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橫穿校園,走向校舍。毒辣的太陽毫不留情地烤著皮膚。我感覺連塗得滿滿的防曬霜都好像已經蒸發掉了。


    我正要走過社團樓,後麵有人用沙啞的聲音對我說話。


    「喲,翼。」


    是我那霸學長。他把剛才在嚼的口香糖吐到銀色紙片上,間不容發地把下一塊口香糖放進了嘴裏。那是用貼上去印畫的貼紙包起來的動畫角色口香糖。


    「就算是暑假,你以為陡然能不見到我?」


    他的“陡然”的用法一如既往地多變,但我沒有指出來。


    「來,把這周的份給嘍。一百日元。」


    我那霸學長把口香糖從右臉頰移到左邊。


    「這可是同樣包括封口費的喔?」


    我的腦袋裏浮現出一年多以前和他訂下契約內容。


    沒錯,我確實跟他做了交易。我訂了契約,借用他在管理的某個地方。


    我歎了口氣,然後確認錢包的零錢袋。


    「現在沒有百元硬幣。」


    「我現在也沒拿錢包。陡然多點也行哦。找零下次會還你咯~。」


    我那霸學長接過我的五百元硬幣,然後滿足地朝著與我前進的相反方向離開了。


    「這是不會還回來的吧。」


    「哇啊!」


    不知不覺間,流花站在了我的正後方。


    「為什麽……!你!對心髒不好!」


    「下午要製作魔術表演的大道具,我當然會在這吧?」


    「我是在說你別悄悄從後麵接近!」


    「我都成習慣了呢。」


    「習慣偷偷地?」


    「習慣嚇你。」


    「你啊……」


    流花把視線投向了遠處我那霸學長搖晃的爆炸頭。


    「你在和那個學長交往嗎?」


    「哈?怎麽可能啊。他可是在學校裏都屈指可數的怪人。」


    「但是,你上午就來學校了對吧。」


    我懷疑她一直在看著我,有點膽寒。流花真能做到給我裝發信器這種事情。


    「為、為什麽……」


    「以剛出家門而言,你出汗太多了,而且手裏拿著的瓶子也已經空了。如果不是在見那個學長,你是在哪裏做什麽呢?」


    自己的行動被說中,我嚇了一跳。真是不能小看流花。


    「隻是弄錯了集合時間。來,走吧,日和等著我們呢。」


    我向著會合的地點邁開步子。流花身上的峰上學園的水手服看上去比我的襯衫透氣性更好,讓我很羨慕。


    「翼同學。你有沒有考慮些計劃?」


    「計劃?」


    流花好像看不起我一樣,輕輕歎了口氣。


    「為了試探日和同學的計劃啊。她好像明天要回母親的老家哦。我們會暫時見不到她,所以今天可是能試探情況的寶貴機會喔?我們得印證你那個假說,她在煩惱與學生會中某人的戀愛。」


