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垂下眼瞼,看似木訥平靜,心裏卻極快地轉過數念。


    我這好比是賭一次,看我認出的阮四是否值得相信;今日混戰的黑衣人有兩批,各自有不同目的;這個笑得比狐狸還狡猾的病公子白天咳嗽引得黑衣人一直刺殺,仿似擔心別人不知箱子的去向,甚至他的話也不能完全信任;獨孤鎮主看似獨立做生意,卻和辟邪山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病公子輕輕一咳,臉上微笑不止:“初一好生安息,今日初見初一身手,當真是深不可測啊,我還是跟著初一穩當些……”語聲漸漸低緩,他的身子一倒,輕飄飄地躺在初一先前休息的床上。


    初一不置可否地抿著唇角,身子靜靜地靠在椅子上,心裏暗道。“這隻狐狸害怕小四盯不住我,居然親自來了。”


    黑暗中,阮四突然開口:“聶公子,今日唐門為何殺了先前一批人?”


    這也是初一不明白之處,隻可惜聶無憂剛才轉開話題不肯回答,現在阮四按捺不住,倒是先前問了起來。


    “他們原本想以哨音驅蛇殺光一切,怎料到火燒之後獨孤鎮主請來了小姑娘,偏偏那小姑娘又厲害得緊。”


    病公子雙手後枕,平平淡淡地說著,嘴角牽動著一絲笑容,眼光若有若無地瞟向初一。


    初一不禁問:“那姑娘是何來曆?”


    “不知道。”聶無憂回答得十分爽快。


    初一回想起楊晚絕妙的輕功和輕靈的劍法,的確不是他所熟悉的套路,而且聶無憂也沒必要句句屬實相告。


    “並非常人,江湖中為何典籍無名。”


    病公子低低地笑了一聲:“極有可能是――正值動蕩混亂之際,群雄並起,高手林立,原本隱世山林的人物在戰火侵襲之下紛紛現身自保。”


    “公子出現這裏也是這個原因嗎?”初一一直沒有說話,聽到此時卻插上一句。


    “初一真是謹言慎行哪,不開口則以,一開口就打探問題。”病公子始終笑道。


    初一聽後微微一笑,他所有的笑容轉到臉龐上來,僅僅隻是在唇角綻開了弧度:“公子不說也無妨。”


    “很簡單,小四,你,我,每個我知道的或者是不知道的人來這裏都是有原因的。”病公子眼光微微一轉,落到初一臉上,“初一為何來到這裏?”


    初一低頭沉吟了下,心下明白要打消這兩人的疑慮,實屬不易。


    “初一不說也無妨。”


    初一歎道:“我無意卷入辟邪任務之中,是個多餘的人。”


    病公子輕慢一笑,眼裏帶著質疑。


    “既是多餘之人,死,不足惜。但求明白一死而已。”


    病公子和阮四都抬眼看著麵前的青衣少年。他的身軀在晚風中紋絲不動,發尾輕輕拂起,臉上如出一轍的平靜,可是他的語聲含有無邊的疲倦與厭棄。


    窗外傳來濃濃風聲,甚至夾雜著隱隱的打鬥呼喊。


    初一眉眼不動,靜坐於窗前。初一不動阮四自然不動。再看病公子聶無憂,他已經閉上眼睛弛然平臥。


    於是房內靜寂無聲,這三人都沉得住氣,可把左邊院子的趙老爺急死了:“都死了嗎?來個人去看看!”無人應聲。隻聽得打鬥聲漸漸轉移到村口初一他們棲息之地。


    “小四!”趙老爺大吼一聲。


    阮四沉默起身,慢吞吞地朝門外走去。


    過了好大一會,阮四又慢吞吞地回來了,已經不聞趙老爺的嗓音。


    阮四站在門口,看著屋內一坐一臥兩人。“不關心發生了何事?”他冷淡地問。


    “箱子在就行。”似乎已經睡著的病公子淡淡回答。


    “箱子裏到底有什麽?”


    聶無憂又恢複閉目養神的模樣。


    “喻雪帶了數十人,搶走了青羽鞭。”阮四就用這簡短幾字描述剛才發生的事情。


    相對於初一的沉默,聶無憂馬上起身直視阮四:“龍紋劍呢?”


