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三年二月,天降大雪,萬物稀疏無聲。遼出兵攻占燕雲十六州,與宋軍在儒、幽一帶酣戰。大雪覆蓋了一具具倒下的身體,大地空曠寂寥,沉默地陪著這些亡靈,然而就在這片死沉的白色上,響起了另外一陣鐵騎馬蹄聲。


    原地處宋朝心腹左下處的荊湘國國君已亡,朝中大權旁落於皇後蘭蔻手裏。寇後意欲一洗國恥,不顧少將南景麒的勸阻,憤然出動朝中所有人馬,浩浩蕩蕩直奔北州而來。荊湘軍經過宋境內陸時,已與地方軍混戰了幾次,所剩三萬餘人。殘存力量見元氣大傷,接受遼軍議和條件,冒著風雪艱險行至鳳鳴山外二十裏處,安營紮寨,等待第二日的進軍命令。


    鳳鳴山西邊數百裏處,便是有著天塹之稱的三猿峽,此時一股宋軍正在艱難跋涉,朝著它慢慢進發。


    冬深的雪水混著泥濘的山道,攪成黃泥塘似的路麵,這隊人馬貼緊崖壁行軍,小心翼翼地踏足,深恐不甚就會跌落進一側的萬丈深淵裏。


    眾人一邊前行,一邊怨聲載道。


    這支軍隊原係趙應承嫡部,但十日前傳來公子遇刺重傷的消息,指揮權就交到世子秋葉手中。世子秋葉原本與他們公子私交甚深,目前又是代領指揮的身份,眾人不可不聽從調度。


    昨夜接到飛羽傳報,秋葉下令這支嫡部奔赴三猿峽打頭陣,牽製敵人主力,引起眾人心生懼意,深恐騎兵營全軍覆沒,是以一路走來委頓不前,怨聲不息。


    雖有傳聞秋葉已派出己方最強勢力雪影營助陣,但這一路行來,絲毫不見雪影騎兵的任何蹤跡,亦無任何後繼軍情傳來,著實讓眾人悶在迷霧裏,加重了忐忑之心。


    副將曾經試探性地詢問首領:“魏將軍,你說這雪影營到底有沒有趕到三猿峽……在我們頂不住的時候,助我們一臂之力?”


    馬上首領是北宋前鋒軍隊赫赫有名的大將魏,身材五短,豹頭環眼,下盤夯實地穩踞馬背,凜凜生風。身後帶領的是一片黑甲的騎兵,在山道上迤邐而行。


    他睥睨一眼副將,叱道:“軍令如山,你我必須服從。再者軍情緊急,豈容得我們生二心?就算那雪影營是幌子,是公子秋葉誘騙我們出戰的紅頭彩利,我們也必須好好接著!”他抬起馬鞭,指點著前麵白霧彌漫的山道:“戰場上應當勇猛衝殺,哪裏還有沒打仗,就去尋思找退路、等援兵的道理?”


    副將本不是貪生怕死之輩,隻是跟著自家公子趙應承久了,此時換了個指揮使,難免有些搖擺的猶豫。但聽到魏將軍的斥責後,他的心態堅定了不少,馬上羞愧地退到馬後,督促其餘士兵行軍趕路去了。


    魏在馬上挺直身軀,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副將忐忑,他的心裏何嚐不是?


    隻是目前他作為最高統帥,無論如何也得保持鎮定,安穩住軍心。細看他麵容,尚算沉靜,在無人注意處,他也會悄悄皺下眉頭,思考前麵的路該怎麽走下去。


    反觀整支軍隊的騷動,始終有一人安靜地走在魏身前,不說一句話。


    魏抬眼看了下執馬前行的小廝阿成,心裏不由得暗暗驚奇。


    這名小廝在軍營喂馬時被他一眼看中。因為利落的手腳,沉寂的麵容,永遠雷打不動的身軀,正是一個好手下的潛質,所以當時他就毫不猶豫地提點來了,升為他的貼身馬童。


    從他馬上的角度看下去,阿成的雙肩瘦削,手指修長,指節蒼白有力,隨著那道不疾不徐的身形,他甚至可以看見阿成露在衣領外白皙的肌膚。


    在這麽大的怨氣中行軍,隻有阿成默不作聲地按轡垂首,凝神看著路麵,似乎對這般辛苦早已習以為常。魏不由得輕輕一咳。


    阿成轉過木訥的麵目,輕聲詢問:“大人?”


