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


    初春的寒意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場除夕飛雪卷走了人世的嚴寒,送來了開封的春天。春日融融和風惠暢,時令遞嬗的足跡走遍葉府,所經之處均是淡翠淺綠,萬紫千紅,一簇簇地發出大地無聲的呐喊。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冷雙成盯著眼前的成茵綠草,隻覺得以前父親說錯了,並不是草色遙看近卻無,而是芳草萋萋,春意自腳下升起。她環視四周,除了身畔的吳三手,一切都顯得勃勃生機。


    吳三手靜靜地坐在椅子裏,太陽暖暖地照射在他身上,帶了層熒熒光暈。他盯住一處嫩草,眼睛沒有任何顫動地一眨不眨。冷雙成坐在他腳邊的小凳子上,偶爾轉過目光看看□□,閑暇時一直凝視著他的麵容默默思索。


    “吳有,你還是不願意醒過來嗎?”冷雙成掏出兩粒骰子一伸右掌,骰子骨碌碌地在她手裏轉動,“連你最喜愛的賭術也不願意學了麽?”


    吳三手的瞳仁沒有絲毫改變,仍是無欲無求無喜無憂地看著草叢。


    冷雙成歎口氣,站起身走至他麵前,垂首看著他:“我還指望帶你去揚州看看,我出生的地方比這裏美十倍,即使在大雪封山的季節裏,柳絮般的白雪上點綴著紅楓,靜悄悄的像是人間仙境……”


    冷雙成細細地描述了一番她渴望已久的故居,見眼底之人漠然無反應,又歎息說道:“可惜再也回不去了。你在這裏多坐坐,我去探探你的藥方。”


    園子裏靜謐美麗,花蕊無聲綻放,灰白色樹梢上吐出蕾芽。空中充滿了小蟲子們呢喃的繁音,破開靜寂的□□,緩緩走來一道雪白無染的身影。


    秋葉垂手在吳三手麵前佇立,凝視他的發頂極久,才冷漠說道:“如果能留在冷雙成身邊,我寧願傻的人是我。”


    冷雙成穿過曲曲折折的回廊,一陣濃鬱的香味撲鼻而來,讓她停住了匆忙的腳步。明媚秀麗、融融的陽光把疊疊重重的飛閣雕棟鑲嵌在無數光格裏,而在光線裏最奪人眼球的,便是安頡寢居前後大片大片姹紫嫣紅的花。


    冷雙成有些明了那日的秋葉為何能從萬花叢中尋到那朵海棠,試想島上若有如此卉木高手,辟邪公子自小耳濡目染深受熏陶,不奪得此中翹楚實屬不易。


    冷雙成小心翼翼地避開腳畔花朵,走到房閣前輕輕敲了敲門:“安師傅!”


    “進來吧!你這孩子不錯,還知道顧惜我的花兒……”門裏傳來一個溫和爽快的聲音。


    冷雙成微笑著進了屋,房間裏也是繁花似海,有些格格不入地坐著葉府禦廚安頡――他有一張圓圓的紅彤彤的臉龐,肚子腆著像一尊彌勒佛。冷雙成看了看就知道安頡為何臉紅如花,眉飛色舞了,因為新春清晨,他也在喝酒,而且好似喝了不少,桌子上東倒西歪地躺著幾個瓷花小酒壇。


    “安師傅。”冷雙成潤了潤嗓音,盡量不動聲色地喊了一聲,“在下有事想請教你……”


    “喝酒。”安頡胖手一揮,斬釘截鐵地說道,“無論想知道什麽,先喝酒,陪我喝高興了什麽事我都告訴你。”


    冷雙成心裏猛地一突,她吞了吞口水說道:“晚輩不勝杯酌,深恐在安頡師傅麵前放肆……”


    安頡聞所未聞,傾手倒了一盞酒,色澤清冽芳香四溢。他在鼻子裏哼了一聲:“你道是常人能隨便喝著我這自釀的花酒麽?――老規矩,幾個問題幾盞酒,喝了再說話。”


    冷雙成看了安頡麵容一眼,暗暗咬了咬牙說道:“好,晚輩僭越了。請安師傅倒兩盞酒。”


    “爽快,比那幾個人都爽快!”安頡笑眯眯地說著,然後又加了一盞酒擺在冷雙成麵前。冷雙成不敢好奇,如果再多問比誰爽快,豈不是要多飲一盞?


    冷雙成低垂眉目,極快地捧起第一盞酒,一飲而盡。胸腔裏火辣辣地燒灼,隻是片刻,花雕後勁直蹭腦門,讓她雙眼有些迷亂。她竭力按製住四肢遊走的熱氣,閉了會眼睛才開口道:“吳有為何神智還未清醒?”