    阮四突然也閉上了嘴巴。


    “數月前江湖發生了一件大事,兩位是否得知?”聶無憂眼見滿場冷漠,隻得再次開口。


    “我們一直身處海外,不曾聽聞。”初一代替阮四作答。


    “世子秋葉帶著藥王傳人諸葛先生,神算子,影子冷琦,銀光公子等一行十人血洗了唐門。”聶無憂一口氣說道,“那一戰唐門施毒無效,眾弟子紛紛被秋葉分經錯骨後活活疼死,百年唐門毀於一旦後繼無人。戰後世子之殘酷邪魅手段令人聞風喪膽,而這一切,不過是為了唐門鎮門之寶‘琉璃火’。”


    “琉璃火?”初一低低地重複一聲。


    “小巧輕盈如雨滴,引爆後威力無比,爆炸延綿不絕使方圓百裏夷為平地,色彩絢麗之極有如空中琉璃塔頂,是以冠名琉璃火。”聶無憂似乎已經猜測到初一在想什麽,淡然說道,“箱子裏正是琉璃火。”轉眼卻見阮四驚呆如泥塑,隻有初一靜止如水端坐椅中。他也似乎漸漸明了一個想法:初一這般貌不驚人少年,為何引起自己注意,不僅如此,辟邪中人也一直緊盯他不放。


    正是他的沉著安靜,他那內斂不可察覺的氣息,平靜得讓人忽視。


    阮四看著聶無憂,仍然沒從那種震撼中恢複過來。他突然想起先前初一的詢問:阮四,你為什麽來這裏?那語聲如其說是疑問,還不如說是更多的歎息。


    原來初一早已明白辟邪山莊草菅人命的本性。


    初一即使不明白箱子裏確切裝的是什麽,但也謹慎地托起,避開草叢,不抓不踢,足見他的小心甚微。


    “這個人如此的沉默聰明,難怪趙老爺一直要我與他隨行,將他盯緊點。”阮四隨著眾人沉默許久,不由得想到,看向初一的眼裏有著微微的光,“這個人到底是胸有成竹還是如他所說的那樣死不足惜?”


    不待阮四的沉默,聶無憂一字一頓開口:“龍紋劍。”


    這次阮四很爽快地答道:“雪公子手下分成三路襲擊清水村尾,被院中青羽鞭和聞訊趕來的青龍鎮人打退。雪公子突然出劍重擊青羽,連人帶身後錦盒一起抓走。那個小姑娘和楊姓少年被纏住,影子劍冷琦突然現身淩空搶奪錦盒,雪公子卷起青羽飛走,隻留下兩派眾人屍首。龍紋劍還在錦盒內,現在冷琦手裏。”


    “看來冷琦一直混在隊伍裏,這幾日並未離去。”初一看向阮四推測,“他一直在暗中監視著我們。”


    “隻是不知獨孤鎮主為何不親自前來押送?”阮四也在揣測此行眾人的目的。


    初一看著聶無憂笑得一派淡漠開心,平靜地說:“不,獨孤鎮主隻怕也在這裏。”


    經過一天一夜的苦戰,初一這批人心裏想的恐怕都是一般:這樣無止境的爭戰估計不易停止。


    眾人各司其職,在自己位置上兢兢業業地扮成他人模樣,如履薄冰。


    無人知道隔壁住的到底是誰,對自己是否有利,無人得知任務的目的,僅僅隻能揣測一些端倪。


    好比長風鏢局的鏢頭趙前,在夜間折損了六名鏢師後,漸漸地按捺不住急欲先行。


    夜裏刮了一陣大風,吹得鏢旗東倒西歪,一層稀稀薄薄的黃土落在長風鏢局的鏢車上,可趙前對這些絲毫不在意,隻管在淩晨眾人熟睡之時招呼剩餘手下偷偷出行。


    手下錢二見大家走了很遠,才挺直了貓著的身子,對著副鏢頭一陣猛誇:“還是鏢頭想的周全,把馬蹄和車輪上都裹了黃草,這樣走起來才沒聲音。”


    趙前看來心事重重,仍然彎腰低頭大步朝前:“快走快走。還沒離開清水山麓。”


    天蒙蒙亮,路邊蕭瑟的村莊城牆都是一種冷淡陰鬱的色彩,延綿開去,遠處秋水寥落寒山淒清,晦澀的林間寂靜無聲。


    “唐十一,你以為你能逃得掉嗎?”


