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背影漸行漸遠,冷雙成雙眸中隻剩下那盞光亮,發力狂趕。她穿過鏗然作響的銅鈴燈塔,躍過浮光掠影的湖麵,擠出擠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就為了找尋那道身影。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月影疑流水,春風含夜梅。


    悵然回首,哪裏都沒有那個人。她孤單單地佇立在一片影影綽綽的人聲中,等著人如潮水散去又複來,仍是怔怔地站著――經過百年,怎麽可能還能見到天嘯的人影,可那熟悉的背影,俊朗的側身,不是融入了骨子裏的眷戀,又怎麽能夠輕易區分?


    四周喧囂如花,燈火點點,閃爍蕩漾,輝煌如晝。冷雙成看著璀璨的燈光照進青石街麵,她一路地追趕,風聲中仍是被傷了心神,原來隻要是一個形似的影子、一個轉世而來的魂,就可以將她擊敗得潰不成軍。


    她已經分不清楚是貪戀天嘯的溫暖,還是厭棄現世的劫難。


    冷雙成低下頭,站在一片盛世繁華中,忍不住哭泣起來。汴河的水波溫柔地晃蕩著她的倒影,粼粼的水光刺亮了她的眼睛,不知過了多久,漫天衝起的煙花映照夜空,脆竹般的聲音震醒了沉迷傷痛中的冷雙成。


    她抬起頭目視前方,看到一路蜿蜒而去的汴水,想到自己追逐那抹光亮一直是沿水而行,猛地記起了子櫻。


    她站在垂柳邊穩定了心神,邁步朝前走去。


    文德殿前千萬盞彩燈競相放光,猶如星衢,文武百官簇擁而坐,於恢宏皇宮中夜宴歡享,歌舞升平。


    秋葉一襲絳紫禮服,外罩瑩白貂裘,沉寂麵目冷漠地坐於主座左側。古以虛左為禮,如此安排,可見當朝皇帝對他的倚重。他看向對首的空台,趙應承的尊位上隻落後鞠坐著一名通譯,並不見主人的蹤影。


    眾多官吏推杯交盞把酒言歡,在例行奉酒時,莊王仍是甘之如飴地擋掉了所有杯盞,理由仍是世子貴體抱恙不宜酣飲。


    一名紅衣小黃門急匆匆走進,請示過主台上的天子,躬身附於秋葉耳邊悄悄細語。


    莊王看見世子麵色遽然冰冷一片。


    秋葉長身而起鞠躬告辭,也不待聖上相勸就冷冷掠向殿外。


    出了殿門,那名低頭引路的小黃門拚命追趕,遠遠地看到宣德門禦街後,鬆口氣抬起頭,隻聽見“嗖”的一聲,再也不見那個紫白色的背影。他直著眼睛站在那裏,擦汗的手也忘記放下:“在大內宮牆裏走的時候,還沒看出世子這麽急……”


    銀光有些誠惶誠恐地立於簷下,看著迎麵而來的公子臉色。


    秋葉走至銀光身前,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說了不去赴宴,你偏生死勸,你允諾給我照看的人呢?”不待銀光回答,他淡淡地咳嗽一聲,突然揚起手拍向了銀光身畔。“什麽人能讓冷雙成連吳三手都不要了?光,你說說看。”


    “我也沒看清――”銀光突然看到石柱上那個森然的掌印,一時不再言語。


    “詳細說清剛才發生的事情,一點一滴都不能漏過。”秋葉冷淡地開口。


    銀光似乎有點嗅到公子怒火的苗頭,詳詳細細地描述了一番市集中發生的事情。聽完銀光的轉述後,秋葉並未顯露出過多的神色,僅是低視陰影,像尊雕塑般站著。


    銀光見到公子此番模樣,心下愀然,一時聰明地也不出聲。


    靜寂之間,流光溢彩的夜空盛開紛紜花卉,熒熒花火掩落庭院,照亮了兩道沉默的身影。


    銀光頗有些踟躕,正要猶豫著開口,突然瞥見秋葉冷漠地笑了,這是他第二次見到他綻放的笑顏,盡管第一次在那個雪夜裏,是一種瘋狂的怒笑,可是這次的笑容冰涼滲骨,如同雪蓮盛開,花瓣上帶些冰霜珠子。他驚呆地站在那裏問道:“公子為何發笑?”


