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宗扭頭道:“不買!”


    李孝恭又道:“你買三千卷如何?”


    跟在父親後頭的李崇義痛苦地扶著額頭,忽然覺得好丟人,不想和父親走在一起了。


    李泰從後方走來,他笑著道:“崇義兄。”


    聞言,李崇義行禮道:“魏王殿下。”


    李泰走向熱鬧的太極殿,又道:“河間郡王還在為了賣書發愁?”


    “是啊,太多了,積壓在家裏都賣不出去,家父一開口就讓人買六千卷,在下實在是慚愧。”


    李泰了然道:“文學館要一千卷。”


    李崇義詢問道:“為何要這麽多?”


    “給支教的夫子,崇義兄有所不知,現在文學館也可以派出去支教夫子了,弘文館,文學館都可以參與其中。”


    “那好,等明日就給文學館送去,不需要給銀錢。”


    “多謝。”


    眾人其樂融融地正在走向太極殿,人們三三兩兩為伴,今夜天公不作美,黃昏時分就是陰雲密布,恐怕秋雨就要來了。


    李承乾與父皇剛結束中秋節的祭祀,匆匆回來之後還要換一身衣裳去太極殿的宴席,在東宮穿好靴子,整了整衣襟。


    蘇婉給丈夫戴好發冠,還仔細打量了一番,確認整齊。


    平日裏這些事都是寧兒在做,不過她剛生了女兒,正在休養身體,蘇婉也不讓她起身。


    寧兒還需要休養半月,蘇婉梳理發冠還有些生疏,確認沒問題之後,道:“妾身與母後就留在東宮照顧孩子,就不去赴宴了。”


    看著丈夫站起身,蘇婉目光在殿下的臉上,也跟著抬起頭。


    李承乾扶著她站起身道:“孤去去就回。”


    “嗯。”


    母後正在殿外,抱著小於菟正在哄著,這孩子笑了,母後也跟著笑了。


    幾滴雨水落下,眼看一場雨水就要飄落,李承乾拿起竹傘道:“母後,兒臣去赴宴了。”


    長孫皇後的目光還在孫兒的笑臉上,隻是點了點頭,也沒看兒子。


    李承乾撐著傘走入雨中,雨勢並不算大,蒙蒙細雨讓整個皇宮濕漉漉的,天色就像是暈開的墨水,由東向西擴散,半個時辰之後,整個夜空一片漆黑。


    隻留下雨水在夜色裏作響。


    太極殿內的宴席已開始了,李承乾走到殿前,多看了一眼站在殿外的守衛,停下腳步問道:“薛仁貴?”


    薛仁貴有些詫異,他抱拳行禮道:“太子殿下!”


    “你怎麽站在殿外?”


    “末將陪同張大將軍而來,還要護送大將軍回去。”


    李承乾稍稍點頭。


    薛仁貴那黝黑的臉咧嘴一笑,道:“有幸,殿下還認識末將。”


    李承乾頷首道:“孤記性好,看一眼就不會忘。”


    從天山回來的薛仁貴看起來沒有之前這麽壯了,消瘦了許多,看來天山也是一個磨人的地方。


    李承乾將手中的傘放下,又中肯地點頭,走入殿內。


    從一眾賓客的後方走過,李承乾一路走到自己的位子上,默不作聲地坐下。


    “皇兄!”


    注意到身側正舉杯的李恪,李承乾道:“恪弟何時回來的?”


    李恪舉杯一飲而盡,解釋道:“是父皇召恪回來的,早在半月之前,父皇就讓人送來了旨意,恪即便是在洛陽有再重要的事,中秋佳節也要來見母妃的。”


    李承乾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確實該回來。”


    而後又見皇兄目光看著太極殿內眾人,看起來不像是要多說話的樣子,李恪也收回了目光,麵對眾人帶著笑容。


    在這場宴席中,還有不少是西征歸來的將領。


    宴席一開始氣氛很好,大家都端坐,很有規矩,可等到酒過三巡,喝大了之後,又會是另外一個場麵了。


    還有一群勳貴子弟懶散的坐著,把玩著眼前的瓜果沒什麽胃口。


    李承乾扭頭看向坐在後排的一群勳貴子弟。


    注意到太子的目光,他們陡然坐直,悉數挺直腰背,要多端正就有多端正,就算是在親爹麵前,他們都沒有這般坐姿。


    現在他們的表情從一開始的散漫變得嚴肅,目視前方,個個都是炯炯有神。


    李承乾收回了目光,看向大殿內宮女隨著鼓樂起舞。


    殿外的大雨依舊在下著,當眾人都有些喝多了,也都放鬆了下來,甚至可以各自走動,向父皇敬酒。


    李承乾見李績大將軍走到了殿門口,也跟了上去。


    “太子殿下。”


    “李震沒有回來嗎?”


