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看向還坐在堂內的老師,現在的老師正端坐著,低頭看著手中的茶碗沉默不語,似在數碗中的茶葉有多少。


    見師母走向了後院,李承乾鬆了一口氣,感覺身邊的壓力頓時不見了,他快步走上前道:“師母的威名早有耳聞。”


    房玄齡歎息一聲,神色不振。


    其實父皇的本意是好的,也是從當年亂世走出來的莫逆兄弟,隻說手足兄弟之間,希望自己的朋友不要懼怕妻子,鼓起勇氣去一趟平康芳,再說一些如何如何震懾妻子的話。


    當主觀想法太過的時候,就會忘了客觀的事實。


    想法是好的,但要從客觀事實考慮才好。


    李承乾咳了咳嗓子又道:“老師,近來京兆府了許多銀錢,等著入冬之後等幾樁大交易安排好之後,再將所有市稅一起入賬。”


    房玄齡低聲道:“殿下自行安排就好。”


    “嗷……”


    李承乾又覺得當下氛圍說這些話,確實不合適。


    眼看著時辰也差不多了,房夫人又走到了前院,看樣子也準備好去赴宴了。


    這才言道:“老師,我們先去宮中赴宴。”


    房玄齡緩緩點頭,接過一旁夫人遞來外衣穿上。


    期間,師母始終是帶著笑容。


    老師則是低著臉,麵色多少有幾分頹廢。


    師母又十分溫和地說著,“太子麵前,也不要這般鬱鬱不言。”


    房玄齡歎道:“老夫是在憂心……憂心國事。”


    李承乾揣著手與房遺直走在前頭,一路走低聲問道:“房兄,老師他沒事吧?”


    房遺直道:“無礙的。”


    李承乾暗暗點頭,領著老師一家走過朱雀大街,一路進入了朱雀門。


    此刻皇城內點起了不少燈籠,走向承天門入宮還有不少當朝的勳貴國公,眾人也帶著各家的家眷。


    太子走在皇城內,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許多家眷中的女子紛紛打量這位太子。


    隻聽說太子時常會去各縣巡視,可鮮有在人前露麵,尤其是別人家的家眷麵前。


    這讓許多人家的家中女眷,一年有一次能夠見到當朝太子都算不錯了。


    太子殿下長得高大,肩膀開闊,走路時的形體筆直,要說瘦也算不上,如年輕時的陛下一樣。


    與陛下年輕時相比,這位太子看起來更多了幾分溫和。


    這是長孫皇後的嫡長子,太子明亮的眼神與皇後一模一樣。


    有女眷家中養著閨中還未出嫁的女子的婦人,她們便會多看兩眼。


    如今唐人的民風是開放彪悍的,即便是太子回頭看去,這些婦人也不避諱,紛紛行禮。


    老師與師母一路上無言,腳步也走得並不快。


    就快走到了承天門,李承乾停下腳步,見到舅舅,便讓老師一家先入宮。


    在承天門下,還有各家勳貴在宮人的指引下紛紛走入。


    長孫無忌獨自一人前來,先問道:“見過房夫人了?”


    李承乾感慨道:“見識了。”


    “房夫人是女中豪傑,別說朝中諸位將領了,就連陛下見了都要懼她三分。”長孫無忌回憶著往昔,失聲一笑道:“都是以前的事了。”


    “真是父皇讓老師去平康坊的嗎?”


    “是啊,確實是陛下吩咐的,好好男兒豈能被女子欺負,就是這麽一句話,讓房相去了平康坊。”


    長孫無忌又道:“可事實呢?正如臣所料,房相還不是被房夫人拎回家,還被痛斥一頓,這件事又傳到了陛下的耳中。”


    李承乾安靜地聽著,放慢腳步。


    “陛下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很生氣,今天的宴席多半另有準備了。”


    為手足兄弟仗義出言這也沒錯,但依舊不能忽視客觀條件呀。


    興慶殿外,燈火布置了不少。


    老天很給麵子,讓雨水暫時停歇了。


    李承乾與舅舅走在一起,沿途與各路將領與勳貴拋去微笑,隻不過幾家年輕的子弟,笑容很勉強。


    “殿下可知,為何陛下為何要擺宴?”


    李承乾道:“是為了慶賀關中豐收?”