    “到了哪裏?”


    阿成環視四視,看著蒼茫霧氣縈繞的群山。“按所繪地圖來看,快到了三猿峽。”


    “騎兵團恐怕撐不住了。”魏一聲歎息。


    阿成沉默地回首牽馬前行,腳下冰涼的雪泥深一腳淺一腳地淹沒了他的足背。


    “大人可知道,在懸崖峭壁上行走,胸腔之中會隱隱作痛難以呼吸?”


    過了會,冷風中傳來阿成淡淡的語聲。


    “這個行軍之人皆知。”魏挺了挺腰身,無意識地回道。


    “是何原因呢?”


    “山高勢陡、空氣稀薄所致。”


    阿成聽後沉默不語。魏卻微微一笑:“小兄弟,我說得不對麽?”


    “恕阿成狂妄,鬥膽提醒大人一句:那公子秋葉為何急令大人部隊行軍,卻將自己的雪影營作為輔助軍力?”


    魏雙目凜凜聚集阿成身上:“阿成知道的不少啊。”


    “我每日立於帳內伺候大人,對於軍中戰報,略知一二。”


    魏看了看阿成的後背,又是一聲歎息:“相傳雪影營是塞外馬王所訓。那馬王挑選塞外名駿送於督軍秋葉公子,駿馬腳力行程皆是牧場上上之選,豈是我們腿短身矮的漢馬所能比擬?所以我想,秋葉公子留下雪影營,怕是另有他途……”


    阿成暗道:“魏將軍果然是將相之才,一點即通。”麵上旋即微微一笑:“大人猜測得有道理。不過大人不必妄自菲薄,想大人以前在趙公子麾下效力時,指揮騎兵營於千軍萬馬之中衝鋒陷陣,取上將首級,不也如囊中取物?”


    魏聽後咧嘴一笑,抖動著胡須簌簌作響:“想不到阿成小小年紀居然也聽聞我魏馬連營之事。”


    “話說回來,塞馬隻是腿長肚小,便於衝鋒,倒不是攀援懸壁之物。”


    “哦?”


    “阿成少時在江湖中行醫,有幸見過塞外牧馬,想必馬王馴馬有別中原之法,不似溫和敦厚。”


    “是什麽?”


    “他們在緊要關頭給馬吃一種藥劑,使之產生癲狂燥熱,便能催馬疾馳。”


    “那豈不是折損寶馬?”


    “是,所以真正兩軍對仗之時並不用此物。”


    “阿成的意思是?”


    “塞馬服藥後,狂性大發,迅猛如雷,能從想象不到的絕地衝進。”


    魏端坐馬上,雙目閃閃一亮,哈哈大笑道:“阿成,你倒是迂回腸子,原來是要告訴我明日三猿峽一戰的要害,不知曉的還真以為,你是要告訴老夫這路如何難走!”


    他似是很高興一般,回首大手一揮,招呼身後的士兵:“都給本將軍快走,拿出我們趙係一派的威風來,不準辱沒了趙公子的名聲!”


    大風掠起,懸崖上緊緊攀附的隊伍躁動不安,馬匹長嘶,軍士呼喊之聲此起彼伏,混亂的嘈雜聲才響起一陣,就被滾滾而過的狂風吞噬。


    阿成挽住韁繩,揚起左手,帶著冷冷的一陣風。掌心凝聚起一團冷霧,他看也不看,僅憑心意寫意揮出,將魏座下戰馬凜凜扣在崖壁之上,時機不差分毫。


    那戰馬似乎知曉目前形式,久經沙場的畜牲竟馴服地貼在阿成掌中,安靜地踢踏著蹄子。


    魏看了阿成這手,半晌沒作聲張。隻聽見麵前少年又平和地問道:“大人,不叫騎兵下馬步行麽?”