    當然,我的確在想,要說這樣的事情,要問那樣的問題。但是,流花話裏有個地方讓我感覺有點疙瘩。


    「別用計劃、試探之類的說法啊。總感覺在把日和當作觀察對象一樣,很討厭。」


    我明白流花沒有惡意,但即便如此我也覺得她缺少關懷。


    「我隻是在擔心正在讓雨櫻雙色綻放的日和的心。我可沒想過要居高臨下地做日和的心理谘詢。」


    「你在製作什麽啊?」


    「漫才的小道具啊。下次出節目要用的。」


    「用上小道具就已經是小短劇了吧?」


    「是單人漫才啊。區區一把扇子就讓我用吧。」


    「那就已經是落語了吧?」


    不論教室還是樓外,各處都在進行著節目或出攤的準備。我去年和九重祭沒有關係,所以不知道暑假期間的學校變成了這個樣子。


    正式舉辦是在暑假結束後立刻開始。學生們也被允許在學校範圍裏製作、保管大型道具。


    我覺得把有戲法和機關的盒子放在其他學生來往的地方不太好,但是也不能當天從家裏搬過來,所以我很慶幸有這樣的機製——除了我們被分到的是校舍後麵,也就是在室外。


    「也有在用多功能教室的吧?不公平……」


    旁邊的空間,其他實行委員在努力地拚裝圖坦卡蒙的塑像。那似乎的戲劇的布景,大小比人還要高。他們滿身大汗地幹活,讓我聯想起了被強迫建造金字塔的奴隸。


    「今年的節目數量比較多,所以僅用室內空間的放不下的……」


    日和看上去有些抱歉地用油漆塗著膠合板。校舍擋住了陽光直射,但她的脖子上還是流著汗滴。


    「比起動嘴先動手。」


    隻有流花在校舍裏的教室裏畫平麵圖。我畫的平麵圖有構造上的缺陷,而她在修正,所以我也不能抱怨隻有她一個人在教室裏不公平。


    「來,日和,這個給你。」


    「這個是……」


    「梅子糖。不僅是水分,鹽分也得攝入,不然會中暑喔。」


    日和雙手仔細地打開包裝紙,含住了糖塊。


    「好酸呢。謝謝。」


    日和抿著嘴唇,而流花在她對麵看著這邊。她的視線好像在說:「你明白的吧?」


    「我、我說啊,日和。說起來,學生會的男生,有幾個人來著?」


    我感到我這不自然的話題轉換讓教室裏的流花歎了口氣。但是,日和忠實地開始掰手指:


    「一共六個人吧。」


    「其中有沒有帥氣的人?」


    這簡直就像我在找戀人候補一樣。如果讓流花來,她能更自然地展開話題嗎。


    「會長好像挺受歡迎哦?還有一年級的遠藤君也是,之前鬧得很歡,說摘下眼鏡以後意外地眼睛圓圓的,很可愛呢……」


    日和拿著刷子用手掩住了嘴。一滴油漆濺到了她的運動服上。


    「抱歉啊。陌生人的笑話不怎麽有趣吧。」


    「沒有的。但是,那麽,學生會裏有沒有在交往的情侶?」


    雖然我用了“那麽”銜接,但是我也感覺話題沒有連著。


    「不清楚呢。我覺得沒有,但也可能隻是我沒注意到。你看,我對這種比較遲鈍。」


    「那麽……」


    又是“那麽”。我在接近一直遠離我的日和的內裏,而這讓我感到緊張,無法順利把話說下去。


    「日、日和沒有嗎?學生會裏,有沒有想讓他當男友的人?」


    日和的手停下來。她好像在猶豫該回答什麽。


    「為什麽要問這個……?」


    她正麵看著我,反問回來。她想知道我到底為什麽問。


    「啊~,不行啊。我真的不擅長做這種事……」


    我撓著頭,放鬆緊繃的肩膀。我沒法像電視劇裏的刑警或者律師那樣。


    「你看,之前在泳池你說過那種話,卡拉ok等著會合的時候也和學生會的人打電話看上去一副開心的表情,莫名地有點在意……如果沒有任何問題、順利的話就好,不過如果你因為這些事情煩惱的話,我覺得如果我能陪你商量就好了……」


    日和以穩定的節奏動著刷子。


    「確實,那個……」


    她欲言又止,然後仿佛懺悔一般說了出來:


    「有個感覺很厲害的人……」


    那天看到日和在學生會辦公室裏與某個人開心聊天的時候獲得的確信,變成了事實。二者的差別本應是極小的,但我的心卻不知為何變得沉重。


    「不過,我覺得那是因為我缺少的東西太多了,所以我會這樣感覺。我是覺得,把這種稱作戀愛有點不對吧……」


    日和的刷子剛才還反複著相同的幅度,現在好像刹車壞掉的車子一樣過了線。油漆擴散到已經塗過的範圍,兩種顏色混到了一起。


    「抱歉啊……」


    我不知道她話中的含義。是在為幹活出錯道歉呢,是為曖昧地回答問題謝罪嗎。或者,還有別的事情嗎。


    我不自然地結束了話題,之後基本上沒有再與日和對話。


    “五點三十分了。孩子們,小心地回家吧。各位鎮民,請為了安全關照孩子們。”


    鎮內廣播響了。用腦袋思考,我明白那是多個揚聲器播出的聲音錯開傳入耳中,但聽上去還是會像聲音在狹小的空間中回響。我想象出覆蓋整個小鎮的不可見圓頂一樣的東西,變得有點難以呼吸。