    李績道:“這孩子讓部曲送來了書信,如此便夠了,他需要坐鎮河西走廊豈能輕易離開。”


    “英公,似乎不盡興。”


    李績忙作揖道:“讓殿下見笑了。”


    “英公有心事,不願與孤說?”


    “殿下。”李績又是行禮道:“是郭孝恪如今在河西走廊養病,震兒來信,大夫說他活不了多久,快則一兩月,長則半年,更不能回長安,恐怕會死在半道上,殿下莫要誤會,末將不是在同情他。”


    “那是在可憐他?”


    見英公沉默不語,李承乾道:“孤敬仰如英公這般有情有義的豪傑。”


    李績道:“在軍中不能放任自己,更不能徇私,他就應該死在戰場上的。”


    李治與李慎也匆忙跑入大殿內,這兩個弟弟是在外麵野回來的,才知道現在要來見父皇慶賀中秋,看他們也不顧衣衫濕漉漉,也走入殿內。


    大殿內很熱鬧,李大亮攬著秦瓊的肩膀正在高聲唱著歌,程咬金正在殿內起舞,中年發福的大將軍跳舞的模樣實在是有些不好入目。


    可大家都很高興,高興得忘乎所以。


    不多時,尉遲恭嘴裏咬著一隻月餅,也與程咬金一起跳了起來。


    唐人是喜歡舞蹈的,唐人也都是善於舞蹈,這一點不分男女老幼,包容又彪悍的民風在貞觀一朝的鼎盛中期顯得越發興盛。


    唐人的強大與自信亦是在一次次的征戰中建立起來的,在樂妓的彈奏下,程咬金與尉遲恭跳得很盡興。


    就連父皇也是麵帶笑容,眼看太極殿的形勢就要失控了,一群中年人就要發酒瘋。


    李承乾幹脆走到了殿外,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


    身後的薛仁貴還是如同雕塑般,站著一動不動。


    大殿內,李泰左看右看沒有發現皇兄的身影,多半離開了,有時候很羨慕皇兄的本領,總是可以悄無聲息地離開這種宴會。


    李泰並不喜歡眼前一群中年將領發著酒瘋的樣子,他們多半是要橫著離開大殿的。


    他向站在殿門內的一個太監投去眼神。


    對方收到眼神便小步而來,低著頭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泰看了看四下問道:“皇兄呢?”


    “太子殿下半個時辰前就走了,還吩咐老奴明天早朝時,太極殿內不能有酒氣。”


    “酒氣?”


    “是的,要是明天一早太極殿內還能聞到酒氣,老奴多半會被太子殿下丟進太液池喂魚的。”


    “嗬嗬……”李泰僵硬一笑。


    隨後趁著幾個老將軍扭打在一起,李泰也想離開大殿,但一站起身,就有目光看來。


    冒然離開確實不好,到底怎麽才能與皇兄那樣走得自然,又不會引人注意。


    翌日,雨水還未停歇,李承乾被孩子的哭聲吵醒。


    這些天以來,都沒有睡踏實過,將孩子養大的過程並不算順利,而且還很痛苦。


    李承乾將女兒從搖籃中抱起。


    打開窗戶的一條縫,讓外麵的空氣進入殿內。


    女兒一哭,兒子也哭了,一手抱著一個,他們又都不哭了,有時真不知道孩子是為什麽哭,為什麽笑。


    殿外還在下著雨水,這場華西秋雨也不知道斷斷續續要到什麽時候才停。


    將兒子放回小床,李承乾將女兒放在膝蓋上,一手攬著她,一手撐著下巴,閉著眼打算再養神片刻。


    蘇婉從床榻上坐起來,見到太子就坐在搖籃邊,一手扶著頭就這麽閉著眼,呼吸平穩像是睡著了。


    寧兒端著熱水推門進來,又轉身將關上,看到太子的模樣也是溫柔一笑。


    這兩個孩子在夜裏沒少折磨人,其實這些事可以交給宮女做,但殿下隻要在東宮就親力親為


    “殿下,早朝的時辰該到了。”


