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窗軒一片寬敞,眼前是蒼勁幽幽無窮夜色,鼻下是冷香陣陣氣息縈繞,明月寒星下,不見秋葉身影,耳畔卻持續不斷傳來內力渾厚的樂聲。


    冷雙成垂手站立於吳三手床榻前,替他掩好了被角,凝神聆聽夜空中傳來的笛聲,那聲音飽滿祥和,穿透夜空後還帶有婉轉起伏的尾音,仍是和楚軒技藝不分伯仲的《龍鳳呈祥》。


    這首曲子冷雙成和吳三手已經聽了三晚,絲絲入耳的樂聲飄來,淺淺淡淡的幽香輕拂,極有些不知今夕何年的意境。


    她默默聽了許久,突然啟聲對著吳三手說道:“吳有,你是飽讀詩書的儒生,看著你我總想起了我的父親……父親說男人的品行是‘行欲徐而穩,立欲定而恭,坐欲端而正,聲欲低而和’,你看他像麽?”


    吳三手呆呆地睜大著眼睛,冷雙成歎息一聲,將手扶在他麵容上,替他合了眼瞼。


    暗香疏月,風送祥樂,葉府上下一片寂靜,隻聞悅耳悠揚的回環笛聲。


    冷雙成沿著長廊朝前走,轉過簷角,迎麵撲來一些微溫的氣息,她堪堪掠過來人雙眸一眼,連忙垂首躬身喚道:“吳總管。”


    神算子麵目上帶些風塵之色,冷冷地瞥視冷雙成,出聲喚道:“初一?”


    “是。”


    “去請公子來。”


    冷雙成這才抬頭,麵有難色:“稟總管,近日公子吩咐如非他召喚,否則不見初一……”眼角掃到神算子身後,語聲馬上一頓:“是,我這就去。”


    神算子目光如燭,他牢牢盯住冷雙成一字一頓:“你也看到事態的嚴重了,一定要把公子請來。”說完之後不再看她一眼,冷漠前行。


    神算子身後還有幾名仆從抬著兩個人的身形,亦步亦趨地跟著他進入了正廳,冷雙成躊躇片刻,轉身朝葉府梅林走去。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梅林中的景致秀雅迷人,秋葉立於梅香銀月下,雪白衣袍比四周景色更加濃鬱灼亮。


    “出了什麽事?”一早辨認出來人腳步聲後,他默默放下笛子,冷淡地問了一聲。


    “吳總管星夜兼程趕來,想請公子於正廳議事。”


    秋葉聽到此句後,轉過身坐在橋心樓亭裏,曼斯條理地說道:“吳算子提前一日到京,素來雷打不動的冷雙成都忍不住來這裏,我倒是要聽你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梅香四溢中,冷雙斟酌著開口:“吳總管這次還帶來兩人,胸口大片潰爛,看似遭受重創……”


    “閑事和我無關。”秋葉突然冷冷截口道。


    冷雙成停頓一下,又恭聲說道:“那兩人麵目完整,依稀可見是七星中的穆老爺子和清溪公子……”


    “與你無關的瑣事我一概不管。”他再次冷漠截了冷雙成的尾聲,“吳算就算精明,知道派你來喚我,也得看我是否樂意去。”


    冷雙成暗暗苦笑,近幾日銀光公子不止一次在她麵前提及秋葉一反常態,不再過問朝政與武林的事,她麵上雖平靜,心裏卻明白到底是何原因。


    冷雙成澀然一笑,細細看了看他的臉色,慢慢地捱了過去:“公子,現在不是使性子的時候……”


    “原來你不是傻子。”秋葉盯著她冷冷一笑,“你也知道我在生氣,那你說說,我為何生氣?”


    冷雙成停了下來,淡淡的月光映照於她平靜的顏麵上,鍍上了一層朦朧的流紗。秋葉轉視梅林,抿住唇不再言語,但他的身形如同手握勝券的少年將軍,紋絲不動地坐於樓亭之中,仿似那就是中軍帳席。


    月值中天,梅林一片寂靜。


    冷雙成抬首看了看月色,趨近子時,正是蠱毒發作之際,忍不住又向前穩定地走了幾步。


    “公子,我見你每日佇立於此靜思,不敢輕易叨擾,並非是我回避公子。”


    秋葉冷淡地嗤笑一聲。


    冷雙成又走近了一步,緩緩說道:“公子的心意我都明白,隻是公子與我所接觸之人均是不同,令我有時心下尚在迷惑……”


    秋葉冷漠地看著梅林,不為之所動。


    冷雙成咬咬牙:“公子到底要我怎樣才消氣?”


