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舅舅與皇叔,房相所言的種種話語,他們說了很多,李承乾也聽了很多。


    舅舅說有一部分原本能夠用來耕種的荒地,京兆府卻將其用來建設作坊。


    現在京兆府還未開始占用耕地,他們卻開始占用那些將來可以成為耕地的土地。


    那現在京兆府占有的土地屬於誰,京兆府吃的是將來的田賦,未來的人口會失去田地的分配,甚至等西征的府軍回來之後,田地要如何分?


    江夏郡王說京兆府都是按照朝中規章發展的,如果一直掣肘,一直被朝中限製,關中的發展勢必要減緩了,顧前顧後。


    還要顧及朝臣的感受,那麽原本的三年計劃,要延遲到十年才能完成。


    棉麻布的作坊還沒起來就要被腰斬,這是一筆無比巨大的損失。


    李孝恭說的都是宗室內部的事,聽一耳朵都行了。


    李承乾吃著餛飩,聽著他們的講述,耳朵聽著,但一概沒有在意,全當聽了就忘了。


    用罷餛飩,李承乾起身道:“上早朝吧,今天大朝會一定很熱鬧。”


    幾人也不再言語,一齊走向太極殿。


    還未開朝,朝堂上就站了不少人,五品以上的官吏甚至一路站到太極殿外,這是上官儀第一次上朝,看得出他很緊張。


    李承乾與舅舅,房相來到太極殿時,人已都到齊了。


    看到殿外站著一群穿著奇裝異服的使者,李承乾又瞧見了祿東讚。


    對方行禮道:“恭賀太子殿下。”


    李承乾停下腳步笑道:“大相還是吐蕃的使者,還以為鬆讚幹布會另派人來。”


    祿東讚道:“外臣是吐蕃的大相,外臣在長安就一直是吐蕃的使者。”


    “聽說你想去京兆府效力,被許敬宗拒絕了。”李承乾在太極殿前停下腳步,麵朝此刻還空蕩蕩的皇位,揣著手與他說道。


    見他低著頭,李承乾又道:“之後你又在京兆府講學的街巷,每天都在聽,甚至一邊聽一邊記錄。”


    祿東讚道:“若殿下不允,外臣往後就不這麽做了。”


    李承乾笑道:“無礙的,崇文館會證明我們唐人的治理理念比你們吐蕃人更好,而且遠在吐蕃的牧民們都會知道。”


    見太子走入太極殿,祿東讚還想再說又將話語咽了下去,青海已開辟了崇文館,並且一直在吸收青海以南的人口。


    換言之,何必呢?


    “恭賀皇兄。”


    “青雀,你近來如何?”


    李泰回道:“還在整理括地誌的編撰,近來都挺好。”