    長孫無忌搖頭,語氣平淡地解釋,道:“一來確實是為了關中豐收,二來馮盎回長安了,三是不僅僅有馮盎,還有一批將領回長安,都是各地的折衝府回來的,其中就有丘行恭,柴紹父子,郭孝恪他們。”


    李承乾想著中原各地布置的折衝府,而這一次回來的將領來看多是一些老將。


    這些人或有執掌兵權多年,又或者年事已高。


    今晚這一次的宴席,又像是一次兵權的交接,他們要將各地折衝府的兵權交還回來。


    思量著就走入了興慶殿內,坐在這裏的人不少,就連殿外都布置了桌子。


    宮女太監在殿內殿外走動布置著。


    李承乾打量著四周見到了很多生麵孔。


    長孫無忌領著太子,走到一人麵前,解釋道:“這位便是鎮軍大將軍,譙國公柴大將軍。”


    意識到舅舅介紹的人便是柴紹,李承乾忙作揖行禮道:“見過姑丈。”


    原本神色憔悴的柴紹聽到這話,神色激動,他哆哆嗦嗦行禮道,渾身無力地一手撫著桌子,道:“末將當不起太子殿下一身姑丈。”


    人到中年,就已經重病纏身的柴紹又咳嗽了兩聲,他眼底裏有些許濕潤,道:“末將愧不……”


    “好了。”李承乾扶住他,道:“姑丈且坐吧。”


    四周的人都看了過來,目光也落在柴紹與太子之間。


    太子的姑姑也就是平陽昭公主,平陽公主與柴紹亦是少年夫妻,隻是平陽公主早早離開了人世。


    大業十三年,柴紹夫妻跟隨李淵起兵。


    武德年間,跟隨秦王平定淺水原一戰,大破宋金剛,討伐了王世充,與秦王一起生擒了竇建德。


    武德六年平定河州,征戰吐穀渾,武德七年奔襲杜陽穀守住了關中隘口。


    貞觀三年,柴紹跟隨李靖出兵突厥,與李績,李道宗,薛萬徹,五路大軍共同攻打頡利。


    柴紹抬頭看著眼前這個少年人,他帶著顫抖還有些哽咽的嗓音,道:“太子殿下都已長這麽高了。”


    李承乾點頭道:“是呀,侄兒長大了。”


    柴紹點頭道:“好,長大了。”


    長孫無忌站在一旁沉默不言。


    自從平陽公主過世之後,這件事便成了柴紹心中的心結,從未納過繼室。


    這些年鬱鬱至今,妻子過世之後,他心中對李家虧欠,無以複加,一度不知如何麵對陛下與太上皇。


    當太子再喚一聲姑丈,令他淚流縱橫。


    李家還是認他的,還是認他的……看著眼前的太子,柴紹瘦得隻剩下皮包骨頭的手握著太子的手腕。


    李承乾甚至能夠感受到對方的手在止不住地顫抖,“姑丈,暫且先坐。”


    注意到自己的失態,柴紹這才收回了手,重新坐好。


    李承乾又見到傳聞中的這位馮盎,對方看起來年紀與預想的還要大。


    馮盎笑嗬嗬道:“末將回關中一路上早有聽聞太子威名。”


    “是嗎?大將軍聽到的威名是如何?”


    “這……哈哈哈!”馮盎尷尬又不失氣度地一笑,朗聲道:“那些敢說太子閑話的人都應該扇他們的嘴,豈有此理。”


    李承乾又道:“有勞大將軍遠道而來回長安了。”


    馮盎爽朗笑道:“太子殿下萬不可這麽說。”


    眼看興慶殿的人入座得差不多了,李承乾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李泰與李恪坐在一旁。


    三兄弟看著眼前的水果。


    李恪拿起一隻桃子啃著,道:“皇兄不吃嗎?”


    李泰吃著一隻梨,道:“嶺南的水果確實不錯。”


    李承乾揣著手而坐,在這裏的將領中有不少生麵孔,注意到有一人獨自坐在一旁,也沒有人與之交談,詢問道:“那位是誰?”


    李恪順著皇兄的目光看去,解釋道:“他是丘行恭,在軍中的名聲一直不太好,沒人願意與此人來往。”


    李承乾微微頷首。


    不多時,父皇與母後也到了,一眾文武起身行禮。


    李世民拿起酒樽道:“朕敬諸位。”


    群臣呼道:“大唐萬勝!”


