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雙成雙眸緊閉,眼瞼微微跳動,思緒退到一片汪洋大海裏。


    海麵上沒有風,隻有黑暗,暗沉如墨,烏雲仿似頂蓋聚集,突然扯出一道電閃雷鳴的光亮,生生映照出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


    她反射地動了動手指,口中虛弱地念了一聲:“哥哥。”


    滾燙的血流出傷口後,經風吹涼,汗津津地粘在身上,如同螞蟻噬骨般,竟是帶起一種戰栗到極致的冷。


    她察覺到了全身逐漸退成了冰涼,趁著失去意識之前,又拚力喊了一聲:“貓頭鷹!”


    “雙成……”她確信聽到了一聲呼喚,很輕很低,近似喟歎的聲音。


    冷雙成顫抖地伸出手指,拚命蠕動。最後一縷魂思如同在山峽中迷路的孩子,順著記憶裏的微光走了出去……


    黑,濃墨的黑,瓢潑大雨從天而降,冰涼滲骨。狂風如怒濤,撕心裂肺地呼嘯,卷起千條萬枝彎腰亂舞。


    貓頭鷹雙頰慘白,一雙妖異淒美的眸子黯淡無光,他猛烈咳嗽兩聲,嘴角又蜿蜒流淌鮮紅的血流:“雙成……”


    冷雙成將他緊緊地摟在懷裏,泣不成聲:“貓頭鷹,貓頭鷹,求求你,別死……”


    一隻虛弱枯瘦的手極力想揩去傷心的淚水,無奈垂軟下來,噠的一聲濺起泥漿:“雙成,我也舍不得離開你,我若走了,這世上就隻剩下你一人……”


    冷雙成放聲大哭,痛哭聲穿透潑墨肆虐的蒼穹,閃亮地在狂風底打了個悶顫。貓頭鷹的臉暴露在大雨中,往昔雌雄莫辨的詭異豔美,在銀珠雨點傾砸之下,淩亂頹廢一如殘花敗蕊。他提起一口氣,忍著疼痛囑咐道:“雙成,你仔細聽我說……”


    冷雙成伏低臉頰,緊貼在他冰涼的唇上,搖晃著他的身子,嚎啕不止。


    “我可憐的雙成,如果能知道有今天,平素我一定會好好待你。”貓頭鷹語聲漸低漸止,“你一定要仔細聽我說……上次我們被逼著跳崖,你重傷不醒,我為了救治你,試遍了穀底的各種草藥,結果發現有兩株毒草和你血液起了反應,一種是忘憂的萱草,一種是麻痹人的天燭子……雙成,你不要哭,聽我說完……”他微弱地喘息,胸腔裏的火辣堵在喉間,卻再無力氣咳出:“一定要記得,三者不能混食,否則引發你寒毒反噬,你不易控製……”


    “哥哥,你休息下,不要說話,陪我看看星星……”冷雙成將臉深埋在他胸口,頭顱深深顫抖,“大雨停了就會出星子,你多堅持一刻……”


    貓頭鷹瘦削的臉動了一絲痕跡,嘴角有了一點漣漪:“真是個傻孩子……我快不行了,你答應我啊!”


    “不礙事的,哥哥。”冷雙成紮下頭顱,大雨從脖頸滑入,如冰涼的雪片裹滿全身,“寒毒要不了我的命,發作起來隻會令我內力大增……你不用擔心,就像小牛犢反芻草料……突生的疼痛終究會被我抑製住……”


    貓頭鷹慘淡一笑,笑紋無法達到嘴角,僅是眼眸裏盛了微光:“傻瓜雙成啊……你叫我怎麽放得下你……”


    冷雙成緊摟他上半身,一直搖晃著,搖晃著,心痛得說不出話來。


    天空如同傷破了心,劈頭蓋臉地砸下冰珠子,暢快淋漓地宣泄他的感情。大雨許久未止,貓頭鷹的胸膛在冷雙成臉頰下逐漸變涼,她仔細而貪婪地數著微弱的心跳,一聲,兩聲……


    “雙成,不要再怪責李公子。”貓頭鷹拚盡了最後氣力,蠕動著紫唇,“……來生,我一定要比他先找著你……”


    轟隆一聲,電似火龍,張牙舞爪地衝下烏雲邊角,吞噬了冷雙成的嘶喊、慟哭,而天地間注入森森箭雨,狂野裏顯得更加蒼涼了。


    “潑醒她。”一道盈亮嬌柔的聲音響起。


    冷澈見骨的水嘩的傾倒而出,如同冰涼涼的瀑布,結結實實地鞭笞在冷雙成殘破的身軀上。冷水衝散了點周身的血汙,在她身下印出一灘子淡紅痕跡。


    前番滲骨的冷未去,今又遭受涼水驚蟄,冷雙成很快抵擋不住,平攤於地麵的身子微微顫動起來。


    荒玉梳雪笑靨如花,白衣勝雪地坐於室內。光線暗淡飛舞,映出她眼眸裏的一抹殘忍。她仔細地盯住冷雙成的臉,慢慢欣賞慘白麵容上的每一個表情。


    冷雙成咳嗽一聲,動了動手掌,勉力支撐起身,說道:“荒玉,我要見林青鸞。”


    荒玉梳雪微側螓首,好笑地望著她,像是在看一個怪物:“冷雙成,還沒睡醒罷?”


    冷雙成挪挪身子,找個舒服的牆角靠著,垂下了眼瞼。牆壁凹凸不平,冰涼的岩石咯著她的背脊,她看看光亮,藏在了暗處,剛好可以掩飾她眸裏的火焰:“你給我服食了護體丹,顯然不要我死,想必是拿我來對付秋葉。”


    荒玉嗬嗬一笑:“那又如何?”