    等太監的一聲高喝,大殿內終於安靜了下來,皇帝一步步走到太極殿內,在皇位上坐下,群臣行禮之後早朝就開始了。


    李承乾依舊與往常一樣,聽著群臣的依次向皇帝稟報各項事宜。


    從各國使者進獻的財寶來看,貞觀一朝的帝製,在天山一戰之後又一次站在了巔峰,各國使者向這個強盛的帝國進獻了他們最大的誠意。


    李唐的根基也更加穩固,帝製的統治力也得到了彰顯。


    父皇的權力與威望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巔峰。


    李承乾側目看向此刻坐在皇帝,處於人生巔峰的父皇,壯年得了孫子,又平定了天山。


    如今,父皇的帝王製已完成了絕大部分的架構,三省六部製下的集權得到了更進一步的加強。


    隨後皇帝的旨意頒布,大概就是大唐以後要側重文治,堅持以農為本,加強選官製度,尤其是在科舉之策上,對外則是威服四方,穩固邊疆。


    再次說了民依於國,國依於民之類的話。


    講述前朝滅亡的原因,並且引以為戒,望朝堂團結不要互相猜忌的一些話語。


    大抵上,零零總總可以歸結為一種現象。


    李承乾暗想著,這種現象以及如今朝中的種種朝章政令,也就是史書所言貞觀之治。


    這是最直觀的印象,現在就是貞觀之治正在走向最強盛的一個路線。


    用圖表畫一張圖,那就是一條向上的曲線。


    各國使者覲見之後,舅舅便站出朝班說起了早晨時在東宮說過的話語,因此又與鄭公爭執了起來。


    殿外的諸國使者都還在恭敬地站著,聽著鄭公正在殿內朗聲言語。


    這一刻,祿東讚心中隱約有些明白了,放眼太極殿的文武,天可汗的手中還有能征善戰的將領,這些人都是前隋末年,戰爭中篩選下來的。


    可恰恰吐蕃沒有這麽多的能人,也沒有如房玄齡,魏征,長孫無忌或者他們身後的一眾能臣,如張行成,岑文本,於誌寧,褚遂良這些後繼而來的年輕之輩。


    還有更年輕的一輩,那些人……祿東讚都認識,有許敬宗,上官儀,顏勤禮,還有那位還未從天山回來,就已威名傳遍長安的薛仁貴。


    強人如林的大唐,令人豔羨不已。


    鄭公朗聲道:“陛下!趙公所言,休養生息是不錯,可人不能總是安逸,當關中習慣了安逸,習慣了糧食自然成熟,習慣了得天獨厚,人就失去勇氣。”


    “就如當年沒有燧人氏取火,人不會烹煮食物,茹毛飲血的人不會長壽,就如沒有大禹治水,人們隻會一次次在水災中失去所有,沒有神農氏就沒有現在的百草藥經。”


    聲音在大殿內擲地有聲,鄭公接著道:“更不會有現在,人可以休養生息,但不可安逸,臣依舊勸諫陛下,傲不可長,欲不可縱,樂不可極,誌不可滿。”


    關於這些話語,李承乾覺得在建設還是在休養生息的問題上,舅舅與鄭公缺少一份免責聲明,闖禍了不關我事就行了。


    可這是大殿,免責聲明對皇帝來說沒有任何用處。


    下朝的時候,朝中很多人還在為了大殿內的爭論而紛紛議論。


    “今日大殿之內的爭論事關京兆府,青雀見皇兄似乎並不在意?”


    李承乾道:“有爭論是難免的,有些事爭論的越早越好,反倒不是壞事。”


    李泰疑惑道:“皇兄是要樂見其成?”


    “開朝之前孤去見過李道長,李道長說過,即便是他據理力爭還是有人反駁他,因誰也沒見過這個世間的真相,這個世間的真正麵貌沒人見過。”


    李承乾抬頭看著蔚藍的天空,耳邊是百官離開時候的腳步聲,又道:“除非有人能夠站在蒼天之上,看清楚大地的全貌。”


    “否則這種爭論會持續很久,可能很多年後,會與諸子百家一樣,譬如黃老學說,成為一種人們為之學習與探索的學說吧。”


    李泰道:“有時,青雀很佩服皇兄的心境。”


    李承乾道:“因誰也不知道未來會如何,因此讓大家都盡力而為,拿出成果才能服眾嘛。”


    “可吳王兄說土地兼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興作坊能更好些吧。”


    “選擇多一些總是好的。”李承乾又道:“去東宮用飯?”


    “文學館還有不少要事,青雀不敢耽誤。”


    李泰稍稍一禮快步離開。


    李承乾狐疑地看著他,總覺得這個弟弟一點都沒瘦,他到底有沒有在好好減肥。


    今天在大殿之上的辯論,鄭公搬出了燧人氏,大禹,神農,在爭論上贏了舅舅。


    當鄭公說完話時,舅舅的臉上很明顯是有不服氣的,但也僅限於鄭公


    舅舅會向鄭公服氣,但當時在大殿之上,換一個人,舅舅也不會這麽輕易地作罷。


    回到東宮,弟弟妹妹正圍著搖籃吃著飯,她們就差將小於菟團團圍住,一邊用飯一邊看著這個小家夥。


    直到他被母後抱走,她們又有些不舍,還沒看夠。


    李麗質道:“你們一直盯著小於菟作甚,都好好用飯。”


    眾人這才散開坐回來用飯。


    李承乾剛坐下,就有太監腳步匆匆而來,稟道:“太子殿下,陛下召見。”


    “父皇是吃不到飯了?”


    “回殿下,陛下用過東宮送去的飯食了。”


    “那又有何事?”