    安頡一直盯著冷雙成麵容細細查看,發覺眼前之人臉色依舊白皙,雙瞳晶亮,將信將疑地回道:“心病還須心藥醫,吳三手沉浸在往日的悲痛之中,自然不能清醒。不過他的身子已無大礙,隻需慢慢調養就行。”


    冷雙成右手緩緩撫上青瓷盞沿,有些顫抖。她穩住了內勁,睜著閃閃發亮的眼睛,直視安頡,勉力飲下了第二杯酒。


    “忘憂散是什麽?”


    安頡咧嘴一笑:“原來你也是為了公子而來。”抬眸看了看冷雙成平靜的神色後,他又哈哈大笑說道:“‘萱草萌芽,侵陵雪色’。這是一種可以讓人忘憂的草,忘憂散正是由它提煉而得。如果有人誤食,每逢子時必然發作心絞痛,一月之後他便可忘卻所有的憂愁,是以喚作忘憂散。”


    “‘侵陵雪色還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條 ’,傳聞原來是真的……”冷雙成意誌漸漸渙散,喃喃自語,“那豈不是什麽都不記得……”


    安頡看著冷雙成的瞳仁歡笑:“當然了,如果施以催眠,就是親生老子都不會記得了……”話音未落,冷雙成如一團棉絮緩緩伏下身子,閉起了冷澈雙眸。


    安頡大吃一驚,胖胖的身子極快站起,欲伸手探查冷雙成麵目,嘴中著急大呼:“怎麽這麽不頂事?怎麽這麽不頂事?剛才眼睛不是睜得大大的麽――”他的手還未觸及冷雙成的身體,突然不動了。


    因為房屋裏彌漫了一股濃濃的殺氣,醇勝花雕,烈似焰火。安頡即使是木頭,也能感覺到空氣裏的如雪冷意。隻有一個人能做到這樣,如同十年前的那個夜裏,將千杯不醉的安頡灌成了軟絮棉花,然後丟到了城門底下。


    一滴滴冷汗自脖子滑下,安頡屏住呼吸慢慢抬頭朝右側望去,對上了一雙湛黑森森的瞳仁。


    “公子……”他無聲地咧了咧嘴,麵部有些抽搐。


    秋葉冷冷盯視安頡右手一眼,那隻手立刻僵硬在空中。


    “你當她是程香?隨便由你糊弄?”秋葉伸手摟起冷雙成,將她牢牢環抱在他懷裏,“我都不能讓她吃一丁點苦,你怎麽膽敢如此放肆!”


    安頡不敢窺視秋葉的眼睛。那雙鳳目自小就藏有鋒芒,配合了公子冷漠的神色,裏麵不是風雲雷霆就是波瀾不興――不言時含威不露,出聲時又似古井寒潭,讓人心中生不起半絲漪淪。


    ――據外界所聞隻有一個人不怕公子的眼光,也隻有這個人能讓公子依順如雲,可這個人被自己灌醉了,而且此刻正在公子懷裏。


    安頡汗如雨下,心中惶恐難安,直呼後悔不該早起飲酒,喝至高興之處忘記這茬事。


    秋葉看著安頡窘困的臉,眼珠在陰影中變成了黝黑。“安頡,你還記得辟邪莊規麽?”


    安頡不敢動,隻是伏身回道:“記得――擅入山莊,男者不殺為奴,女子不殺為娼――安頡感激公子的收留,自願作犬馬之勞。”


    秋葉一直等著安頡把話說完,才開口說道:“冷雙成最早在邊院落腳,最後才離開無方,現在又回到我的身邊,你說她是什麽身份?”


    安頡突然想起了在東閣樓前的那塊石碑,石碑掩藏在深深蒼翠的青木中,碑文上溝壑縱橫地刻著幾個大字――辟邪山莊遺訓:擅自闖入山莊者,曆代莊主如果不殺,可削罪為奴,若是女子留有不殺,必立之為少夫人。


    安頡驚愕抬頭,眼光呆滯:“是……是少夫人。”語聲一落,他仿似明白了什麽,身軀晃蕩,倚在桌腳穩住了身形:“安頡該死,以下犯上。”


    秋葉冷冷接道:“知道就好,你還有什麽話說嗎?”


    想是處於生死關頭,安頡心思極快轉動,圓圓的眼珠左右一瞟:“公子,是不是隻要我能說出一個讓公子安心的理由,公子就不會追究我的過錯?”


