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裏隱隱約約露著一兩點燭火。黑夜無光,永無止境。隻有守夜換更的士兵穿梭往來,間或伴有幾句聲響。


    “口令?”


    “折戟。”


    初一返身走回魏身旁,有些不放心,又探身查看了一下他的氣息。


    低低淺淺、遠遠近近響起一陣低沉的樂聲,似塤音醇厚洞簫悲涼。攢在一起先小後大,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聲音嫋嫋不絕於耳,回環縈繞在營地四周,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哀傷。


    初一心中一動,抓起火堆旁布幔纏繞的龍紋劍,在身後縛緊,深深地看了一眼魏,爾後回頭朝聲音響起的地方潛去。


    軍營深處是一架廣大高起的帳篷,燃起了燭火,影影綽綽照出幾個人形。


    洞簫之聲由遠及近,緩緩地向腹地推移,樂聲沉穩,古樸綿長。


    守更的將士早已發覺,在初一右邊的帳篷背部,紛紛響亮喝止:“什麽人?站住!”


    隻是伴隨著沉悶倒地的聲響,那人依然平緩地吹奏,依然平緩地朝前行走。初一循聲望去,隔著高大的帳篷,隻看得見一個削瘦的背影。


    從帳篷裏閃出幾條人影,極快地發動攻勢,將來人團團圍住。劍氣猛烈掌風雄渾,震起沙石滿地飛揚。巨大的聲響驚起了沉睡的士兵,大家紛紛執槍披甲衝出營地,隻是強大的氣息將眾人逼迫在外,無法靠近。初一悄悄地混在人群中,也露出個臉一探究竟。


    ――來人竟然是楊晚。


    初一距半月前曾在儒州府院裏見過楊晚,這個姑娘一直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永遠微笑的盈盈雙眸,情深似海地盯住身旁那個木訥的少年。溫柔的臉龐如花般在眾人麵前綻放,和每一個人說話時,輕聲細語,唇邊擒笑,幹淨輕靈得像春風中的楊柳。甚至刺趙的那晚,初一偶然望去,她的麵目依舊帶笑,手底生風,飄渺的劍影無處不在。


    此刻,卻讓初一有了片刻的驚異,隻因眼前的楊晚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圓圓的鵝蛋臉消褪成尖尖下巴,眸間含塵灰暗頹靡,間或閃過淩利的寒光。麵上如罩銀霜,冷冷地逼視與之纏鬥的蒼山三隱。衣衫襤褸,隨著她的身姿起伏,腳上手腕上掠過一節節閃耀的光亮。


    初一定睛一看,居然是被斬斷的金色鎖鏈,勒進了肉裏,翻起條條血紋。


    楊晚似乎無所察覺,手上白光粼粼,冷著麵目與三老凝神打鬥。她的劍影漫天而下,輕盈的身子在三人間穿梭,滾滾的掌風切來,她不躲不避,隻是近身一挽寒劍,招招追命,使的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初一看了暗自驚心:這楊晚仿似當日破蠱的自己,帶著背水一戰的決心!


    楊晚一招橫蕩,掃開三人,清亮喝問:“你們把楊朝怎麽樣了?”


    白袍矍鑠的是蘭君,他穩穩走開一步,微微一笑:“小姑娘,我們的公子既然好好地在這裏,那你說楊朝怎麽樣了?”


    楊晚一聽,眼底殺氣頓起,咬著牙衝向了蘭君。


    蘭君向後輕輕一退,瀟灑站定。左右兩邊的鬆竹二人似門扇般壓了過去。三人又將楊晚圍住,密織的劍氣掌風似網嚴密,困住了核心的獵物。


    楊晚似是恨極了蘭君,寒光凜冽的劍尖招招不離蘭君的要害,貼身逼近他,一直纏鬥不停。蘭君看向了二老,二老會意,趁著蘭君身形旋轉之際,鬆竹二人雙掌合擊,切向了楊晚。


    楊晚被牽製了劍影,頭頂上的蘭君似落葉飄轉,狠狠地擊向了她的天靈。


    初一一看這三路封殺的招式,心裏不容細想,忙縱身一躍,雙掌生風,劈向了手執利器的竹老。竹老回眸一看,見是初一,冷冷一笑:“又見麵了。”手中的碧玉竹杖撩向了初一的曲池穴。


    楊晚長劍流轉,光影瑩瑩。劃開鬆柏的手掌,又回旋身軀掃向空中。


    初一剛剛截住了竹老身形,右手後探正待拔劍,卻聽得楊晚淡漠的語聲,不由得生生頓住。竹老趁機一伸竹杖,逼得初一姿勢來不及改變,隻能朝後翻飛,掠開了兩丈開外。


    楊晚說的是:“楊朝,是你吧?”