    雖說知道太子殿下向來如此,還是讓這個太監很為難地道:“陛下正在看關中的作坊卷宗,有些事要問殿下。”


    “孤與少府監的工匠事先有約定,午後要過去一趟的。”


    言罷,李承乾看了一眼弟弟妹妹,道:“麗質,你與清河去見父皇,多半是有事要問。”


    “好。”


    清河也點頭,嘴裏嚼著飯食,目光明亮,還詫異地眨了眨眼,點頭道:“嗯。”


    飯後,李承乾坐在後殿,躺在躺椅上,打算睡個小覺。


    將兒子抱到了身側,就這麽閉著眼打算睡一會兒。


    小於菟的四肢還有些不聽使喚,他趴在父親的腹上,也在陽光下閉上眼。


    剛生了孩子的蘇婉還需要一段時日恢複身體,她見到丈夫與孩子還是忍不住一笑。


    寧兒也抬頭看去,見到小於菟就躺在父親的腹上,父子倆都是一手掛在一旁,另一隻手放在肚子上。


    “這父子怎連睡姿都是一樣的。”長孫皇後看到這一幕也是錯愕地笑了。


    等睡醒的時候,李承乾看到原本該躺在懷中的孩子已在一旁的搖籃內,還在酣睡。


    提了提精神,接過寧兒遞來的布巾。


    溫熱的布巾使勁擦了擦臉,提神了許多。


    邊上是母後與蘇婉,她們還在準備入春時節要穿的新衣裳,母後正在教著怎麽走針。


    甘露殿內,李世民正在聽著房相的講述,所言的都是今年朝中要辦的事。


    李世民蹙眉翻看著卷宗,又道:“這關中各縣人口增了這麽多嗎?”


    房玄齡回道:“各縣作坊還能容納更多的人,在人口一事上京兆府如同饕餮怎麽都不會滿足。”


    “嗯,近來許敬宗與輔機的爭執很多嗎?”


    房玄齡坐在一旁頷首道:“確實挺多,但都有所收斂,就是許敬宗平日裏比較莽撞。”


    “你是承乾的老師,有些事讓你來把握,朕更放心些。”


    “臣領命。”


    李麗質帶著清河走入甘露殿內,恰巧聽到父皇與房相的話語,便站在一旁也沒打擾。


    房玄齡向兩位公主稍稍行禮。


    李世民抬頭看到兩個女兒,道:“承乾是很忙嗎?”


    “回父皇,皇兄說要去少府監走一趟。”


    “這是京兆府遞來的,你且看看。”


    李麗質接過看著,便回道:“這份脫貧綱要……女兒先前看過,給京兆府的諸多注解都是女兒寫的。”


    “哦?”房玄齡很是訝異。


    李世民冷哼一聲,神色依舊冷峻,但忍著嘴角的上揚,又道:“你說說吧。”


    李麗質回道:“以往長安十二縣大致有十萬赤貧戶,八萬佃戶,還有一萬流民。”


    房玄齡又問道:“那如今呢?”


    “大抵上如今的赤貧戶該是不足三千戶,首當其衝的是涇陽,那裏是最先開始的,種了葡萄之後,渭北各縣分攤葡萄的田畝,之後就好轉了很多,佃戶除了務農,閑時能夠去作坊勞作。”


    “皇兄對現在的赤貧戶數量也很不滿,因此讓京兆府的官吏在各縣走動勸說,關中經營了六年,這六年間也有了許多改觀。”


    “當基礎農業體係開始向作坊轉移,他們的個體財富增長速度是以往種地所不能比擬的,因此個體有了更多的選擇。”


    “皇兄去少府監是為生產技術,當生產技術達到一定高度,或許再過幾年關中會出現一種新的階層,用皇兄的話來解釋,換言之就是新出現的一類人,叫作工人。”


    房玄齡滿意點頭,“多謝公主殿下為老臣解惑。”


    李世民依舊板著臉,眉眼稍有舒緩,看著十九歲的女兒,便問道:“聽你母後說,你不著急嫁人,還有承乾慣著你,可你往後要如何打算?”


    “女兒想著書,創立一個學說。”


    房玄齡有些遲疑,問道:“學說?”


    李麗質雙手背負走了兩步,道:“人是很脆弱的,一個人能活五十年或六十年,如爺爺這樣的人算是高壽了,一代代人會死去,一代代的人走來,能夠流傳於世的往往是書籍與學識。”


    “恕女兒狂妄,但這也是女兒可以為其一生去努力的事業,女兒想成為那一類了不起的人。”


    言語中,李麗質顯露出些許強勢的氣場。


    房玄齡起身作揖道:“陛下有女如此,臣恭賀陛下,為社稷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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