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五娘從睡夢當中驚醒,一身狐狸皮毛根根聳立。


    炸毛了。


    想動一動身子,卻又忽然感覺到自己尾巴那塊有東西壓著,回頭一看,發現是自己的徒弟正抱著尾巴睡覺,口水都流出來。


    也就沒有動彈。


    黑夜對於胡五娘來說並不寂靜,除去徒弟是輕輕的鼾聲,她還能聽到風從荒野上走過的聲音,聽到草木輕輕掠動的聲音。


    還有那些葬在荒野上的鬼兵們永無止境的哀嚎、嘶吼。


    在這片荒野上有著兩批鬼兵。


    一批是當年京都來的瘋子,另一批則是攔截那些瘋子死去的豫州將士,他們在死後被這片大地所束縛,化作了鬼魂,每天夜裏都在這荒野的兩側對仗。


    誰也沒辦法將另一方徹底覆滅,便是這麽日日夜夜的交鋒著。


    每到這個時候,胡五娘會盡量離那片戰場遠遠的。


    京都的鬼魂已經徹底瘋了,豫州的將士也沒有好到哪去,長期的作戰消耗了他們的胎光,致使他們的思維也並不正常,漸漸變成了這荒野上的禍害。


    仰頭看著那月光,胡五娘心頭不由得生了幾分茫然。


    她想起了曾幾何時同齊長安共同度過的快樂日子,也想起了在大密林當中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


    當時的她絕對未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會落得如此下場。


    思緒飛回一年半前。


    那日胡五娘接到了一個討賊的委托,說是要斬掉一個搬山道人,難度不算太大,她也打算曆練曆練自己兩個徒弟,就帶著他們從武行離開。


    沒用太長時間,胡五娘就找到了那個搬山道人。


    和胡五娘之前對付的其他江湖賊人不一樣,這個搬山道士的身上竟有著不少奇妙寶貝,打人凶狠拍人疼,著實嚇了胡五娘好大一跳。


    不過胡五娘道行到底還是足夠深,廢了一些力氣,把搬山道人給打死了。


    正想拎著那搬山道人的腦袋回去領賞,卻看到了挖開的墓穴。


    仗著自己道行高深,外加心中好奇,胡五娘就帶著兩個徒弟,順著那缺口進入了古墓之中。


    和她想象的並不相同,那並非是陰暗狹窄的地牢,也不是單純隻有一個棺木的墳堆,而是一個碩大的、似如宮殿一樣的地方。


    沿著的宮殿深入,進入整個墓穴的最深處,胡五娘也看到了足以改變自己一生的東西。


    那是一枚漂浮在半空當中的黑色寶玉,散發著濃濃黑光。


    光是看著那寶玉,胡五娘隻覺得自己的心神好似被猛擊,難守半分。


    她當時就察覺到不對勁,想要帶著自己的兩個徒弟離開。


    隻可惜她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帶出來的兩個徒弟之一,那個男徒弟心神被影響,趁著她不注意,來到了那寶玉旁邊,伸手摸了上去。


    胡五娘再想去攔已經來不及了。


    她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巨大的墓穴天崩地裂,一紅頭發的莽漢從棺木當中拔地而起,僅僅隻用了一擊,就將男徒弟整個上半身削成灰燼。


    緊接著那個莽漢就要伸手去摸寶玉。


    胡五娘警覺大盛,她大概能感覺到,如果對方碰到寶玉,後果一定不堪設想。


    於是胡五娘便搶先一步,化作本體,奪走了寶玉。


    卻沒想到她隻是一碰到寶玉,整個玉石就鑲嵌到了她的掌心當中,根本是拿也拿不下來。


    甚至她都沒有辦法重新化成人類。


    被奪了東西的紅發莽漢憤怒的追殺胡五娘,胡五娘僅僅鬥了兩手便知道自己敵不過對方,隻能匆匆離開,生怕傷到自己丈夫,不敢帶著這禍首回武行去,隻能選擇反方向跑走。


    又因為無法化形,去城鎮當中隻會引發恐慌,便一頭鑽進了荒野。


    就這樣被困到了荒野當中,一晃到了現在。


    胡五娘歎息,忽地聽到耳畔旁邊傳來了低沉的男聲,似乎正同她耳語一般:


    “為何抵抗?接納我即可。


    “我為血身之君,曾幾過往過去之仙,殺生滅敵之君。你既然能承載我的身軀,那體內必定是有道獸之血。


    “青丘仙?塗山仙?還是野狐齋?


    “無妨,不管是哪一種都無妨。


    “隻要你答應我,道行造化,尋道登天!百般妙法自手中盛開,千卷經文於腦中流過,你肉身可破長河,雙臂可震山脈!是當世無敵!


    “隻你一句話即可。”


    “嗬嗬……”胡五娘冷笑一聲:“怎麽不去尋你那本體了?”


    “那具身軀當中雖然也殘留了一些力量,但暴戾之性太重,我若是進入其中,反倒會受到拖累,倒不如與你共生,求得天下之威!”


    “天下之威,嗬……就你也配天下之威?”胡五娘也是冷笑一聲:“別以為我沒見過上古之修,撚指生花,飄然若仙,哪裏像是你這般模樣。”


    “你也見過古修?那你可知古修也分不同層次,我為神通者,乃是大君,除非世間號稱真君者,否則皆不可能是我的對手。


    “更何況,在我陷入沉睡之前,世間都未曾有多少真君,現今萬法落寞,又豈會有多少神異?


    “你見過的那古修,可有我這般威風?”