    長風鏢局眾人聽到慘淡冷漠的語聲陰惻惻地響在晨間林中,個個臉上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一株白楊樹枝上輕飄飄地立著一道黑影。


    漆黑的雙目閃耀著淩厲冷酷的光芒,眼睛細細地眯起,和蒼白的臉色配合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尖誚嘲弄之意。


    錢二抬頭看了看這個長得像地獄修羅般俊美的少年,緊了緊口水,鼓起勇氣問道:“你是誰?為何攔阻我們長風鏢局?”


    黑衣少年又露出那種譏誚的笑容。


    “箱子留下,人也留下。”他冷冷地說。


    “什麽箱子?”錢二一陣張望,隻見眾人都是迷茫的神色,唯一的鏢頭趙前又低頭不語。


    樹林中響起一陣尖尖簌簌的聲音,像風吹動了碎木流叢,隨著風聲漸息,鏢車四周的鏢師已不見人影,錢二也僅僅隻是留下一句短促的呼喊。


    趙前眼疾手快,高大的身軀急速躍起,眼睛裏掠過的全是不可思議的神色。


    就在剛才那陣風裏,林間、草葉、地上均伸出細細麻麻的不易察覺的細銀絲,像蜘蛛攫取食物般,所黏上的鏢師來不及悶哼一聲身體就被拖入暗處。


    趙前甫一發動身形,樹上的少年嘴中緩緩流淌出一曲簡短的樂聲。趙前在空中交換了幾種身姿,笛聲漸起時,他的四肢均是受到了控製,身子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心裏的憤怒、恐懼、仇恨一瞬間湧上眼睛,他像頭困捕的獸在網中嗷嗷低吼。


    立於樹枝上的少年根本一絲未動,隻有飄飄衣袂在晨昏光線變幻中淡淡飛舞。


    趙前噬血的麵孔漸漸扭曲:“冷琦,你好手段,好……”


    冷琦冷冷地看著地上匍匐的身體,聲音裏已經沒有一點熱度。


    “唐十一,血蠱的滋味好受嗎?殺你不需要我動一根手指。”


    趙前五髒六腑火燒一樣,血液裏急升的燥熱讓他疼痛難當,他努力控製蜷曲的身體,顫聲問道:“你怎麽看出我是唐十一?”


    “無論身形、聲音、武功、喜好都看不出破綻,唐門之變後你居然按製心思潛入長風鏢局中伺機反撲,漏網的唐五、唐七、唐十一、雙唐棍等人公子豈能不知?一隻箱子就能把你們全都誘出一網打盡!”冷琦黑黑的眼眸閃過一抹冷厲的光,“昨日前朝餘孽李敬唐舊部化身黑衣人來襲,搶奪青羽鞭身後的盒子;而你們唐門弟子尾隨夾擊,目標卻是找出裝有琉璃火的箱子,本來萬事順遂,隻等著你夜間劫走箱子即可,可是你卻疏忽了一點。”


    趙前的臉抽搐變形,他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嘶吼一聲:“是什麽?”


    冷琦譏誚冷漠的笑容森然再現:“昨天你守在木箱旁,僅僅抵擋了十三招就支撐不住,露出敗象,真正的趙前是至少可以走過二十招的,你太心急了,唐十一。”


    地上的趙前眼神渙散,神智慢慢在喪失,他的身軀漸漸地匍匐定住,稍作抽搐。


    “你一鬆懈,唐門即知箱子在哪裏。還有昨晚喻雪夜襲,你趁亂偷換了箱子想連夜送出,慘死的鏢師屍首你看都未看一眼,隻能說明你不是趙前!仗著唐門能解百毒的功力,以為偷龍轉鳳就能逃出生天?你哪裏能料到先前給你們吃的不是□□而是苗蠱?這血蠱聞音舞動,吞噬宿主血液,毒素遊入內髒,你頃刻就會斃命。”