    秋葉回過麵容看了她一眼,口中冷淡說道:“冷雙成,若不是在大戰前夕,恐怕你不會如此遷就我吧?”


    冷雙成歎了口氣:“公子說笑了。”爾後默默地走了過去,立於秋葉身畔,伸出了右手:“公子,請。”


    這隻手掌紋路細致手指修長,即使沒握上它,仍能感覺到冷雙成手心的堅定與掌中的冰涼,秋葉盯著它,微微動容。平素裏冷雙成侍奉他下車時,青袖飄拂,手腕帶力,從來不會私自露出修竹般的手指,更何況此時如此大方地直伸眼前,帶著任由他處置的堅韌之意?


    秋葉不會給冷雙成任何後悔的機會,他毫不猶豫地握緊了它,借力站起。


    兩隻冰雪般的手掌終於握在了一起。


    秋葉凝視著她沉靜的臉龐,細細摩挲那雙稍顯秀氣的手掌,一時之間沒有開口。他的目光清澈得無一絲雜質,如同雪峰山澗化下的清泉,脈脈無聲地流淌。


    冷雙成回過麵目,看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笑:“我目睹公子為我所作的一切,心中著實忐忑。公子曾經罵我是木頭呆子,但冷雙成要說的是,人非草木豈能無情?”


    冷雙成的笑容一如當年的溫和細膩,嘴角略微彎起,麵色如水般寧靜。秋葉看著她的笑容,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閉住了眼睛,猛然出力緊緊地抱住了她。“為什麽現在才見到你?我這才察覺我孤獨許久了。”


    冷雙成並未掙紮,隻是微笑說道:“我是個俗人,通常不能揣測公子所想,但公子這句話,我卻是聽懂了。實不相瞞,此刻我的內心仍舊混亂,一旦留在公子身邊,仿似有些石頭滯壓在心頭,所以請公子再寬限時日,容我多緩和緩和……”


    秋葉雙臂伸展,緊緊地將她攬在胸前,嘴唇顫抖地紮在她的黑發之中,語聲有些含糊:“這麽迂回的腸子……虧得我深信不疑有我的影子,否則被折磨死還不知道你的心意……”


    “公子,可以走了嗎?”冷雙成在他懷裏問。


    秋葉聽到她冷靜如斯的嗓音,一股如針般熱流無處奔走,最後衝突在齒間,讓他咬了她一口:“雖說不答應嫁我,能逼出你心裏話真是不容易……”


    輕紗般的月光映照在葉府正廳門閣,滲漏出三人高矮不同的身影。


    神算子坐於正廳左側門口,冷淡地看著立於麵前有些惶恐的兩人:“安廚是說此值子時,公子蠱毒發作才來得這般緩慢?”


    安頡訕笑一聲:“吳總管英明。”


    “怕不盡然吧。”神算子突自袖中掏出一卷紙軸,攤開後冷冷說道,“公子都有娶初一之心,難道這事還能遮掩?”


    “……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安頡細聲念了幾字,爾後又訕笑一下,“安頡識字不多,不大懂得這上麵的意思。”


    “你不懂不要緊,隻要好好回答我幾個問題就行。”


    “總管請。”


    “聽聞初一曾找過你?”


    “是。”


    “所為何事?”


    “打探吳三手病情與忘憂散。”


    神算子站起身跺開幾步,站定後沉吟說道:“既是知道公子幾日後決戰,為何見他傾費內力吹奏卻不阻攔?若是無情無義,又為何去打探忘憂散?”


    銀光一直立於庭下並不言語,安頡不明就裏更是不會出聲。


    “聽聞忘憂散由萱草所鍛?”神算子突又開口問道,見安頡頷首後接上一句:“葉府竹林裏就有萱草吧?”


    安頡有些微微吃驚:“世事果真瞞不過總管。”


    神算子不動聲色地收起卷軸,冷冷說道:“萱草無色無味,依附竹子根部生長,要探尋出萱草極為困難,隻能憑借敲擊竹節聽中空之聲才能探訪是否有寄生草木――這些道理葉府醫書上都有記載,想糊弄我沒那麽容易。”


    神算子抬眸看了眼門外的月色,思索片刻後回身堅定地說道:“無論公子和初一是何居心,決戰之後,你們二人必需應允我一件事情!”