    “可要比你威風多了。”


    胡五娘不再管耳畔旁邊的聲音,腦中緩緩浮現出來了林夕的麵孔。


    若是大士在這裏的話,定是會笑自己不夠謹慎,然後用自身造化道行幫助自己去除掉手腕上的惡疾。


    可惜這終歸隻是夢想。


    大士不在這裏。


    胡五娘旁邊的聲音似乎停頓了一片,又是接著道:


    “你當真不願意接受我的力量?”


    “我要休息了。”


    “你明天白天就要死了。”


    “……”


    “哪怕是死也不願意嗎?嗬,蠢狐狸。”


    胡五娘幹脆閉上眼睛。


    “看樣子拿你的命是威脅不到你了。”


    耳畔旁邊的耳語慢慢消失,似乎沒了再和她談話的興致。


    胡五娘卻是是慢慢睜開了眼睛,眸子當中浮現出了一絲不安。


    這廝肯定還做了些後手。


    可他到底做了什麽?


    忽然,胡五娘聽到房屋外傳來了陣陣鐵馬喧囂聲。


    她猛地抬起自己頭,拽動了尾巴,將還在酣睡的那小姑娘扯到了地麵上。


    “誒呦!”


    小姑娘痛呼一聲,被摔得七葷八素,撐著一雙朦朧的睡眼,茫然的看向胡五娘。


    “師父,怎麽了?”


    胡五娘沒說話,隻是死死將目光盯向房間外。


    她看到了……


    惡鬼組成的軍隊正在浩浩蕩蕩的向著這片廢墟方向行來!


    “今日這小娃娃出去的時候,我特意在她身上放了一道引鬼術,現如今那邊戰場上正廝殺著的鬼軍皆是被她這術法所影響,用不了多久就會到達此處。”


    胡五娘耳畔旁邊,那本低沉柔和的聲音開始肆意狂笑起來,像是在笑這胡五娘天真,像是在笑她愚昧:


    “狐狸,你打算怎麽辦?鬼軍浩蕩,現在又是黑天,光憑你的本事是不可能逃得掉的。而等他們過來,你這徒弟的性命恐怕也保不住!”


    胡五娘狐狸麵孔上方流露出了憤怒的情緒,雙眸好像都泛出了血紅的顏色。


    這道殘魂說的沒錯,浩浩蕩蕩的鬼軍前來,哪怕是自己全盛之時,也很難護得住徒弟安全。


    更別提現在了。


    “狐狸,接受我吧,你若是接受我的話,我定然能保證你的徒弟無恙!”


    聽著耳畔旁邊蠱惑的話,胡五娘沉默了。


    像是已經進入絕路,再無翻身餘地。


    “我……”


    嘴微張開,聲音從嗓子當中流出一半。


    她目光不自覺的看向了手腕寶玉。


    那這塊寶玉仍散發著淡淡的微光。


    就像是在呼喚著胡五娘。


    讓她接受自己。


    黑色寶玉似乎已經勝券在握。


    然而……


    “我去你奶奶個腿!”


    “你?”


    “別以為老娘不知道,我若是把身軀徹底交給你,你便能完全掌握我的思緒,到時候你隻需操縱著我回歸肉身即可。真當我是蠢貨不成?”


    罵完之後,胡五娘也沒給這寶玉回話時間,直接便竄到了朦朧睡醒的小姑娘身邊,直接銜住嘴一咬,叼著衣服將自己徒弟拉了起來。


    縱身一躍,從廢墟中竄出,奔到了荒野之上,拚命逃竄,視死如歸。


    本想著明天早上再走,可惜來不及了。


    跑多遠是多遠吧!


    奔跑著的胡五娘能感覺到黑色寶玉正散著淡淡微光,侵蝕著她的胎光。


    這寶玉終於是按耐不住,主動出手了!


    “你這狐狸,之前不想傷了你的真元,沒有動粗,沒想到你竟然不識抬舉,那便休怪我不客氣了!”


    胡五娘咬緊牙關硬撐。


    體力在慢慢流失,道行也難以堅持,神魂正被慢慢侵擾,胡五娘眼前的景色變得模糊起來。


    耳畔旁邊傳來徒弟的驚呼聲,胡五娘卻是沒有半分停下腳步的意思。


    可漸漸的,她感覺雙腿發軟,肺也好像快要炸開,疼痛難忍。


    終於,


    胡五娘停下了腳步。


    她把小姑娘放在了地上。


    銀月之下,巨大的狐狸垂頭看著,半跪在地麵上的小姑娘。


    她們腳下是一片長長的、生滿了蒿草的土路,隨著夜風吹過,蒿草散開,露出冰冷的武器、骸骨,月光的映襯之下散著白光。


    “丫頭。”


    “師父?”


    “順著這條路往前走。”


    “師父?”


    “別回頭。”


    胡五娘耳朵動了動,她聽到背後已傳來了鬼軍的馬蹄之聲,知道鬼祟們快到了。


    便是運起了道行,雙眸當中散出星星點點粉色。


    小姑娘眼眸相對,像是感受到了什麽一般,搖搖晃晃的站起了身,轉頭順著土路前進。


    待到看著自己徒弟越走越遠,胡五娘才終於放下心來。


    轉頭。


    看向背後。


    不遠處地平線上,層層惡鬼騎馬持刀,綠色的火焰在她們的雙眸當中閃爍。


    胡五娘露出自己的獠牙利爪。


    寧可身消道隕,


    也絕不送贈身軀!


    ……


    路上的小姑娘向前走著,她總感覺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


    莫名其妙的,心頭升起了陣陣委屈,竟是順著這月光之下大哭起來。


    邊哭邊走,邊走邊擦眼淚。


    她甚至都回不了頭,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隻能這樣漫步前行。


    忽然,她聽到了蹄子落在泥路上的聲音。


    仰頭,前看。


    月光之下,驢車前行。


    道人坐於驢背之上,高冠微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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