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薄陽素白而顯遙遠,帶了霧氣的白雲從青山深處無心冒出,給巍峨高山增添了點縹緲朦朧的色彩。


    斑駁陸離的陰影灑落在靜寂幽深的禪房甬道中,台階上纖塵不染,往來無人,四周落得極為清淨。


    聶無憂陪著初一慢慢走到角落裏的禪房外,兩人愜意地席地而坐。


    “初一今日傷勢如何?”


    “多謝公子記掛,傷勢已經好了很多。”


    “秋葉那一箭,的確是雷霆萬鈞。”頓了頓,聶無憂似是不願意他特地提起的話頭又被初一惘視,於是又接著說,“希望初一不要去招惹那個人。”


    初一沉靜地看著麵前的花木,默然不語。


    “我七歲被送到無方島研習武功醫術,在那裏碰到了兩個小小的少年,一高一瘦。他們一個被逼著天天從海裏釣一條據說是特意放進去的魚,一個站在太陽下用針釘紮風中吹拂的頭發,刮風下雨也不敢鬆懈,後來才知道他們叫冷琦和謝銀光。而他們不敢忤逆的師傅,就是年長一歲的避邪公子秋葉。”


    陽光在初一長長的睫毛上投出一個淡淡的影子。他一眨不眨,像個雕塑。


    聶無憂看了眼麵前的少年,歎了口氣。


    “我對辟邪事宜了解不深,據師兄所言,秋葉劍術無雙又自恃甚高,從來不能容忍失策失敗,而你從他手上劫走朝廷通緝的要犯南景麒,顯然引發了他的怒氣。”


    “這次辟邪山莊的任務和朝廷政事也有聯係嗎?”初一靜默良久才問了一句。


    “不知道,不過在秋葉的身邊還有北相之子趙應承。傳聞秋葉負責保護趙公子的安全,一路護送他抵達武州。”


    “那依照路程來推算,秋葉一行人目前應該在儒州吧?”


    聶無憂搖頭,再道:“實不相瞞,我師兄一直想保護你的安全,委托我盡可能地幫助你,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孤身涉險。”


    初一默然無語,他想了想,才有些遲緩地問:“公子昨日想知道什麽?”


    聶無憂爽朗一笑:“沒什麽,隻是對初一有些好奇。”他也沉默了會,才抬眸說道:“初一身上中了劇毒?”


    “是。”


    “無藥可解?”


    “是。”


    “這是為何?”


    “赤川子混合紅碩果,兩者相生相克,如同刃有兩麵那樣,初一百毒不侵,但又無藥可救。”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霸道的□□。既然能抵禦外毒,想必也要折損初一的體魄吧?”


    “是。”初一抬頭看著太陽,雙目粼粼,眸光深遠,“服用者能增長百年內力,陽壽隻有三十。”


    聶無憂震驚不已地看著初一。


    初一微微一笑:“是我自願服用。”


    半晌,四周隻聞叢中蟲子唧唧吱吱的聲音。


    “既是百毒不侵,怎遲遲不見初一逃走?”


    初一垂下眼沉吟片刻:“最初是因為無地可去,後來得知是苗蠱後就不敢輕舉妄動,因為血蠱畢竟不是□□。最後想逃走的時候,就被公子發現了。”


    “是因為阮四吧?”聶無憂淡淡地說。


    初一不置可否,沉默地看著前方。身旁的聶無憂很長時間沒有發出聲音。


    “初一來自哪裏?”


    “揚州紅楓渡。”


    “師承何人?”


    “江南梅落音。”


    “可曾去過漠北?”


    “十八歲時穿越溟海橫度漠北。”


    這就對了,師兄還真是在漠北見過初一。聶無憂暗暗地想。隻是溟海和沙漠都是蠻荒之地,眼前這個單薄的身軀是怎樣熬過來的?


    聶無憂長身而起,微微俯下身子看著初一平靜的麵容。陽光透過他的肩膀,在初一的頭頂上留著一塊陰影。他遲疑地伸出手,極想拂向初一的臉龐。


    初一並沒有動。


    “保重,初一……”


    他的嗓音裏包含有太多的壓抑和苦澀,伸出的手一直向下,卻最終拈起初一頭頂上的一片落葉。他將落葉拂於腳邊,然後轉身朝山下走去。


    初一垂下雙袖,靜靜穿過花木重重的走道,來到大雄寶殿前。他走到大殿外廊一角,盤膝坐下,雙手垂放膝前,低下眼瞼聆聽法器敲擊的聲響。


    殿內同時傳來一陣一陣莊嚴悠長的誦經聲音。


    “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盤而滅度之……”


    初一盤腿閉目許久,突聞一個蒼老渾厚的嗓音響起:“小施主,請進來吧。”


    初一起身走至殿門前,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禮。“大師,在下滿身冤孽,恐沾染佛門清淨無塵之地。”


    “佛家講究因果循環,一切皆有輪回淵源。施主來到這裏便是有緣之人,請進。”


    初一低眉斂目走進。


    大殿正中蒲團上雙手合什坐著一個黃葛僧衣老者,須發盡白,眉慈目善。


    初一在大師麵前盤腿坐下,抬頭看著莊嚴雄偉的大佛金像。


    佛祖釋迦牟尼身穿通肩大衣,手持說法印,結跏趺坐在蓮花台上,永遠洞查人心,永遠無言地凝視人間千年。


    “施主每日坐於外間聽禪,所思何事?”