    銀光和安頡雙雙詫異抬頭,看向正中之人。神算子眼眸深沉,目光如井水寒澈見底,麵色凜然地說了一席話。


    庭下二人看著總管的眼睛,深深覺得冰涼滲骨,已是和平素的公子毫無差別。在總管的狠戾目光下,他們均重重地點頭應允。


    月涼如水,靜默地籠罩著沉寂大地。吳算等人仍留於正廳等待著公子,半晌後□□上才無聲無息走來一條人影。


    秋葉背著手轉過門閣,那張深邃精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冷淡地一掃正廳,最後落在安頡麵容上微微一頓。


    安頡見到那冰雪般的目光心中一驚,低下了頭。


    “來。”他麵對眾人,並不回頭,說出了一個字。


    冷雙成沉默地自他身後當前一步邁入廳中。


    神算子眼光如針般一突,察覺到公子冷漠地盯視自己麵容後,稍稍轉過眼眸看向別處。


    冷雙成站於門側,等待著秋葉進來,先前一步越過主人已是無禮,現在虎視眈眈的總管麵前,她不敢再有絲毫逾越之處。沒想到秋葉看了眼廳上之人後,又冷漠地對她說:“坐。”


    冷雙成看了看前方,依言走至廳中右側落座。秋葉見她坐定,才冷淡地避開地上血跡,背著手慢慢走至她身側佇立。


    冷雙成凝神打量地上兩人傷口。秋葉長身而立,一動不動地盯著神算子。銀光轉視幾人,心下有些了然公子此舉的目的――還是為了維護初一。


    靜寂之間,神算子咳嗽一聲首先開口:“公子,有要事相告。”


    “說。”


    “吳算自揚州取道路過七星山莊,聽聞一件大事。”


    “穆老爺子與他的侄兒清溪公子於三日前在莊中遇刺,據家人所講,仆從才離開半盞茶時間,回來時這兩人已氣絕身亡,除了胸口這個大窟窿,周身沒有一絲傷痕,而且兩人的死法一模一樣。”


    冷雙成不斷掃視兩人身軀,至此為止,她已經見過七星五葉的麵目――聶無憂、水芊滅、安頡、穆石開、賀清溪,還餘兩人據聞是百花穀中的天仙美人花夕雙針。有些讓她吃驚的是,穆老爺子擅使大刀,若是敵人近身的確不宜提防,但是暗器數一數二的賀清溪,怎麽可能在不發一物的情況下就被人暗算?


    秋葉低首看了一眼,冷冷說道:“這殺人的武器有些怪。”


    眾人聽秋葉點醒,均又細細查看地上兩人屍首。


    穆石開和賀清溪胸口血肉模糊,呈漏鬥形插落心髒,外衣上分散些細小窟窿,如漫天寒星。冷雙成心中一動,不覺起身蹲下,用手指撚了撚那些星星狀的傷痕。


    秋葉目光落及她的背影上,皺了皺眉說道:“別碰,髒得很。”


    冷雙成沉默站起,不發一語退至秋葉身後。


    “總管找錯人了,你應該去找七星之首的聶無憂。”秋葉冷漠地看著神算子。


    安頡聽後直搓手,訥訥說道:“回公子,聶公子自從去年二月起,就失去蹤影。我們七星餘下幾人都不大頂事……”


    秋葉突然回頭盯住冷雙成,冷淡地說了一句:“冷雙成,你瞞得好深啊。”


    眾人稍感突兀驚愕,冷雙成臉色白了白,心思轉念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聶無憂和獨孤凱旋在去年二月同時消失,秋葉已經知道他的秘密;他在怪罪她甚至連吳三手都未提及此事。


    果然,秋葉轉過身,走到冷雙成身前站定:“在青山寺救你的是獨孤凱旋?”


    冷雙成抬起頭平靜說道:“是。”


    隻一瞬間,眾人見秋葉麵色雪白,自嘴唇至下頜,俊秀的線條變得凜冽似冰,他揚起手朝冷雙成身後劈了一掌。強烈的掌風震得冷雙成衣衫翩飛,可她站著動也未動。


    “轟”的一聲,案幾座椅全部化為齏粉,葉府大廳右側淩亂如雨。眾人麵麵相覷之時,又聽得他冷森森地問:“是他給你換的藥?”