    秋葉轉過臉,並沒有回答銀光的問題,而是冷冷說道:“能讓她什麽都不顧的人隻能是一個――南景麒。此人即使下野但終究是外族,居然還敢來都城,這真是應了一句話‘自尋死路’。”


    銀光看向公子冰冷的容顏,心下有些發秫,尤其公子那雙黑白分明的瞳仁,此刻已經剩下從井水中打撈上來的冰鎮之氣,閃動著寒潤的光華。


    秋葉挺拔著身軀站於簷下,冷淡目視蒼涼夜色,盯著遠處映照得透亮的天空。不知他想起了什麽,急劇地咳嗽幾聲後,又“撲”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銀光大駭:“公子,你怎麽了?”


    “不礙事。”秋葉冷漠地注視著夜空,雕刻般的側臉沒有一絲痛苦顏色,“每日要發作一次,是慢性蠱毒。”


    銀光吃驚地盯住公子,雙眸微睜。要知蠱毒一旦發作時,能控製住麵目的顫抖已經實屬不易,更何況像他這樣冷漠地佇立著!


    “公子,你到底――”銀光已經抑製不了語聲的戰栗,他心裏隱隱覺得和初一又有關係:“是因為初一嗎?”


    “她不叫初一,她叫冷雙成。”秋葉轉過臉看了銀光一眼:“沒什麽大礙,內傷和蠱毒發作而已。這蠱毒發作有些疼痛,難怪當日她飽受九蠱穿腸時,竟然疼得那麽死去活來……”眼前似乎浮現了那道痛苦難抑的目光,秋葉不禁閉上了眼睛,垂手靜立於夜景中,身軀仍是克製著不動。


    還未待秋葉雲淡風輕的語聲落下,銀光已經跪伏在他腳下,背部一直微微抖動:“公子,你居然以身試蠱……公子你……銀光無能,沒辦法對吳總管交代……”嗓音裏壓抑著驚恐,一直匍匐在秋葉腳邊顫抖個不停。


    “我隻是放她出去透透氣,你卻讓她走了。”秋葉默默忍受著疼痛極久,突然說了一句。


    銀光伏地大慟:“果真瞞不過公子的眼睛。我見初一平日沉默離索看著難受,所以今晚半推半就讓她離開……方才公子聽聞後極為冷靜,可見公子心中早已推斷出初一心思……她走了你要懲罰銀光做什麽都可以,隻求公子不要這麽折磨自己……”說到最後,終於低聲嗚咽起來。


    “起來,還有事要吩咐你。”秋葉睜開眼不帶一絲感情地說道。


    銀光快速起身,默默地看向秋葉,秋葉抿著淡薄紫唇,目視霞紅天空,挺立的身子融入了花木繁重灑下的陰影:“聽清楚了,我不說第二遍。”


    “為了消除冷雙成的怒氣,我不避不躲受了她四掌;為了嚐試她九蠱穿腸的痛苦,我自己都服下了蠱毒。我連自己都敢冷酷地對待,你說隻要牽連到她,這天下還有什麽事是我不敢做的?”


