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詡倏地抬頭, 廊道頂氣窗前空空如也。


    他微微側頭。


    溪流,假山,錯落有致的花木,碎石鋪就的小徑,甬道,還有幾棵已滿樹翠綠的老海棠。


    冷電般的目光緩緩掃過, 一切如常, 寂靜中, 還能聽見不遠處巡邏衛兵軍靴落地“踏踏”聲。


    “可是有人?”


    魏平已尾隨而至, 他警惕肅然, 左右掃視。


    “沒發現。”


    沒發現,不是沒有人,衛詡有一種感覺, 剛才氣窗外有人。


    他縱身上梁, 垂目仔細察看, 梁枋薄薄一層浮塵靜靜鋪陳其上, 不見絲毫被拂拭踐踏過的痕跡。


    他腳尖一點, 人已立在屋頂。


    院外守衛重重, 遠處重簷飛脊,一陣尤帶春寒的冷風獵獵而過, 衛詡雪白衣袂翻飛,而眼前老海棠有一枝不知何時被吹折了一半枝丫正被風卷起半圈,猛烈搖晃。


    這枝丫綠葉蔥蔥,它搖晃得最劇烈的時候, 正好能夠得上氣窗前的簷下。


    衛詡躍下,仰首,正好枝丫又一個來回,一團陰影遮擋了天窗半息,又蕩了開去。


    他仰首看了片刻,陰影就蕩了五六個來回。


    難道真是自己過分敏感了?


    衛詡微微蹙眉,不置可否。


    “昨日在上林苑,那藍衣人身手極佳,一掠而去,再不見蹤影。”


    但魏平覺得,藍衣人身手再好,應也不會比衛詡更高才是。他即使出身帝皇家,生平僅見能和衛詡相比擬的也就一人而已。


    那人就是已出事的齊王魏景。


    想起齊王,魏平心頭一突。


    忽憶起昨日驟見藍衣人背影時的那種極致危險感覺,他心髒“突突”狂跳起來。


    “謹之,我總覺得,他沒有死。”


    魏平栗然一驚,會不會是他?


    這個“他”,衛詡知道說的是誰:“難說,重傷中毒墜江,黔水上遊湍急,即便是我,也無多少生還把握。”


    衛詡一如既往給出十分客觀的評價,末了他道:“若有內應,逃離上林苑不難。”


    “他若沒死,早晚會出現的,我們多多留神就是。”搜捕什麽,現在已經沒多大用了。


    不得不說,衛詡說得句句在理,魏平思緒再不寧,擰眉思索片刻也不得不先回去傳信儲竺,得先把藍衣人之事布置妥當再說。


    衛詡站立良久,又睃視了院內一圈,最終才舉步,回了殿內。


    ……


    頭頂的腳步聲漸遠,但魏景沒有動。


    四肢撐著地梁延伸下來的窄小位置,緊緊貼著上麵的石板,他眼瞼微垂,眼觀鼻鼻觀心,將呼吸調勻到能放到最輕的程度,幾近於無。


    魏景身處廊道底下的空隙之中。


    他逼近偏殿之前,可是仔細觀察過後,才選中這處氣窗的。


    枝丫下風位等等是其一,其二這個臨水的偏殿,為防潮濕水汽,建造有點特別。


    台基和上麵的殿宇之間,是微微懸空一點的,不多,也就二尺,用蓮花柱作支撐。從這邊趴在地上,能直接望見對麵的溪流和水潭。有些類似於吊腳樓,但地下的縫隙要窄小太多。


    魏景在衛詡第一次抬頭之際,他直接閃身入了這個小夾層,緊緊貼在上麵,挨在最外側,現在有人趴下的話,不探頭進來看不見他。


    魏景不欲多生事端。


    衛詡固然拿不下他,他決意要走,這滿府侍衛也留不住,但大動幹戈難以避免。


    容貌可以遮掩,但從小苦練的功夫卻換不去,一旦動起手來,安王大幾率能從中窺得端倪。


    這大大違背了魏景的初衷。


    他從不欲過早暴露自己尚在人間的消息。


    此行上京,本為聯絡昔日眼線,發現濟王安王不軌之心,已屬意外所得,安陽郡一行馬上就順利離開了,這當口他絕不願節外生枝。


    魏平,衛詡回了殿內,但他不急,靜靜地隱在夾層。


    赤烏東升,掙脫厚厚的雲層,陽光灑在房簷樹梢,暖烘烘的驅走早春寒意。


    陽光持續了大半天,到了半下午終於重新被灰白的雲層遮擋,暮色四合,又一夜降臨。


    頭頂上再次響起腳步聲,十分輕微,由遠而近,在廊道上立了片刻,最後離去。


    衛詡和魏平離開偏殿。


    魏景睜眼,以己度人,他就知道這人沒這麽容易消弭疑心。


    他無聲出了夾層,腳尖輕點,借著暮色悄然離開。


    ……


    魏景這一去一整天的,天蒙蒙亮到暮色四合,邵箐坐不住了。


    她知道他的,若沒有發現重大情況或者出現變故,他絕不會食言一去就一整個白天的。


    清早強迫自己閉目養神,最後朦朦朧朧眯了一會,睜眼已經中午。這時還好。午飯過後等了一會,她開始嘀咕他去得有點久,等到了半下午還沒見人,她不得不擔心起來了。


    吩咐青翟衛去打探一下消息,這十餘個小夥子比王經會變通,立即分出一個人,喬裝打扮出了門。


    “稟主子,昌寧坊中一如既往,未見異常。”