    一柄冰涼泛著寒光的長劍洞穿了楊晚的心髒。


    楊晚麵容如水,唇間擒笑,似是初見初一那晚,清靈淡雅的聲音看向兩人,微笑著戲語:“楊朝,你們兩個是兄弟。”


    即使背後被人狠狠地刺穿了心髒,她的麵目依然生動,仿若當初。初一不禁屏息,感覺到了隨著劍尖流淌下來的血滴,以及她心底絲絲縷縷的戰栗。


    楊晚背後轉出來一名衣飾精巧的少年,修長入鬢的雙眉,淡漠的眼睛,一身寶藍錦緞長袍外罩瑩白貂裘,襯得身子俊朗如月。隻是英俊的麵容上沒有一絲憐惜,正雙眼不眨地盯住楊晚的笑容。


    身旁所有的衛士俯身低呼:世子。


    三老也垂首站立身後,隻有被劍穿透的楊晚牢牢站定,還有沉默而無所遁形的初一。


    初一看得真切,這名少年不是當日明黃鬥篷的趙公子,也不是那名表情木訥的楊朝。但是耳畔又傳來楊晚顫抖的聲音:


    “我知道是你,楊朝。但我始終不願意相信,你就是趙應承。現在看到了,我也徹底死了心。不過我要求求你……”楊晚不斷地低嘶,嘴角源源涎出血沫,“我求求你,趙公子,看在我往日待你……待你不薄的情麵上,求你放過楊家最後一點血脈,丫丫,丫丫她……”


    這語聲已經無力說完,但含著濃濃的悲涼,如同方才的洞簫,低迷地穿過夜空,無窮無盡地哀傷。


    趙應承冷冷一笑,站在楊晚身側,緩緩抽出了長劍,劍身由白再轉入紅色,在寒冷的夜色裏,發出刺目的光芒。楊晚的身軀禁受不住,簇簇抖動。


    “你!”初一怒喝一聲,手上青光閃耀,切向了趙應承――在楊晚仆身而倒的瞬間,她眼角的淚珠滾滾流下,遁入微塵,和著外人無法明喻的滿嘴苦澀和滿腔絕望。


    趙應承仿似知道來的是誰,手腕上貫注了十成功力,左手抓住楊晚身軀,右手猛地掃出劍影。


    初一眼角瞥到趙應承身後躍出的三道身影,心中一凜,一式虛招之後,卻掠開幾步,穩穩站定。


    透過三老,初一看到楊晚似乎氣息已絕,頭發淩亂垂落於趙應承的左手,身軀如抽去魂魄的人偶,飄飄蕩蕩。


    初一雙目一抬,聚在趙應承臉上,右手抬起龍紋劍,拂去劍身上殘存的布帛,再冷冷一頓,落於右側,閃著幽幽的寒光。劍身劃開了夜色,發出低沉的悲鳴。


    “長佑,劍長四尺三分,寬三寸厚如半指,衛子夫所鍛神兵,贈與汝南王之子李天嘯。公子悲天憫人,縱有利器護身,從未殺生。今日初一不才,願以身試劍……”


    初一低垂雙目運氣一轉,催發體內寒毒,頃刻之間,清幽的長劍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寒霜。上至垂落臉龐的發絲,下至藍白飾紋的袍底,初一全身無不貫注著凜凜寒氣。


    周圍之人看見麵前低眉斂目的少年,全身上下瞬間冰涼一片,均是驚奇出聲。


    趙應承和蒼山三隱如出一轍地冷靜,凝神注視初一的身形。


    初一麵沉如水,唇中逸出冷冷的幾字:“雙生雙離,幻如重影。”


    語聲未落,人已騰空而起,青光粼粼,長劍當空劃下,用的正是公子秋葉那式“花落漫天”,直直劈向趙應承麵目。


    三老見識過秋葉那一劍的威力,記憶猶新。眼看劍氣漫天罩落,和著衝天而起的初一身形,帶著凜冽的寒氣,三老紛紛躲避。


    如同當日一般,無人敢正麵接下這驚天動地的一擊。


    趙應承周遭頓生風雲,強烈的氣息如同海嘯滾來,夜空中閃耀著一雙森森的眼眸,竟然比豹子還要凶狠冷酷。


    趙應承心中微驚,腳尖借力一點,閃身疾退,左手仍是提著楊晚的屍體,一直朝後掠去。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一條長長的柔軟的鞭子無聲無息欺身閃來,卷上了趙應承的左手,奮力一挽,將他和楊晚拉出了初一的劍影。


