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中點著火盆,外麵的呼嘯聲更大了,聽著風雪聲,鬆讚幹布依舊寫著策論。


    偶爾還有風從帳篷的縫隙中吹進來,吹得火盆中的火焰也在晃動。


    達占東塞走入帳篷中,他手中拿著一些剛煮好的羊肉,道:“李都護給了我椒鹽,我不想撒在牛肉上。”


    鬆讚幹布見到他凍得通紅的雙手端著銅盆,盆內切好的牛肉正在冒著熱氣。


    達占東塞將牛肉放在一旁,又用牛糞點燃了一個小火盆,放在讚普的邊上,言道:“讚普是在給天可汗寫信嗎?”


    鬆讚幹布點著頭,提筆寫下最後一句話,便拿著紙張放在油燈邊仔細看著,反複確認沒有問題之後,等墨跡幹了,將其放入一個牛皮袋中,再用針線縫好,交給他叮囑道:“讓人送去長安城,交給鴻臚寺卿郭正一。”


    達占東塞點頭道:“明天一早就讓人送去,讚普吃點牛肉,我就不喜歡吃唐人的椒鹽。”


    他說著話拿起一塊牛肉,又道:“讚普,你看!這個牛肉要這麽吃才好吃。”


    達占東塞將一塊牛肉放入口中,一邊咀嚼著一邊閉眼享受著。


    鬆讚幹布笑道:“聽聞你現在會給牛治病?”


    達占東塞頷首道:“牲畜也是會生病的,牧民的牲畜要是病死了,他們也就活不下去了,我會好好鑽研如何給牲畜治病,牲畜對我們的牧民很重要。”


    鬆讚幹布也沒有用椒鹽,他拿起一塊牛肉,牛肉用水煮熟的,還帶著一些血色的肉塊放入口中,很是享受地吃著。


    翌日,達占東塞讓人將讚普的書信送去了長安,而他也陪著讚普從青海一路前往吐蕃。


    很多吐蕃人都知道在長安城養病的讚普要回來了,可真要準備去見吐蕃的子民,鬆讚幹布反倒猶豫了。


    達占東塞牽著讚普的馬,走到了眾人的麵前。


    一群吐蕃子民在鬆讚幹布的馬下歡呼著,他們在歡慶吐蕃讚普回來了。


    雖說吐蕃讚普已是一頭白發,但讚普的病好了,也安全回來了。


    在人群的歡慶聲中,鬆讚幹布離開了人們的視野,獨自一人策馬前往布達拉宮,一路上鬆讚幹布時常會咳嗽。


    達占東塞懷疑讚普的病多半是加重了,在姑臧城的時候讚普的咳嗽還沒有這麽劇烈。


    鬆讚幹布平複了呼吸之後,回道:“天可汗讓太醫署的人給我治病,他們說過我的病已傷及了內腑,再回吐蕃深處也可能會加重病情。”


    又劇烈咳嗽了兩聲,鬆讚幹布隻能翻身下馬,往藏布江邊走了兩步,他重重咳嗽了好幾聲,直到麵色都漲紅了。


    看著讚普的模樣,達占東塞道:“讚普我們不往前走了!”


    鬆讚幹布站在藏布江邊,他望著布達拉宮的方向。


    當年離開時布達拉宮還沒建成,現在卻走不回去了嗎?鬆讚幹布心中自問著,卻見達占東塞對後方的吐蕃孩子用吐蕃語高聲呼喊著,就有孩子離開。


    鬆讚幹布的呼吸每一次都很用力,靜坐在藏布江邊。


    一群吐蕃孩子請了一個唐人來到了這裏,來人是天可汗安排在吐蕃的大夫。


    “讚普,我是太醫署的。”


    “嗯。”鬆讚幹布點頭。


    這位醫官聽著他的呼吸聲,診脈良久。


    在一群吐蕃孩子的注視下,這個醫官又試了試讚普的聽覺,看了看讚普的眼睛,觀察讚普的呼吸次數。


    醫官站起身道:“當年讚普重病就已壞了髒腑,如今的讚普的髒腑本就不如尋常人,加之吐蕃高寒,會加重病情。”


    這位醫官思量片刻,又道:“讚普不可再往前了,大可留在這裏休養,若適應之後再往前走亦可,但下官也不能保證讚普能走多遠,還望三思。”


    達占東塞著急道:“讚普會死嗎?”