    冷雙成艱難地撐住牆壁,嘴角嘶嘶抽氣:“我現在沒多大力氣,但是還可以自殺。”


    突然冷風一閃,荒玉掠到冷雙成麵前,極快出手扇了她一耳光,順勢點了她的穴位,笑吟吟地說:“你看,這根本不是問題。”


    冷雙成全身被製,既不能動亦不能言語,隻得頂枚鮮亮的掌痕,默默閉著眼睛。


    剛才風聲低微,她落入暗處,對明亮的光線看得很清楚。


    但是她看不清荒玉梳雪的出手。隻能說明一個問題,荒玉的武功比她想象中還要厲害,而且以她現在的功力,即使拚盡全力也不能完全製服荒玉。


    對於強大而狡詐的對手,如果不是萬無一失,她不會貿然出擊。


    臉上火辣辣地疼痛,冷雙成抑住心神,默默思索更重要的問題。


    ――荒玉梳雪和秋葉性格極為相似,她還記得在長石街蠱毒發作時,秋葉殘忍而仔細地欣賞她臉色,兩人的冷酷如出一轍。


    ――必須繼續裝作重傷無力才能令荒玉放鬆戒惕,既然和秋葉一樣自傲,想必她越是裝死,越是不引起荒玉的注意。


    荒玉見冷雙成如此冷淡、麵無表情,嗤笑道:“不過,我倒喜歡看些有趣的東西……”


    清香嫋嫋,淡雅逼人,荒玉梳雪走近冷雙成,伏下身輕輕撫著她的臉龐,手掌凝白如脂,透著一股蘭花香氣:“好孩子,喝了我給你配的藥,很快就能看到林青鸞了。”


    荒玉的眼波溫柔含情,仿似真的就是一位溺愛孩子的母親,她摸了兩下冷雙成的右頰,對上冷霜縈繞的眉尖後,手指甲猛地一拉,劃出一道血痕:“聽聞秋葉手刃我族九十人,你既是他的人,那就替他受這九十鞭子吧……”


    微微一笑,她拍開了冷雙成上身的穴道,仍是製住了木頭人的四肢。


    冷雙成雙眸微抬,眉目不動,一口答應:“好。”


    “嗬嗬,真有意思的女人。”荒玉梳雪嬌笑連連,黑暗的地下室裏充滿了銀鈴也似的聲音,“不過你放心,我可舍不得讓你死,所以讓你挨了鞭子後,我會好好地替你療傷……”她慢悠悠地走到刑架前,取下了一條黑烏烏的鞭子,啪的一聲響亮地抖了個鞭花。


    “因為我還想天天這樣折磨你。”


    粗糙的鎖鏈嵌住了冷雙成兩腕,勒出深深的血跡,她極力站穩兩腳,身軀卻無法抑製地搖晃。


    鞭子如同毒蛇,將毒牙狠狠地紮入了她的後背脊,雖然這些鞭傷不至於要她的命,但是抽在她素來抵抗力最強的皮膚上時,她仍是疼得倫藕粑


    荒玉梳雪的狠毒,她早就能預料――在送她煉成藥人之前,荒玉要她清醒地遭受折磨,這樣更能令人痛苦。


    一道又一道的鞭風落下,冷雙成默默忍受著火辣疼痛,一麵細心地聆聽荒玉得意的笑聲:“冷雙成,滋味好受麽?等會服下藥水,會比這更加疼喲,我要親眼看著你像狗一樣爬來求我……”


    聽著荒玉軟如甜糯的聲音,冷雙成盯著地上的陰翳,突然想起此刻已是月上中宵。


    月色有些慘淡,隔著縫隙照過來,是一種切肌的冷漠。她看了許久,心底痛苦地嘶鳴一聲:秋葉,見著我之後,千萬不能傷心。


    潮濕的土地,斑斑駁駁的樹影,冰涼的四壁,滲著水絲的角落,這一切構成了一間地下密室的所有。


    林青鸞直挺挺地立於壁前,雙眼呆滯,麵上毫無表情,如同一具木偶,無喜怒哀樂,不知人間冷暖。


    “砰”的一聲,冷雙成被人丟擲於身前,他仍是一動不動地僵立。


    冷雙成艱難地抬起頭,伸出了顫抖的手,隻是看了一眼他的樣子,忍不住抽泣起來:“林青鸞……林青鸞……”


    “哦?這麽有感情。”荒玉梳雪衣飾潔白,幹淨優雅地立在階上,口中輕笑不斷,“服了藥後,很快就和他一樣喲!”


    胸腹裏的疼痛翻江倒海地攪起,劇痛程度不下於苗疆九蠱,冷雙成麵目上冷汗涔涔,手指蜷曲如刺,牢牢地釘在泥土裏。


    她察覺到了身體發生的變化,趁著藥效發作之前,又艱難地站起身子,朝林青鸞身影處挪去。


    血絲模糊了濕漉漉的地麵,一路灑行過來,場景慘不忍睹。


    她執著地一步一步扶壁前行,顫聲喚道:“林青鸞,林青鸞,如果你聽得到我的聲音,記得一定要活下去……”


    貓頭鷹慘死的臉一直浮現在她眼前,而此刻,她無力再承擔另一個手足也這樣離去……


    眼前飄拂下一根銀白的發絲,冷雙成看了一眼,忍痛哭泣:“如果你沒碰到我,你還是青鸞公子;如果你早點碰到我,我倆也能結為手足,縱情於山水之間,過著輕鬆自如的生活……”但不要是現在這樣豬狗不如地活著。


    冷雙成痛呼兩聲,身子支撐不住,終於倒在了林青鸞腳下。她顫抖著抓住了林青鸞的腳踝,昏迷之中還不忘說道:“貓頭鷹,千萬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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