    “喀嚓”一聲,營地裏那間主帳被劍氣削成兩片,嶙嶙從中端裂出個縫隙。


    初一一劍落地,左手一引,長劍回旋,人劍一體如出鞘的利器,看也不看,合身朝旁邊掃去。


    趙應承的左手一空,楊晚屍體已被人如風般卷走。他仿似不曾感觸到身後直逼而來的寒氣,提氣朝暗處躍去,迅如雷電。


    初一的長劍噌噌響遏,直逼趙應承心窩。


    三老先前躲避劍氣轉過身形,看到初一那一劍的威力,心中早已一凜,發力朝他撲去,意圖攔下他刺殺趙公子的劍影。


    四周士兵幾乎現在才清醒過來,大嚷著“護駕”潮水般湧向初一。


    背後渾厚大力掃來,初一身形受阻,心中又打定主意不願殺生,遂揚起劍鋒,一團寒氣地飛離人群,緊緊追隨趙應承而去。


    幾個鷹起鶴伏,初一和趙應承身影均是消失不見。


    蘭君提氣躍出軍營,縱聲長呼:“世子――莫追――”


    鬆柏大手亂拍,嘶聲狂吼:“都愣著幹啥?去找世子!”


    一名副將一揮手,帶著一支迅速列成隊形的親兵,步伐急速地朝山上跑去。


    竹老默不作聲地走上前,一推鬆柏的身子:“走。”鬆柏正氣得哇哇大叫,回頭似乎想給竹老一掌,被他冷冷地抵住手心:“公子囑咐過,世子若有差池,提頭來見。”


    鬆柏一轉身,重重呼出一口氣:“這個自然知道――交戰之前緊要之事,不是初一,而是世子。走罷!”


    初一緊緊地盯住趙應承身影,使出所有功力,鬼魅般逼近。


    鳳鳴山上石勢陡峭,如林般插落,散於山脊。趙應承銀色貂裘在夜色中極為顯眼,泠泠地帶著一道光,在石間穿梭往複。


    初一緊盯住那道光影,奮力追趕。他的目光冷澈見底,居然帶著平日沒有的絲絲涼意。


    趙應承的身影近在眼前,初一聚起寒氣,凝於劍身,揚起長佑,朝趙應承的後背斬落。


    趙應承早已料到身後欺近的氣息,無奈地看了前方一眼,隻望得到一個遠遠的背影。手中長劍橫掃,急速轉身,躍向了石堆。


    初一長佑既出,絕無回心轉意,金戈交鳴中,斬斷趙應承長劍,去勢不減,生生切入了嶙峋山石。


    趙應承冷哼一聲,拉下身後貂裘,甩手棄之一旁,雙袖飄飄立於初一麵前。


    “素無糾葛,幹卿何事?”他緊盯住初一麵目,陰惻惻地說。


    初一冷冷地抽出長劍,垂於身側,劍尖指地,手腕一翻,卻是慣用月光的起手式。“似你們這般為達目的草菅人命者,如何知道!”


    他冷聲一喝,身形如暴雨掠起,帶著寒風帶著冰雪兜頭斬下。


    趙應承運力於雙手,袍袖鼓起,似風帆般擴張,隻一瞬間,全身上下罩著層強烈的罡氣,震得沙礫山石紛紛飛散。


    初一剛和趙應承交手兩招,馬上試出對方功力――趙應承年紀輕輕,居然使用的是正宗心法的降魔掌,甚至比大碑手更加雄渾猛烈!


    兩人纏鬥了幾招,初一穩定氣息,長劍一引,分花拂柳朝趙應承麵目刺去。這一式仍然平凡,劍身平平送出,但趙應承知道這招意味著什麽。


    ――果然,麵對自己封喉鎖骨的指法,初一不躲不避,雙目閃耀著淩厲的光芒,人劍如一,鏗然襲來。


    趙應承不敢雙手接下此招,運勁朝後方掠去,變換了幾種身形,卻擺不脫被牢牢釘住了麵目的青色劍尖。


    “呼呼呼”空中切來幾道掌風,朝初一空門大開的背後奔去。初一分辨真切,縱身閃過,掠起劍訣,劃開一道弧形劍影。


    趙應承雙手後負,飄然而立,麵色冷漠地注視著戰局。


    蒼山三隱馬不停蹄趕來,剛好截下了初一那一劍必殺。場上四人均是熟知對方身手,兩相照應也不含糊,都亮出了兵器猱身撲上。


    初一的劍如出澗雪瀑,力道綿長不絕,奔流到海暢快淋漓。那劍影無處不在,青色的山巒青色的風,眼前剛剛閃過初一冷漠的瞳仁,冰雪般的劍峰又凜凜貼近了人臉頰。


    “什麽劍法?”鬆柏驀地大喝一聲。


    初一手腕翻轉,冷冷回道:“離別劍法,雙生重影。”


    那是帶著雪蓮冰綃的劍氣,劈開青紗帳似的流光,在初一的身後、左側、右側形成了第二道幻影,仿似還有一人縹緲附於身後,璀璨飄逸,如月出光華。


    在場幾人麵色微變,想是從未見過此種劍法,詭異多變,如影隨形。


    放眼望去,天上、地下、風裏、霧裏俱是那兩人的身影,牢牢相依,仿似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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