    酒水飲下,眾人再次落下,接著就是來長安的各衛府將領稟報各地的軍情。


    輪到柴紹的時候,李世民特意讓他坐著呈報。


    因這些年柴紹的身體越來越差了,諸位將領都看在眼裏。


    李承乾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聽著周遭的人議論,這一次柴紹多半會留在長安城養病。


    等宮女在殿內一曲舞畢,眾人又說起了一些當年的趣事。


    李恪小聲道:“皇兄,平日裏怎麽不辦宴席?”


    李承乾低聲回道:“孤平日不善擺宴的。”


    話音剛落,吃著梅子的李泰忽然咳了咳,像是被吃梅子噎到了。


    宴席上,馮盎十分不長眼地說起了今天上午在平康坊的事,眾人紛紛笑著,都看向了房夫人。


    今天上午,房夫人當著眾將領的麵不給丈夫麵子,在平康坊拿人。


    反倒是房夫人端坐著,閉著眼沒有理會這些目光與議論,神色自若。


    房玄齡向眾人舉杯,對今天上午發生的事表達讓諸位掃興的歉意。


    李承乾想著家事上,有些不知反躬自省的父皇,還不是時常被母後的一個眼神瞪回去,而後老老實實的。


    忽然間,話音在席間而起。


    隻聽房夫人開口道:“聽說是陛下旨意讓玄齡去了平康坊。”


    聞言,李承乾側目看了看在場的母後,母後神色冷峻了幾分。


    李世民麵對房夫人的質問,反問道:“既然明知是朕的意思,你為何阻撓?”


    房玄齡連忙圓場道:“臣去過平康坊了,隻是來不及回家,不是抗旨,不是阻撓的。”


    聽到房相還為自己的夫人講話,殿內眾將領又笑起來。


    李世民又道:“朕與玄齡是手足情義,自是看不得他委屈。”


    房夫人淡然道:“陛下終究是有些玩鬧了,玄齡向來是個自製的人,讓一個自製又明禮的臣子去那種地方,這是陛下的為君之道嗎?”


    聽到房夫人敢如此反問當今皇帝,眾將領神色凜然又對房夫人多了幾分敬佩。


    其實在場的眾人也都看得出來,這無關君臣,隻談情義。


    君臣和睦,互相縱容包庇,一起闖禍這難道不是一段君臣相宜的佳話嗎?


    房玄齡麵色赫赫不知該如何接話了。


    長孫皇後也質問道:“陛下,妾身怎未聽說這件事。”


    房夫人又道:“還請皇後為玄齡主持公道。”


    李世民有些下不來台,先是給身邊的皇後使了使眼神,再看向房夫人,道:“朕這裏有一盞酒!敢問房夫人,可敢飲否?”


    殿內很安靜,鴉雀無聲,這是酒還是要命的鴆酒?


    一個宮女端著酒樽緩緩走來。


    李承乾瞧著父皇,神色狐疑。


    誰知殿內眾人還未有人說話,隻見房夫人站起身,快步走向一旁的宮女,拿起酒樽,當著眾人的麵一飲而下。


    在場的眾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房夫人將酒樽倒置,朗聲道:“謝陛下賜酒!”


    眾人紛紛相視無言。


    李世民朗聲道:“好!房夫人女中豪傑,好氣魄,好膽量,往後玄齡家事,朕不再多言。”


    而後皇帝的目光掃向眾人,言道:“諸位也莫要再拿玄齡家事說笑,否則朕決不輕饒。”


    眾人麵麵相覷,紛紛舉杯而起。


    好漢是敬佩好漢的,豪傑也是佩服豪傑的,何況女中豪傑。


    一場鬧劇在殿內又平息,眾人都是皆大歡喜。


    房玄齡撫須不語。


    豪邁的唐人,豪邁的老師一家,房夫人也不隻在家裏橫。


    眾人一笑而過,敬佩之餘也不再議論這件事了。


    “父皇賜給房夫人的其實是一碗醋。”


    聽到李泰書的話語。


    李恪疑惑道:“當真?”


    李泰抬了抬下巴,示意父皇邊上的小壺道:“那個宮女事先嚐過。”


    李恪後知後覺,道:“原來父皇從頭到尾都是在試房夫人的膽量。”


    李承乾剝著橘子,心說也就李恪後知後覺才明白。


    夜深了,殿外的勳貴三三兩兩離開了。


    李泰先一步回去了。


    李承乾拍了拍李恪的肩膀,道:“孤就先回去了,明天一早要上朝。”


    李恪匆忙之下也拿了幾個橘子離開,跟著離開了興慶殿。


    走到殿外的時候,李承乾又見到房遺直,“宴席多半還要半個時辰才會結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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