    “我是醫者,讚普若想活著,就要聽醫者的話。”他收拾好藥箱道:“讚普也不用服藥,安心靜養就好。”


    達占東塞看著醫者離開,他不服氣道:“讚普,我們都是在雪山下長大的,我們也能回雪山的。”


    在長安居住多年的鬆讚幹布適應了關中人的生活方式,反倒是回來之後就不適應了。


    “天可汗想要我活著的。”他自語了一句話,便讓人在這裏搭建了一個帳篷。


    夜裏,鬆讚幹布在這裏居住了下來,時常看向布達拉宮方向。


    接連數天,這位讚普一直留在這裏,自從不再往前之後,讚普的病情也好轉了。


    這天夜裏,吐蕃又下起了大雪,有人騎著戰馬朝著這處帳篷而來。


    鬆讚幹布坐在溫暖的帳篷內,正拿著一卷書翻看,時光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時候他就是這樣,不論外麵有多麽的嚴寒,總是在火邊拿著一卷書看著。


    此刻,鬆讚幹布正在看的書籍正是如今吐蕃崇文館的。


    風雪中,那人在帳篷前翻身下馬,風雪吹起他灰白的頭發,拍去身上的積雪後走入帳篷。


    見到來人,鬆讚幹布並不覺得奇怪,而是道:“現在的吐蕃怎麽樣了?”


    來人取下了帽子,他正是祿東讚,一頭灰白的頭發,年過六十的他雙眼也有了些許渾濁。


    從長安城回到了吐蕃,祿東讚的整個人似乎都像是被抽空了,在長安城他至少還有些生機,可回到吐蕃之後,他的生機就像是被抽光了。


    祿東讚坐在火盆邊,感受著火焰的溫暖道:“這麽多年了。”遙想當年,這位吐蕃大相帶著兵馬旁觀了大唐與吐穀渾的戰爭,那時候他才三十歲,正是打算做一番大事的年紀,那時候鬆讚幹布也不過十五歲。


    轉眼間過去了三十年,大唐征服了天山,完成了東征,當年的那位天可汗老了,大唐有了一位新的天可汗。


    這位新天可汗又是一個十分強大的對手,他比當年的那位天可汗更可怕,讓祿東讚覺得自己不是他的對手,更無力撼動現在的大唐。


    當年的天可汗是一個十分強大且有氣魄的人,令天下英雄臣服,馳騁江山,重情重義,討伐不臣。


    如今的天可汗,嚴苛且行事強硬,集權且強權,對內對外沒有仁慈,沒有情麵,唯有政治與利益。


    這位新天可汗是個冰冷的人,也是個可怕的人。


    或許在當年麵對那位天可汗,吐蕃或許還有些機會,可現在這位新天可汗不會講半分情麵,就如那位波斯王子跪在朱雀門前數天,也得不到天可汗的一句複國。


    哪怕波斯王子一頭撞死在朱雀門前,天可汗也不會幫助他複國的。


    這就是一位冰冷的天可汗,冰冷又強大,這位天可汗明白,幫助波斯複國對大唐沒有任何的好處,反而會給蔥嶺留下隱患,哪怕波斯王子立下毒誓,絕不再與大唐為敵。


    但天可汗不會相信他的承諾與誓言,大唐為何要割舍一部分平白送給波斯人,甚至還要給自己留下隱患,波斯的故事寫在史書上就足夠了,至於複國……天可汗根本就沒有想過那個可能。


    曾經的天可汗是一個有溫暖的皇帝,而現在的天可汗是冰冷的,雖說是父子,可差別竟然如此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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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祿東讚現在還記得,當年在太極殿前,他還是太子,站在陽光下他那溫和的笑容,那分明是個很善良的太子,他還送給了自己一塊肥皂。


    可現在呢?他會將吐蕃蠶食,讓吐蕃成為大唐的一部分,將來會像西域那樣成為大唐的賦稅之地,祿東讚心中肯定了一番,不用懷疑了,一定會是這樣的。


    這樣的天可汗怎麽可能放過吐蕃,就連波斯都無法複國,吐蕃又怎麽可能獨善,唯有毀滅或遂了天可汗的願,兩個選擇。


    見祿東讚久久不說話,鬆讚幹布道:“現在的吐蕃怎麽樣了?”