    魏呆立馬上,此刻才能轉醒,忙回首大聲呼喝:“風大馬輕,都給我下馬步行。”


    阿成抬頭望了望天空,估量著下一場大雪即將飄落,心裏衡量了許久,由於擔心離去的吳三手,他終於回頭看著魏,用無比篤定的聲音說道:“大人不必擔憂,我傳授大家一個心法,行走之時就不會覺得胸悶氣短了。”


    魏麵上大喜,忙吩咐眾人仔細聆聽帳下少年的命令。


    阿成微吸一口冷氣,在風中穩穩傳授一套自身試過的較基本的步法,配合師傅研究人體經脈時的氣流逆轉之法,將它們語聲響亮地傳開去。


    魏一邊細細聆聽,一邊斂集目內的精光,心裏越發對麵前之人驚異。


    “阿成懂得這麽多,不是一個小小的馬童這麽簡單吧?”


    阿成仍然麵朝前方,穩穩地牽著馬匹:“是的,想請大人答應阿成一個不情之請。”


    “想和本將談條件?”


    “大人,你看,經過長期的跋涉戰爭,人馬皆疲,士兵大都負傷在身……阿成略通醫術,可以在行軍之時義務出診,為大人分擔一點憂患。”


    魏不必回頭,也看得出來手下目前的情況,他微微沉吟,而後又出聲詢問:“本將能為你做什麽呢?”


    阿成仍然未回頭,語聲也似山澗的溪流,無比溫婉。“很簡單,不可泄露我與兄長的消息,隻要大人確保了我們的安全,相應的,我也能確保大人的安全。”


    三猿峽位於武州咽喉地位,三麵環山,麵前一條陡峭山道直通天塹,不僅帶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而且隱隱伴有虎嘯龍吟呼呼風聲,是神仙也難以逾越的鬼門關。


    紫衣鮮亮的馬連城麵色慎重地踞身馬上,統領著默默執轡按戟的銀衣騎兵營。一行千人之師靜靜地佇立在三猿峽後方的一處高地上,於風中整裝待發。


    這處高崖如金鑄玉雕的寶柱雄刺蒼天,像是老天爺鬼斧神工的傑作。


    馬連城微微俯瞰下方玉帶似的道路,不斷審時度勢,丈量著山崖與平地的距離。


    這次的伏擊任務很簡單,公子秋葉麵色冷漠地看著他的眼睛,就說了一句話:馬連城,隻要你活著勝了三猿峽戰役,你任何要求我都能答應。


    他猶豫的不是自已身後的鐵甲戰騎,而是這條擎天一柱般的山崖和山路兩邊的距離落差太大。麵前所處的高地是從重山背部直接翻越過來的,卻無法讓戰馬穩健地下山。


    馬連城抬頭看了看麵前的那條山道,頗覺棘手。按照計劃,等會會有一支誘敵之師帶著敵軍進入腹地之中,大軍押到這處看似不可埋伏之地,再和從死地衝出的雪影營匯合,夾擊敵人。


    馬連城覺得此刻自己如同扣弦激發的弓手,箭在弦上,秋葉公子逼他不得不發。


    他還記得初見秋葉的代價:塞外帶來的馬隊折翼,全數吞沒於白石山狼群。進獻的珊瑚翡翠失手,他一人孤身站於黑夜狼影之中,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馬連城在四十歲之前,隻覺得鮮衣怒馬,美人烈酒就是全部生活的真諦,直至屢次被遼軍侵占水草油盛之地,直至見到隻手遮天的公子秋葉。


    四蹄疾飛的馬匹通身雪白如一片雲,蓬勃健壯地在街道上奔馳。馬車四柱晶瑩,漢白玉雕砌。


    四壁車轅,皆為黑檀。尤其車轅之馬,毛色純白無雜,額前一抹嫣紅。


    馬連城在客棧裏堪堪掠了一眼,馬上認出它是塞外絕種已久的“驊龍”。“龍”在古代便是純種白馬之祖,像這種正額一點紅的高貴血統更是馬中絕匹,它的主人若不是皇親國戚,也離非富即貴的尊位相差不遠。