    “回稟大師,小可心中尚有迷惑懇請大師指點。”


    枯木大師宣了一聲佛號,平緩地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敢問大師,小可為何而來?”初一緩緩說出讓他痛苦許久的問題。


    “佛曰:欲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施主來完成前生注定之事。”


    “敢問大師,小可又去向何方?”


    “從來處來,回去處去。”


    初一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大師,小可所有的親人都遠離而去,我回去還有什麽意義呢?”


    枯木大師突然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初一的頭頂。他依然慈祥地說:“了即業障本來空,未了還須償宿債。孩子,順著前麵的路走下去,一定會回到你來時之地。”


    初一深深地跪拜,再起身時,雙目蓄滿了淚水。他強忍著悲傷,注視著枯木大師的麵容,語聲哽咽:“我活過來時,世上就剩了我一人。我不知道我為何而來,來做什麽。老天似乎在懲罰我的錯誤,每次從我身邊帶走另外一些人。”


    “我也知道人生如滄海一粟白駒過隙,在這天地外物麵前,每個人都渺小得如塵中沙礫,隻是像阮四和如夫人,還未等至磨圓成珠,就已經殞命。”


    “每次爭鬥過後,總是剩下我一人。大師,我該怎麽辦呢?”


    枯木大師低眉看著初一一會兒,然後站起來對著他說:“來,隨我來。”


    初一擦去眼淚,跟著枯木大師來到大殿後門。


    枯木大師帶著初一走過許多彎彎曲曲的小山丘,最後來到一方斷壁之下。


    “施主看見了什麽?”


    “斷壁懸崖。”


    “不,施主再仔細看看。”


    初一真的凝神注視半晌,隨即又呆立無語。


    “這是一棵青鬆的根,他生長在這裏已經五百年了。”


    初一抬頭朝上看去,隻看到如刀削一樣的斷壁上鬆影沉沉,冷風吹過,樹冠兀自巋然不動。


    “施主請看,青鬆生長於此,飽飲五百年的風華日露,看遍五百年的人間冷暖,可曾有半點怨言?”


    初一呆呆站立在斷壁之下沉思,連枯木大師離去都未察覺。


    枯木大師葛袖飄飄,自山間蓮華合掌蜿蜒而下,走至山腳頓步,喃喃說了一聲:東閣先生,我已將蝴蝶藥粉拍在了這孩子頭上,餘下的就看他的造化了。


    儒州行轅驛站。


    這裏三麵連街,空氣幹燥,驛站後院依州府衙門城牆而建,首尾相連,形成了唇亡齒寒的關係。


    銀光公子正立於州府庭院中觀察地形,心裏有些擔心此處的布局。過了一會,他看見冷琦旁若無人地自身旁經過,連忙趕上前去。


    兩人穿過朱紅雕欄的走廊,來到一間雅致的房間前。


    推開門,隻見一個白衣勝雪的公子坐於房內八寶鑲銀桌前,身後負手站立三位老者。


    冷琦恭身施禮:“公子,南景麒果然糾合殘眾奔赴武州。”


    “垂死掙紮。”白衣公子就是秋葉。他掃視了一遍身前,又冰冷地說了一句:“冷琦,這次不可草率。”


    冷琦的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更加蒼白,銀光看著他,眼神裏蘊著一層擔憂之色,他卻回過頭去,冷冷地瞥了銀光一眼。


    “的確是手下失誤,沒有摸清李敬唐手下的實力就貿然出擊……”


    秋葉突然雙目一抬,冷琦後麵的言語就生生掐斷。


    房間內死一般寂靜。銀光溫潤的眸子流過三老麵目,見無所應,他隻得走前一步,抬手施禮道:“公子,我還有一事尚未明了。”


    “說。”


    “龍紋劍雖稱之為上古利器,但隻是稍顯鋒利而已,公子為何如此看重?”


    秋葉以手支頤,歪靠在椅子上,冷漠說道:“光是怎樣認為的呢?”


    “衛大師不止鑄造兩把神兵,江湖中目前流傳的就有公子的‘蝕陽’、喻雪的‘尚缺’,還有敝人的‘玄武胎弓’。難道是龍紋劍中藏有秘密?”


    秋葉身形不動,嘴角卻冷冷一笑:“光數掉了一把。”


    銀光和冷琦不由得注視在公子的麵目之上。


    秋葉俊美的麵容如同籠罩著千年冰雪,不見一絲溫暖:“初一的月光。”


    室內眾人麵麵相覷,默不作聲。


    “傳聞長佑和月光兩不分離,長佑一出,月光即現,所言不假哪。”


    眾人聽著公子冷冷的似雪後冰川的語聲,均不敢言語。


    秋葉突然長身而起,反手以極快手法抽出桌上放置的龍紋劍,泠泠地虛挽了個劍花,劍尖下指,落於銀光眼前。


    銀光沉穩不動。


    “那個初一,我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秋葉手腕巋然不動,青碎的劍光聚於銀光目前,印得銀光目炫良久。


    “至於龍紋劍,隻是南景麒要奪去號召手下,因為劍上有死去戰士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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