    「咦……」


    放學的路線我明明每天都在走,但是我卻搞錯了轉彎的拐角。


    眼前是死路。隻有我不該進入的其他民家。


    「我在幹什麽啊……」


    思考像棉花糖一樣輕飄飄的。


    我不是應該明白的嗎。三年了。日和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度日,在其間挑戰,又是喜悅又是悲傷,她在變化。


    她與保持著空虛、僅僅度日


    的我不一樣。


    現在不得不認清事實、受到打擊,真是太晚了。


    或許,我保持什麽都不知道比較好。可能根本沒有必要更新記憶中的日和。可能那樣子我會更輕鬆。


    我時不時懷念起保持距離的三年時間。這段時間,我毫無疑問是輕鬆的。


    每當看到她我就觀察她是不是精神,但是不去搭話,時而撇開目光。


    隻是在安全的地方,隨自己方便解釋她的表象。


    「我,太任性了……」


    我明明想撒手不管,可我居然會為她離我遠去而哀歎。


    居然會為不被她需要而悲傷。


    腿變得沉重,呼吸也變得難受。我一時間無法離開原地。


    九重中學的校舍很舊。教室牆上塗的油漆有好幾處剝落,露出混凝土的灰色。


    忽然,外邊傳來三澤同學富有穿透力的聲音。我進一步打開大概開著十厘米的窗戶,察看外麵的狀況。


    「你在這種地方幹什麽?」


    「沒什麽,隻是在等日和……」


    是小翼在回答三澤同學。我看過去,發現在換鞋處通往校門的階梯前,小翼和三澤同學正在麵對麵。


    「為什麽是翼同學呢……」


    三澤同學身體脫力。水手服的緞帶也是解開的,似乎有點存在感稀薄。


    「你是說合唱賽伴奏?那個就是,夏季地區交流會的時候三澤同學做過伴奏了,所以這次讓我來而已吧。」


    小翼聳了聳肩。


    我想道,不行的。對現在的三澤同學來說,那番話聽上去的意圖完全相反。


    我知道小翼不會說壞心眼的挖苦,但是她不一樣。


    「不對吧……」


    三澤同學的聲音開始顫抖。


    「因為你比我做得好,老師才選擇了你啊……」


    小翼立刻回話說「沒那回事」,但三澤同學似乎沒有聽到。


    「媽媽總是在說。翼同學總會發光,隻要磨練就會進步。可是她對我說的隻有一句話,像翼同學那樣彈。僅此而已啊。」


    我感到她的心呈現出了龜裂。不,龜裂早就有了,剛剛隻是擴大了而已。


    「明明,代替母親實現鋼琴夢的!應該是我!」


    我衝出教室,跑下幾乎沒有留下學生的校舍樓梯。我甚至不舍得花時間換鞋,穿著室內鞋就跑出了換鞋處。


    「為什麽……!」


    三澤同學捂著臉,流露出嗚咽。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三澤同學,冷靜一點。伴奏的話,換掉我也……」