    昌寧坊距離安王府不遠,十分熱鬧的一個坊市。這安王府吃了緊挨城北的虧,打探消息不難。


    邵箐聞言稍稍鬆了口氣,魏景肯定不能無聲無息被人拿下的,若是爆發什麽大動靜,坊市間肯定傳得沸沸揚揚。


    她鎮定了些,不過也坐不住,在屋裏來回走動,眼睛沒沒離開過大敞的屋門。


    當那個熟悉的黑色身影無聲落在廊下的時候,邵箐第一時間就發現了。


    “夫君!”


    她急急迎出去,快速睃視他身上是否帶傷,見雖沾了些塵土,但一切正常,這才大鬆了一口氣,她問:“今兒怎地去了這般久?”


    妻子這般牽掛自己,說實話魏景挺高興的,安慰她兩句,微笑看著她給他張羅茶水飯食,擱下茶盞才道:“儲竺確實是魏平的人,我還在安王府發現了一個青年,身手與我大約在伯仲之間。”


    魏景的手有些涼,還沾了塵土,屋裏如今就夫妻兩人,邵箐從暖籠裏提了水倒進銅盆,擰了帕子給他擦手,聞言訝異:“居然能和你不相上下?!”


    她是真驚訝,經過密林逃亡,她對魏景的戰鬥力有非常深的體會。


    魏景接過妻子遞過來的木箸,先給她布了菜,接著細細將今日發生的事給她說了一遍,隱身之處則一語帶過,也不說難易。


    “這麽說來,這安王是蓄謀已久了,他暗中發展的人手肯定不少。”丁化不是偶然。


    邵箐還記得,魏景曾告訴她,安王和新帝養母親母是同一人,故而關係緊密,結果是塑料兄弟情。嘖嘖兩聲,她問:“夫君,那咱們要揭發他殺丁化之事嗎?濟王呢?”


    她想了想,覺得魏景不會,安王明顯要謀算皇帝的,而現任皇帝是魏景的大仇人,他肯定不會幫助仇人鏟除大隱患。


    果然,魏景譏諷一笑:“他培養的心腹,自當好生消受才是。”


    讓他也嚐嚐背叛的滋味,看是否如登上龍椅時那般暢快淋漓。


    “濟王也不急。”


    濟王欲起兵造反,劍尖直指洛京,提前讓他注意上安王沒什麽必要。此事先擱著,若濟王能堅持到最後,而安王還在,再用來激化這兩人的矛盾不遲。


    魏景的目標是推翻大楚,手刃仇人,什麽政鬥朝爭統統他都不湊合,下階段的目標是趁亂擴充地盤,牢牢站穩腳跟,繼而虎視中原。


    新帝安王窩裏鬥正適合,濟王造反對他有利無弊。況且,沒有濟王也有其他人。


    “這安王殺了丁化滅口,短時間內肯定不會自立門戶的。”應該是打著蠶食皇帝力量的主意。


    邵箐咋舌,這人城府在太深了吧?偽裝也厲害,蟄伏在麗妃母子眼皮子底下這麽多年,沒有讓對方疑心不說,還暗中發展了這麽多的勢力。


    好比衛詡,就不是一般人,還有那個儲竺,都放在濟王身邊足足四五年之久。


    咦?話又說回來,為什麽安王會想著往濟王身邊放謀士呢?四五年前安王心腹肯定不多的吧?正常應該緊著往洛京往朝堂放才是。


    總不能,是當時他就想著將來很有可能需要煽動濟王吧?


    這個念頭一起來,邵箐栗然一驚,呃,那時候皇太子位置還穩穩的呀?


    莫非……


    魏景聞言,心中一動:“魏平養於麗妃宮中,或許早已窺得他那皇父的心思也未可知。”


    他薄唇立即抿緊。


    往更深一層想,如果真是這樣,那麽在母兄的慘劇中,魏平又是充任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呢?


    冷眼旁觀?等魏顯登基後再暗中牟利?又或者……煽風點火?


    甚至其他。


    魏景雙手倏地收緊,眉目冰冷一片。


    他麵色大變,邵箐趕緊握住他的手,“這隻是我們的猜測,或許安王和濟王有舊怨,欲伺機報複也未可知?”


    這種可能性也挺大的。濟王這人,從小得罪的人海了去了,安王就一個沒媽的小可憐,養母地位也不高,被欺負狠了太正常了。


    “咱們總要查清楚了才好下定論,可不能先難為了自己。”


    妻子憂心忡忡,一臉關切看著他,魏景冰涼的胸腔染上暖意,他神色緩了緩,“嗯。”


    “你說得對,我沒事,你別擔心。”


    作者有話要說:  寶寶們,今天的二更又得晚一點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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