔9〕 。


    689 ウ


    佐藤俊夫《概率論概說》


    自然科學〔4〕;數學〔1〕;概率論〔7〕


    417 サ


    浮田夏子《簡明商法》


    社會科學〔3〕;法律〔2〕;商法〔5〕 。


    325 ウ


    狹川信《今日放牧業》


    產業〔6〕;畜產業〔4〕;畜產史、事情〔2〕


    642 サ(注4)


    68往右九圈,41往左七圈,32往右五圈,64往左兩圈。如此就打開了保險。


    「裏麵的東西呢?」


    鬆倉問這句話時帶著嘲諷的笑容,想必他已經猜到裏麵是什麽東西了。


    我也笑了。


    「用蠟筆畫的『我的爺爺』,還有相簿。」


    雖然走在寧靜的住宅區,但鬆倉可能因為心情舒坦,踢出右腳大聲地說: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


    (注4)日文的「左右」讀作「サウ」,佐藤和狹川都是「サ」開頭,內山和浮田都是「ウ」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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