    小翼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那個瞬間,三澤同學心中的某種東西炸開了。


    「別碰我——!」


    她用剛才在擦淚的雙手向前推。手掌碰到小翼的胸口,捕捉到身體的中心。


    「啊……」


    這裏如果是教室或者操場,就根本不會發生什麽。


    但是,小翼身後有階梯,扶手遠得難以情急之下抓住。


    她的身體被推了出去,拋向空中。


    「小翼!」


    小翼發著悶聲,在堅硬的混凝土階梯上滾落到了最底端。


    我在途中崴到了腳,但最後還是像是撲上去一樣跑到她的身邊。


    「啊啊,怎麽辦。小翼!小翼!」


    她緩緩睜開眼睛。臉頰的擦傷開始滲出血。


    「這是……什麽……」


    她的視線朝著甩在我膝蓋旁邊的右手腕。我看到手腕狀態的瞬間,摒住了呼吸。全身一瞬變得冰冷。


    她的手腕彎曲著,仿佛忘記加入骨架的粘土工藝品,折向原本不可能的角度。一部分皮膚被骨頭從內側頂起,扭曲著。


    「不要,不會吧,不要……」


    小翼像孩子一樣哭泣起來。她自己都無法去碰自己的手臂。


    「怎麽辦,日和。這個……」


    小翼以顫抖的聲音向我求救,可我什麽也無法回答。


    混亂,恐懼,不知道該做什麽好,除了困惑什麽都做不到。明明不是我受傷,我卻甚至無法做到順暢呼吸。


    「對不起……」


    階梯正上方的三澤同學緊緊抱著自己。或許,如果她不這麽做就無法維持理智。


    雨櫻開始紛紛落下。花瓣是像鉛一樣陰沉的灰色,在三澤同學與我之間也有幾片在飛舞。


    「因為……!」


    三澤同學繼續叫喊,進一步毀壞已經沙啞的喉嚨。


    「不是我的錯……!是你!是你的錯啊!」


    我跳起來。剛才貼著床單的後背出了不少汗。夜裏打開的電風扇仍然在吹風,風吹到後背,讓我感受到寒氣。


    明明是三年前的記憶,夢中的空氣密度卻十分濃厚。它被回想起來,生動地,甚至伴隨著痛楚。


    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呢。我知道原因。


    ——之前在泳池你說過那種話,卡拉ok等著會合的時候也和學生會的人打電話看上去一副開心的表情,莫名地有點在意……


    因為被她注意到了。因為我那耍滑而可恥的一麵被看穿了。


    我明明是剛醒來,身體卻滿是倦怠感。我勉強動身打開窗簾。窗沿上夾著雨櫻的花瓣。顏色接近灰色。那顏色仿佛是與陰天混合著落下來的。


    *


    「啊!環木同學!」


    我一到學校,學生會的前輩就向我搭話。我勉強作出笑容,向她回以問候。


    「今天是夏季講習之類的?」


    「不,今天也計劃要與援助的實行委員會的人製作大道具。」


    前輩猛地合掌,勢頭足得嚇到我。


    「抱歉,在你去之前,能不能稍微來幫一下忙呢!」


    我聽了緣由,好像是本來要在校園裏用的木材和油漆被搞錯搬到了學生會辦公室。看樣子她在找移動那些東西的人手。


    「這種事情,好的。」


    我在小翼和小流花的群聊裏報告我會晚點去製作魔術盒子。


    【別在意。我們會自己開始的。】


    【沒問題。】


    她們倆或許已經在校舍後麵集合了,同時發來了回複。


    「陰天真是幸運呢~。啊,環木同學,這個很大,沒事?」


    「是的。沒關係。」


    前輩給我的紙箱有著相當的重量,我隻下了幾級樓梯手臂就開始顫抖了。


    每下一級,早上開始彌漫全身的倦怠感就會與疲勞感混合在一起,惡化下去。


    「喂,沒事吧?」


    我在樓梯平台被搭話,反射性地回答說「沒問題」。但是,話音剛落,重量就從手臂上消失了。遮擋視野的紙箱消失後,我第一次注意到剛才搭話的是足立老師。


    「臉色不妙啊。環木。你坐下歇會。」


    「啊,但是老師,那是我被拜托的事情……」


    「不是沒問題的時候,不用說沒問題喔。」


    我在為見到他而感到喜悅,我在為得到體貼的話語而感到安心。但是,我卻有點置身事外地看著這樣的自己。


    我聽到了警鍾響起一樣的聲音。我一瞬間以為是腦袋裏發出的,但那道聲音朝著我的後背接近而來。


    回頭看去,油漆桶正從樓梯上滾落下來。


    桶從我和老師之間嘎啦嘎啦地通過,撞到一樓的牆壁停下來。


    我猛然回想起今天早上做過的夢。她那從樓梯上掉下去的樣子與桶重合。


    ——就是因為你對我說那種話……!


    「啊……」


    強烈的眩暈感襲來。仿佛整個地板變成海綿一樣。


    「環木?」


    我跑進距離最近的廁所。我甚至沒有餘力關上單間的門,扒住了座便器。


    「唔……」


    在逆流。


    記憶在逆流,思考在逆流。


    ——不是我的錯……!是你!是你的錯啊!


    ——怎麽辦,日和。這個……


    ——別碰我——!