    聽到寧兒的話語聲,李承乾緩緩睜開眼,原本放在膝蓋上的女兒已在蘇婉的懷中。


    兒子還在小床上睡著,李承乾深吸一口氣,洗漱了一番。


    離開寧靜的東宮,小兕子正在外麵練著拳腳。


    細雨朦朧的天,倒也不能阻止她練身手,她的身手都是李淳風道長教的。


    “皇兄!”小兕子收起動作,整了整道袍行禮。


    李承乾站在細雨朦朧中,疲憊地點頭。


    小兕子道:“皇兄看起來氣色不好。”


    李承乾低聲道:“夜裏被孩子吵醒了三次,平均一個時辰一次。”


    小兕子從袖子裏拿出黃精道:“皇兄吃點這個,妹妹親手晾嗮又蒸煮的。”


    從妹妹手裏拿過幾塊黃精放入口中嚼著,李承乾又道:“李道長還在閉關嗎?”


    小兕子也揣著手走在皇兄身側道:“嗯,每天讓人送去飯食倒是會吃,就是見不到道長,明達要每天打理欽天監,現在在學著用黃道渾天儀。”


    李承乾踩著濕漉漉的地麵,蹙眉停下腳步。


    小兕子揣著手也停下腳步。


    心說這個妹妹的學習進度還挺快的,兩年前才教會她用手指丈量星星,現在竟然開始學黃道渾天儀的用法。


    李道長說要教小兕子,真不是隨便說說,是真的想要將一身絕學教給她。


    一直走到承天門前,小兕子道:“明達先去欽天監了。”


    李承乾稍稍點頭。


    看著妹妹走過承天門,一路上正要來上早朝的臣子,見到這位小公主也是紛紛微笑著行禮。


    小兕子是個很懂事的妹妹,她但凡遇到穿著官服的人都會行禮。


    這一點,比李治與李慎好太多了,這兩個弟弟現在住在外麵的王府,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自己洗衣服,有沒有每天洗漱,或者說是不是還堅持晨練。


    思量著,李承乾又放棄了,一直控製著他們的人生是不好的,他們有自己的人生,小時候可以加以看管,現在他們該獨立安排生活起居,這是成長的必經過程。


    從年齡來看,李治與李慎都是後世上初中的年紀。


    李道宗腳步匆匆而來,他從朝服的袖子裏拿出兩塊棉布,道:“太子殿下。”


    李承乾道:“皇叔。”


    “這兩塊棉布,還請太子殿下過目。”


    距離早朝還有半刻時辰,李承乾打量著棉布,道:“拿在手裏的質感不同。”


    李道宗解釋道:“顏色較淺的用棉有五成,較深的是用棉四成。”


    李承乾頷首道:“不好定價格?”


    “正是,用棉越多的棉布自然是越貴,可如此一來拿去販賣便有了爭論,更擔心作坊會摻雜其它。”


    產業發展上總會遇到很多問題,在這個過程中遇到了不少事,就像各個作坊出產的醬油,成色與口味都是不同的,定價也不同。


    這倒是無妨,因醬油有的挑,這家不好,大不了換一家。


    但棉布不同,麵與麻的比例上可以做的文章太多了。


    這涉及到生產與質量規範的問題。


    李道宗又道:“如今中原各路商客都來長安采買貨物,他們都在等著棉布,就有人提及這件事前來談價,許敬宗沒有當即答應,也沒有給出任何承諾。”


    李承乾道:“事關各縣鄉民的勞動所得,此事一定要嚴格,許敬宗不給商賈承諾是對的。”


    跟著太子走著,李道宗也是神色凝重。


    “棉布不能降價,而且要加價。”


    眼看著走入太極殿,早朝就要開始了。


    李道宗聞言也不好追問,隻好等早朝結束再向殿下討教。


    李承乾一步步從文武朝臣的中間走過,呼吸著大殿內的空氣,空氣中還是有些酒氣。


    卻也分不清這酒氣是昨晚留在殿內的,還是此刻來上朝的眾臣身上的。


    尤其是武將一列,一個個站得並不直,低著頭各自睡意濃重,沒有像尋常時交頭接耳,也沒有如蚊蟲低飛時的嗡嗡議論聲。


    這一刻顯得很安靜,安靜得隱約聽到了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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