    銀光冷汗重重,驚呆不動。


    秋葉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加重減輕一絲聲音,僅是如同船行水麵劃開了寂冷的空氣。但是銀光聽著這語聲,像是寒冬臘九被灌了冰涼涼的雪水,從喉嚨到心底孤嶙嶙地發著不成字句的刮擦之音。


    “銀光明白了。”


    “還對你說個事情,讓你長個記性――你知道白璃去哪裏了?我把她送給了趙勇,不過離開之前,我挖走了她的膝蓋。因為她迫害冷雙成在前,要求她下跪在後。”


    銀光麵色慘白,他自幼跟著公子,不可能不知道這其中的緣由。


    ――趙勇來島之前,本是司門郎中(刑部執法)生性暴虐,後因貪色好賭被宮中逐出,惹了蠱娘子慘遭淨身,一直忌憚蠱毒的厲害才逃到無方。而白璃平素瞞著公子做了不少手腳毒害趙勇,兩人現在湊到一起,雖不知道誰能勝過誰,但是生生折磨是少不了的。


    他突然記起了公子所說的一句話“我秋葉的人,何人敢動”,隻是持續至現在,他才能肯定了公子感情而已,隻要是關於初一,公子就表現得有些瘋狂。


    銀光見秋葉始終站在簷下目視夜空,額上不由得滲出了些絲絲汗珠,他凝聲問道:“公子可是有了安排?”


    “不必安排,我等天明再作定奪。”


    “公子的意思是……”


    “冷雙成如果一宿不歸,證明她去意已定,我就親自去會會南景麒。”


    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


    汴水的盡頭就是開封西側的金梁橋底,這裏不僅有銀輝搖晃於水渠之間,而且還是一處紅花場所。四處紅幔絲帳纏繞,水聲清幽,樓上掩映淡色燭影,香氣熏人。大街上卻是靜謐,隻有繡樓中不時滲下的黃鶯嬌啼。


    南景麒手持一盞玲瓏琉璃燈,穿過淡淡霧靄立於紅袖樓前。他將燈盞插入淡風拂柳中,朗聲說道:“夫人,我已依約前來,可否放出我家小童?”


    一名雲鬢香腮的白衣女子嫋娜地移出腳步站在霧中,輕笑道:“聞名不如見麵,南少爺果真氣宇軒昂一表人才,難怪蔻後也對你念念不忘……”


    南景麒緊皺了雙眉打斷女子尾音:“夫人不遠千裏將我喚至開封,難道是來講些無稽之談麽?”語聲仍是穩健硬朗,惹得對首女子一陣咯咯嬌笑。


    “南少爺如此鎮定,想必也是有備而來吧?”白衣女子突然語風一轉,麵上帶著些嬌俏的薄暈:“隻可惜大名鼎鼎的影子將軍,在我這紅袖樓前無一方用武之地。”


    南景麒看著女子不發一語,似是對她的輕言調笑並不在意,而白衣女子的眼光雖淡淡流轉,瞧她二十出頭的豔麗模樣,雙眸中竟帶有□□裸的貪婪。


    她的眼波悄悄一緩又輕笑道:“哦?原來還有個高手尾隨身後……”


    南景麒心下有些吃驚,一路沿水行來,絲毫不聞身後有人追隨的氣息。但他生性光明磊落,斷然不會把人心猜測得深沉卑劣,一想到既然尾隨而至不傷害自己,早已打定主意相信了來人,不作回首盼顧。


    薄霧中,穿透而過一道雋秀如楊的身影,來人默然站定於南景麒身前一步,淡然一笑:“子櫻夫人。”


    “好聰明的小哥啊,居然能追到這裏。”白衣女子眼光大盛,語聲輕揚。


    南景麒聽聞此聲後卻是有些驚疑,他看向身前的人影朗然說道:“公子聲音聽著耳熟,極像在下一位故人。”


    “敝人冷雙成,見過南公子。”冷雙成緩緩說道,眼光仍是盯著麵前霧靄中的白色女子子櫻夫人。南景麒麵帶疑惑上前一步探出手去,冷雙成微微一動,避開了他的手掌。


    南景麒驚呆地站在她身後,語聲有些顫抖:“果真是你,初一,你可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冷雙成沉寂麵目閉了閉眼睛,爾後轉過頭朝他微微一笑:“是我,南公子,初一很高興能再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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