    比今天早上看到的記憶稍微早一些的光景,在腦袋裏浮現出來。


    我在教室裏看著樂譜。樂譜上寫著我不明白含義的記號和筆記。


    三澤同學來到了那裏。她站在那,把肩靠在教室的門上,一邊看著我手上的樂譜,一邊這樣說道:


    ——原來是你藏起來了翼同學的樂譜。


    2


    「日和!」


    我打開保健室的門。站在那裏的是足立。他把食指放到嘴邊,然後指了指被簾子擋住的床。


    「現在在睡覺。」


    「對不起。我聽學生會的人說日和被帶到了保健室……」


    「因為她臉色不好啊。我強行帶過來的。」


    流花遲一步進入房間。她冷靜地向足立詢問狀況:


    「是貧血之類的嗎?」


    「保健老師說,是睡眠不足。我倒是沒想那麽勉強她呢。」


    足立好像在責備自己一樣撓了撓頭。


    我從簾子的縫隙窺視床鋪。日和躺在上麵,團著身子。蓋著的


    被子在微微起伏。


    「最近她好像在煩惱什麽……我是想解決一下的。」


    「是嗎……」


    足立抱起手臂,歎氣道。


    「也有不少很難和老師商量的事情吧。讓她靜一靜,也多關照她一下吧。」


    「我也在和流花一起思考呢。這幾年跟日和比較疏遠,所以我不太清楚現在她在想什麽……」


    我的傾訴不知道是抱怨還是谘詢。足立聽完,思考了一會後回答道:


    「不向任何人吐露,懷有煩惱。這是每個人的權利,也是選擇。覺得自己能理解別人的內心才是狂妄,而認為能拯救任何人則是傲慢。」


    「是這樣呢……」


    「但是,你擔心,心情也是會傳達給對方的。如果連你都太過煩惱,能幫助的事兒也幫不了嘍。別思考太多啊。」


    足立對我露出一如既往的頹廢笑容。


    「那我去給環木的媽媽打個電話。要是方便的話,神屋敷和紫紫吹看著她吧。」


    「好的……」


    足立出了房間,流花便坐到了放在房間正中間的圓椅子上。


    「大道具剩下的就隻由我們來製作吧。隻讓日和同學最後參加彩排。」


    我輕輕點頭,同意流花的提議。


    「以前呢,日和經常在旁邊聽我練習鋼琴。要是膩了,日和會給我指定曲目。你看,之前提到的『飛魚二號』就是她中意的曲子。」


    有時在我家,有時在音樂教室,地點雖然各種各樣,但日和總會以一副平靜的表情傾聽我的聲音。


    「那時候,我就好像能完全明白她下一句話會說什麽,可是……」


    流花把身體朝向了日和沉眠的床。圓椅子發出吱呀聲。


    「人一旦成長,價值觀和感性就會細分,所以某種意義上這是理所當然的啊。」


    「確實,我根本不明白什麽戀愛少女的心情呢……」


    我帶著幾分玩笑嘟囔了一下,但是心情卻沒有變好。


    「就像足立老師說的,你再怎麽煩惱,日和也不會變得輕鬆喔?」


    「我知道的啦……」


    我為了不吵醒日和壓低了聲音,但是話語中卻不由得混入煩躁。


    「但是,總覺得呢,最近心裏一直有點悶悶的。」


    「那是後悔?」


    「是嗎……大概是在想,如果這三年能離得日和更近,處於無話不談的立場,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即使我試著說出口,我也覺得這個判斷不太對。


    我自己也不明白。每當我感受到自己與日和的距離,自身的重力正在增加的感覺就會向我襲來。


    「我搞錯了嗎……」


    「搞錯什麽?」


    「我這種人想要幫助日和……」


    「你想放棄?」


    「我沒這麽說啊……!但是我不像流花那麽堅強。」


    「我也……」


    流花壓下剛要變大的聲音。


    「我也在感覺到渺茫。我也在想,要是再怎麽掙紮世界也不改變一絲一毫該怎麽辦啊。」


    流花撇開的視線盡頭,有另一張空著的床。


    我摘下右手腕的腕帶。皮膚上顯露著白色的手術痕跡。


    「我受傷的時候,日和對我說了啊。她說,會幫助我,複健她也會幫忙……但是,我回絕了她的好意啊。」


    我記得每一句,我向她說出的話。


    *


    我向看著x光片的醫生問道:


    「能彈鋼琴嗎……?」


    醫生最開始沒有明確回答這個問題。


    我又問了一次同樣的問題,醫生便和旁邊的我母親對視了一下獲得允許,然後開始講起來。


    不僅是骨折,神經也有損傷。手術中竭盡了全力,但痊愈還需要好幾年。


    繃帶和石膏中的手無法自由行動。那時候我知道了,這不是錯覺。


    「至於複雜的動作,是零……不,應該從稍微更基本一些的地方開始吧。」


    幾天的住院結束,我回到家,又經過了數日的休養後,我去了學校。


    那天是周末,但是我和母親一起去向校長和班主任報告了受傷的狀況。說明生活上的注意事項還有體育課要暫時見習之後,我說想要一個人待一會,讓母親先回去了。


    無人教室的黑板上,貼著證明合唱比賽獲得金獎的獎狀。周圍用粉筆寫著同學們的寄語。


    我對金獎這個結果,毫無貢獻。


    但是,或許對獲得評委的同情票起了一份作用吧——我做出這種自顧自的妄想,然後感到空虛。


    受傷以後,思考一直沒能穩定,感情總是很快一會起一會伏。簡直就像隻有腦漿不知道丟到了哪裏去。


    「小翼……?」


    日和站在教室的門邊。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開始在那裏的。


    「我今天負責給花壇澆水,來了學校,結果正好看到小翼媽媽的車。我就想,該不會你也……」


    我很久沒有與日和說話了。可是,我卻拿不出任何話題。我越是想避開事故和受傷的事情,就越是如此。


    「拿到金獎,太好了呢。」


    日和把視線從我身上撇開,隻嘟囔了一句:「是呢……」


    「小、小翼,下次複健是什麽時候?」


    「幹什麽?」


    我自己也明白,自己反問的聲音中帶著刺。


    「有沒有我能幫忙的事情呢……什麽都行。拿行李也行,拿飲料來之類的。我想做些什麽。這樣,如果能有一天再聽到小翼的鋼琴就好了!」


    「不用了。沒必要。」


    「但是……!」


    「我說了不用了啊!」


    聲音大得我自己都吃驚。感情開始失控,但是我卻不知道用來控製的韁繩在哪裏。


    「就算了吧!根本做不到現在開始重新努力!我一直以來積累起的東西!不是那麽輕巧的!」


    日和應該是明白這一點的。正因為如此,她才對我說,把它取回來吧。


    「日和是不會明白的啊!根本不明白真的真的變成空殼的我的心情!」


    我的聲音在教室中回響,然後消失。同時我注意到窗外在下雨櫻。花瓣是黑色的。那光景仿佛有無數的蝙蝠在紛飛。


    日和嗚咽起來。她嗚咽著,仍然拚命說下去。


    「抱歉……我很抱歉。小翼……」


    重要的摯友在哭泣。是我惹哭的。


    我將一部分降臨在我身上的災難,轉嫁給了她。


    就是那時候,我想了,我們不可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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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這樣子,事到如今能為日和做什麽呢……」


    流花默默地聽著我這幾近懺悔的心聲。她仍然坐在保健室的圓椅子上,將視線朝著日和沉睡的床鋪。當然,我並沒有期待安慰的話語。我或許想要她尖銳地指摘我的天真和煩惱,但是連這些也沒有。


    腿上沒了力氣,我原地蹲下來。


    「再怎麽思考,日和的心情也好,雙色綻放的謎團也好……」


    自己也好——


    「都仍然不明白。就算謎團解開,明白了她的心,我又能對她說什麽?我甚至都已經不是日和的朋友了……!」


    「嗯……」


    床鋪裏傳來日和的聲音。我和流花以為她醒來了,進到簾子裏,但她仍然閉著眼睛,團著身子。


    「抱、歉……」


    仍然沉睡的她呢喃道。而接下來的瞬間,她的眼角流下的淚水開始發出櫻色的光。那光芒很快飄到空中消失了。


    「日和!?」


    我搖晃著她的肩膀,呼喚她。


    「醒醒!日和!」


    「嗯……」


    日和緩緩睜開眼皮。


    「咦,小翼,還有小流花……為什麽。」


    流花在旁邊深深地歎了一口安心的氣。果然,剛才的現象和愛裏妹妹的心凋零的時候一樣。


    直到日和自己起身,我都沒能讓手離開她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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