    冷雙成想了想,居然開口說了一聲:“都是和尚。”


    秋葉緊抿薄唇,收了左手掌勢,背於身後,冷冷說道:“別讓他落在我手裏,記得了。”然後走至主座坐定,以手支頤,冷漠地盯著空氣。


    大廳裏氣息淡漠,秋葉俊美麵容在燭火映照之下,閃著幽幽明暗之光。


    神算子掃視冷雙成一眼,那雙眸子仍是犀利如豹,洞悉了一切。冷雙成迎了迎他的目光,心裏有些凜然,轉過了眼,隻是看著銀光。


    無人開口。


    冷雙成咬了咬牙,硬著頭皮啟聲說道:“公子,這樁刺殺事件可有眉目?”


    眼見秋葉仍是冷漠不語,神算子接口說道:“這兩人的傷口經檢驗,胸肺是被劍身刮撾所致,山莊特地將他們送到葉府,懇請公子明鑒是何種利器如此霸道。”


    冷雙成眉目一動,想了想還是沒開口。


    秋葉冷澈雙瞳如針般聚起,盯著空氣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神算子目視冷雙成,冷雙成歎息一聲,走上前喚道:“公子,公子……”


    秋葉回眸看了一下她平靜之中帶些惶然的神色,左手點了點自己膝邊,支著頭說道:“你不是什麽都看出來了嗎?”


    冷雙成抿住嘴,溫順地挨著他身畔站定,秋葉一直看到她靠近於自己膝蓋再無縫隙,才滿意地抬頭,看向廳內眾人:“總管想知道什麽,問她即可。”


    神算子聚眸於前,冷冷說道:“冷姑娘,請。”


    冷雙成沉吟一番,開口說道:“這兩位的傷痕不是單純利劍所傷,外麵散布的點狀窟窿是火藥所致,按理說江湖中仇殺不會重複使用兩種利器,所以這類武器我也不知道來路。”轉過頭又問道:“公子見過嗎?”


    秋葉麵色上有些恍惚,他收回凝視冷雙成頭發的目光,卻看到麵前的她幾不可見地鼓了鼓眉尖。“沒見過,但能斷定不是中原武器。”


    冷雙成遲疑接道:“若是吳有清醒,或許能請他來看看。”


    秋葉長身而起,淡漠說道:“有什麽事等過了鐵塔一戰再說。”


    距離行雲鐵塔之約尚不滿六日,眾人明白此戰關鍵,一時之間均是沉默。


    秋葉走了兩步,回首看到冷雙成還杵在座前望著地上研判傷口,不由得喝了一聲:“冷雙成!”冷雙成回過神,朝眾人半鞠躬說聲“告辭”,尾隨而去。


    過了極久,神算子突然轉過臉看向廳中其餘二人,冷冷道:“都看到了吧,公子待初一如何?”


    兩人噤聲不語。


    “看來我的預見是正確的。”他看向銀光又說了一句:“明早備車,我請見靈慧公主,此事不可泄露,誰走漏了風聲我唯誰是問。”


    夜色朦朧,淡涼生霧,葉府上下仍是一片岑寂,偶露燭火似星星般閃耀在沉沉夜幕中。冷雙成沿著長廊疾行幾步,就看到秋葉立於花木前靜靜地站著。


    “公子為何在廳上故作親密?”冷雙成距他三尺開外停駐。


    秋葉右眉微微一動,雙手後負,口唇之間便蓄了些笑容,如同漸生漣漪的水麵,波紋一直延及眸中。“哦?看來我平素還不夠親密。”


    冷雙成懊惱地暗咒一聲,仿似未看見秋葉臉上蠱惑性的笑容,問道:“公子又在打什麽主意?”


    秋葉自暗處緩緩走出身形,冷雙成心下一驚,不著痕跡地退了兩步。


    “想知道很簡單,隻要你今晚陪我一宿。”


    冷雙成眸光微涼,滾過幾絲寒芒也似的光亮,冷冷說道:“公子老是不莊重。”


    重重花木似彤彤錦霞,輕紗翠霧中,點染斑斕。秋葉背負雙手走近冷雙成,白衣落落宛似天人宛似仙,在逼得她直直後退時,他的嘴角一挑露出豔蓋雲天一笑:“原來我每晚偷偷親你時,你是清醒的。看來你真不是傻瓜,冷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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