    馬連城打定主意急追馬車,終於在一處開闊輝煌的府邸停下,他抬頭一看:莊王府。


    一名錦袍中年男子站於白玉獅子之下,雙目炯炯道:“馬王馬連城?”那雙眼裏透著無盡的睿智精利。


    馬連城著實吃了一驚。


    那人稍一拱手:“在下吳算。”


    馬連城更加吃驚了。大名鼎鼎的莊王幕僚、江湖中尊稱“毒眼神判”的神算子居然甘為車前犬馬,他隱隱知道那馬車主人是誰了。


    似乎下麵見到他家主人應是理所當然了,可是馬連城一連數月未曾見到秋葉,他不禁心急如焚,坐立難安。


    神算子吳算隻待他求見時接見一下,客客氣氣奉茶設宴,隻字未提其餘之事。


    “不知何時有幸拜見公子?”這是馬連城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了。


    “恕老夫失禮,公子要事纏身,不在府下。”每次得到的都是這樣的回答。


    馬連城默默起身,踱開幾步,走了半晌,終於下定決心道:“公子想必尊貴無比,馬連城草鄙之人,實難有幸目睹公子尊容。但馬某懇請拜見公子,日後甘為驅使,決不食言。”


    “哦?”神算子微微一笑,“不知馬王為何求見我家公子?”


    “馬連城雖久居塞外,對中原風土人情也略有耳聞:傳聞秋葉公子劍術無雙,神采過人,帳下網羅一批先生這般風神俊秀的人物,兼有德高望重的莊靖王竭心效力,在朝在野,聲勢中天。我馬連城今有急事相求,懇請吳先生代為引薦。”


    神算子聽著馬連城擲地有聲的話語,看著他中正厚實的臉,隻是淡淡說道:“看來這事很棘手,使得馬王篤信隻有公子能夠辦成,不知馬王是否聽見外間另一種傳聞?”


    “不曾聽聞。”


    “公子把世人分為兩種:一種是可以效用,隨時奔走驅使之人,一種是無用之輩,死人。”


    馬連城看著神算子涼透心的笑容,重重一歎:“我本不打算涉身中原,更不想和朝野有任何牽連,看來此次隻能破例了。”


    神算子一拱手,嘴角含笑,斯文至極,仿似剛才冷漠的話語不是自己所講。“待公子回府,我代馬王通傳。”


    慘淡揪心半載,終於在揚州白鳳樓上得見傳聞中的男人。


    揚州通街兩方街道封鎖,樓外青石磚麵靜寂無聲。


    白衣公子如帝王一般端坐在雕花主座中。繁複不知的宮廷長服,絲線飾邊的文錦條紋,一層一層地鋪展開來,如雲霧縹緲,道出了皇家矜貴的味道。


    但那雙冷鷙的眸子,讓馬連城注視一眼,就覺得除了公子秋葉能有,其餘人都不具備那種氣勢。


    在馬連城利索說出心裏的請求後,秋葉注視他臉龐的目光不變,語氣堪比寒冬深雪:我隻要你一個馬隊,一場勝仗。


    最終,用塞外馴馬之法贏得三猿峽戰役。


    回首往事,馬連城目視蒼遠江山,立於絕崖之上,微感唏噓。


    在布局今日三猿峽戰役之前,馬連城親自敦促琉璃火,通過重重生死考驗,穩妥運送武州後,才換來最終塵埃落定的這句話。


    無論生死,今日勢必一戰。


    下方山道遠處,黃煙滾滾,延綿不斷的旌旗飄蕩,人頭馬匹如同沸水一般翻騰。


    馬連城一揮手,身後雪影營騎士一肅軍容,一手安撫上了夾嚼的馬頭,一手緊握矛戟,雙目凜凜,如同雄鷹展翅欲翔。馬連城回頭凝視一眼,那一眼如萬古矗立的鬆靄山觀,端有沉篤若定的力量。


    “聽我號令,蒙住馬眼,隻準向前,是兒郎的跟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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