    秋葉低頭凝視冷雙成一眼,懷裏的人呼吸平緩,溫文無害地平臥於胸口,不會再如霧般滲落他的手,遙遙浮起在枝頭。看著如此平靜安詳的臉龐,落於如此絢麗多彩滿室花海中,他隻覺心裏最柔軟的角落開始蔓延,清風一拂,吹綠了一地的繁花雜樹。


    安頡看了看公子的臉色,大膽地說了一句:“冷姑娘平日對公子極為恭敬疏遠,此刻卻緊密無間地醉於公子懷中,安頡鬥膽提醒公子一句,這豈不是天意促合美事一樁麽?”


    說完之後,他忍不住地訕笑,抬頭看到公子冰涼不變的目光,又呆立噤聲。


    不了解安頡的人肯定會被他這番話所迷惑,但是秋葉自小在無方長大,卻是了解這人嗜酒不貪色的習性,否則也不會放任他在身畔二十年。他所說的天意促合是指冷雙成能如此親近於自己,的確是平日祈求不來的美事。


    秋葉再次低頭看了看冷雙成,轉過身冷若冰霜地離去。


    百卉含英,紅花綠柳,穿過庭院樓廡,彎彎回廊,一路上□□不斷直晃人眼。秋葉罔顧匍匐在地的仆從昂然前行,來到自己的樓閣裏。


    熏香渺渺,碧綠紗櫥,金柱屏風,錦簾掛幕,房內所有的裝飾不變,景色依然。隻是在窗欞邊少了冷雙成,滿室的典雅繁複便失去了色澤。


    更有甚者,生命裏也不會完整。


    秋葉小心地將冷雙成放置在平素休憩的床榻上,拉過水湖絲被,給她掩好了四角,低下頭默默地看著她。


    平靜的臉,沒有任何的人間疾苦;掩蓋光芒的眼睛,看過人間冷暖世道滄桑;殘忍的雙唇,吐出的全是狠狠燒灼他的字語。秋葉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張麵容,仍是仔細而貪婪。


    距離紅袖之圍已經五日。


    五日來他全是在水深火熱地生活。


    冷雙成看著那隻手掌,看著他的眸光在月光下變得深沉,仿佛具有一層深淺不同的顏色,越靠裏首越濃,越接近表麵的琉璃質就越淡。


    她勇敢地迎上他的雙目,走至他身畔三尺見遠停駐,沉穩說道:“公子是萬金之軀,奴婢願在公子身邊服侍三年。”


    秋葉麵色遽然轉白,更顯透明。如同一個溺水的人般張口說了說什麽,最終沒發出一絲聲音――聽她第一次自稱“奴婢”,他就心下了然,還能叫他做些什麽?說些什麽?他心裏悲痛萬分,俊容上都抑製不住地顫動:好個聰明的冷雙成!好個殘忍的冷雙成!


    原來如東閣所言,初一曾在青衣營裏苦讀典籍數月,彼時深沉隱蔽的青衫少年有可能看到了那個碑文,原來這件事是真的。但她自稱奴婢,就等於是願意入莊為奴,自己削減了少夫人的名銜――她還是不願意一生陪伴在秋葉身邊。


    秋葉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忘記搭乘驊龍,怎樣一路冰冷地披著晨霧走回了葉府。冷雙成始終無聲無息地跟在他身後,三尺見遠不說一句話。從那日後,秋葉就抑製住心裏的冰涼,旁若無人地來來去去,對她置若罔聞,對她視而不見,仿似先前的初一對待他那般。


    可是溫文無害的冷雙成此時正躺在他眼前,躺在充斥著他全身氣息的典雅氣派的大床上。


    冷雙成身著白領青衫,長發披覆身後,睡容沉靜安詳,麵色柔和得像個孩童。秋葉默默凝視她許久,忍耐許久,終究敵不過自己的內心,伸出手臂緊緊抱住了她。


    “我舍不得離開你,片刻都不行。”秋葉麵對著那張溫和的輪廓緩緩低下嘴唇,流連在她緊閉的雙眼上,“你的眼睛裏有我的影子,可我的眼睛裏隻看得見你。”


    想來這雙眼睛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一對黑白分明的瞳仁,定神時像潭水冷清,閃動時像寒星熠熠。


    秋葉緊緊摟著冷雙成的腰身,仿似稀世珍寶一樣放置胸前。他低下蒼白如雪的臉龐,貼在她的臉龐上,輕輕搖晃著,搖晃著,眸光深遠而悠長。


    “冷雙成,聽說你賭技無雙,喜歡為了別人孤注一擲。我從今天起下定了一個決心,為了完全得到你,我也願意賭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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