    濃濃的譏誚之音剛落,微微顫抖的人已完全靜止。林中落入絲絲縷縷的光線,樹上少年的容貌明亮可見,地上殘留的還是大片大片的陰影。


    天亮了。


    等初一一行人出現在路途上時,趙前等人的屍首還雜亂地倒在樹林前。


    “怎麽不走?格老子的!”趙老爺又在叫嚷著。


    阮四正待翻動趙前屍體,初一出聲阻攔:“不可。”


    阮四看著那個疾行而來的少年,挽了袖口俯下身,細細地查看了下屍首,再回頭對他輕輕說:“有毒。”


    阮四臉色淡漠,揚聲說道:“老爺,路被阻了。”


    “繞過去!”趙老爺已經開罵了。


    阮四和初一對望一眼,默契地走回馬車落座。阮四一提韁繩,馬蹄“希聿聿”抬起,他小心地拉過馬頭,朝樹林深處行去。


    初一坐在阮四的旁邊,閉上了眼睛。他的身子隨著馬車的顛簸輕微晃動,腦袋一點一點地朝著阮四那邊靠去。


    “聽我說,你不要驚異,動作一切如常。”耳畔傳來初一極輕的聲音,他靠在阮四肩上,嘴唇輕輕蠕動。


    阮四淡淡地抿著唇,同樣用“傳音入密”方法回應他:“你倒是謹慎。”


    一股極清淺的藥香從身旁人的發絲裏透出來,若有若無帶著涼爽氣息,令阮四心裏一震。他還沒理清紛亂的思緒,初一已經開口說:“沒辦法,聶公子在後麵。他是負責監視我們的。”


    “你要告訴我什麽事情?”


    “趙前身上的毒不一般,不是唐門或者江湖中的毒,因為全身如常,毒素在血液裏沒放出來,所以我推斷一定是苗疆一帶的密蠱。”


    “嗯。”


    “我如果沒猜錯,我們在辟邪吞噬的藥丸就是這樣的。”


    馬車微微顛簸了下,車廂裏的病公子聶無憂輕輕咳嗽一聲。


    “阮四,不管怎樣,我們現在逃不了了。”耳旁的初一似乎長歎一聲。


    “我不逃。”阮四淡淡地說,“要走你走。”


    初一沉默了會,繼而說道:“我不願意別人操縱我的命運,我似乎一直沒有自由地活著。”


    道路上是輕緩而過的風景樹林,馬車座前的兩個少年都沒有說話。初一好像睡著了,阮四穩當地駕著車,偶爾隻聞馬兒的一兩個響鼻。


    “我有個殘疾的妹妹,我有求於秋葉公子。”


    過了許久,阮四才用傳音說了這樣的兩句話。


    “秋葉公子未必遵守諾言。”


    “不,你有所不知,他應諾的事情從來都是實現的,隻要你有命拿。”


    初一沉默著,他記起了情報上所寫的阮氏一族百年無人支撐,處於風雨飄零之期。也明白了每人來這裏必是提著性命來賭,除了他別無所求。


    兩人並肩依靠,膠合的影子落在馬車帷幕上,好比樹林間的鳥兒那般親密。


    身後突然伸來一隻白玉般的手,提著初一輕輕地跌入了車廂。


    初一並未抵抗,隻是垂著眼,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兩腿之上,靠著車壁坐著。


    聶無憂看著他這幅模樣,微微笑著,像淡淡的晚風吹動了沉沉的暮靄,清麗隨和。“初一昨晚沒睡好?”


    初一並不看他的笑容,仍然垂視自己的雙手:“嗯。”


    聶無憂的笑容像朵盛開的花:“可是我占了初一的床鋪?”


    “不敢,是初一沒將就好。”


    聶無憂可能開心至極,笑容還未發出就轉而輕輕咳嗽。他一邊咳還一邊緊盯著初一,溫柔地說:“初一事成之後隨我回莊吧!”


    初一抬起了眼睛,徑直盯著聶無憂,對上了一雙幽深黝黑的眸子,裏麵閃著真假難辨的光芒。他淡淡地說:“不去。”


    “那豈不是很可惜。”聶無憂輕輕地說,“這麽有趣的人不陪我,山莊裏的日子就要無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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