    “很好。”祿東讚低聲道:“吐蕃從來沒有這麽好過,唐人甚至給吐蕃的老幼治病,吐蕃人都相信大唐與他們之間不會再有戰爭了,唐人是愛和平了,就像唐人愛他們自己,現在的吐蕃人也愛著自己,更愛如今的和平。”


    說著話,祿東讚神色多有不舍,當年那個敢在吐穀渾與大唐的戰爭中想著謀利的祿東讚早就不在了。


    軟禁在長安多年的祿東讚早就已是另一個人,他變得更加謹慎,更加謙卑,不敢自大。


    那是祿東讚看到了更強大的大唐,看到了唐人是如此擁戴他們的皇帝,還有一群年輕翹楚,這個大唐並沒有因時光的流逝而衰敗,隨著時光流逝它反而更強大了。


    薛仁貴,裴行儉,王玄策,狄仁傑,裴炎他們都可以為天可汗帶兵,不論是誰帶兵來攻打吐蕃,都是會給吐蕃帶來滅頂之災。


    哪怕不是他們,隻要天可汗一句話,西域,蔥嶺甚至是天竺與南詔人也會奉天可汗的旨意來討伐吐蕃。


    鬆讚幹布道:“聽聞你時常被噩夢驚醒。”


    祿東讚看著火盆中的火焰道:“是吐蕃的孩子告知讚普的?”


    “嗯。”鬆讚幹布放下手中的書,道:“那個孩子說大相到了夜裏就會被噩夢驚醒,大相很害怕。”


    祿東讚痛苦地捂著臉。


    “你說我們以前在長安時為什麽不恐懼?”


    聽到讚普的話語,祿東讚一手捂著臉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鬆讚幹布喝著奶茶又道:“聽說茹來傑也愛喝奶茶,有人說茹來傑在雪山上給我留了一封信,可沒有人見過那封信,他說隻要我回到了雪山上,就能知道茹來傑給我的信是什麽。”


    看祿東讚竟掩麵哭泣了起來,不離開長安其實也還好,回到了吐蕃之後祿東讚的情緒卻經常崩潰。


    如果祿東讚在長安城度過一生,就沒有這麽多淚水了。


    鬆讚幹布坐下來拍了拍他的後背,遞上一碗奶茶。


    祿東讚雙手接過茶碗,忍住了淚水。


    現在的鬆讚幹布也是一頭白發,從遠處往明亮的帳篷內看,就能見到兩個坐在一起的白發人。


    “其實你不恐懼唐人,從你是吐蕃大相開始你就沒有恐懼過敵人,現在回到了吐蕃,你見到了吐蕃的美好,見到了吐蕃子民臉上的笑意,吐蕃的子民從未有過現在這樣安心,他們不用擔憂戰爭。”


    鬆讚幹布比祿東讚年輕,他反倒安慰著這位年邁的吐蕃大相,“他們不用擔心有人會搶他們的牛羊,因為唐人與吐蕃的勇士會保護他們,他們也不用擔心吐蕃的貴族會掠奪他們,因為都護府不許吐蕃的貴族這麽做。”


    “見過了美好,才會害怕,我們都是很一般的人。”鬆讚幹布長出一口氣,又拍了拍他的後背。


    祿東讚生活在吐蕃的內亂時期,那時候他與讚普平定了吐蕃的內亂,也吞並了很多周邊小部落,才有了如今的局麵,可那時候的吐蕃子民並沒有過得多好。


    天亮的時候,年邁的祿東讚再一次翻身上馬,他沿著藏布江一路走著,也不知道要去何處。


    鬆讚幹布卻在藏布江邊找到了桑布紮的舊居,他打算在這裏住下來,過著無人打攪的生活,至於茹來傑留下的信是什麽,鬆讚幹布反倒不在意了。


    鬆讚幹布覺得自己早已是個有名無實的讚普,既然都不算是讚普了也就沒了非做不可的事,他更願意做自己想做的事,留在藏布江邊,看著吐蕃的子民,看著吐蕃的一群孩子長大。


    “就像唐人說的,人要先愛自己,才能愛天下人。”鬆讚幹布坐在久違的陽光下看著東方,又自語道:“天可汗一直都是這麽說的。”


    乾慶十三年一月,長安,皇宮新殿前的銀杏樹下。


    這裏以前是興慶殿,當年剛登基的李承乾將這裏改成了新殿,李世民對兒子的這個行為,多少還是有些不滿的。


    長孫無忌正拄著拐杖而來,他遠遠就見到了坐在銀杏樹下的父子,尤其是當今陛下,一雙眼睛與長孫皇太後當年一模一樣。


    李承乾看著手中的書信道:“鬆讚幹布在臨走前,還在鹹陽橋上買了一碗關中的新豐酒喝,還付了三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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