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容不忍再看,拍拍崔琦的手:“六姐姐,走吧!”


    崔琦疾步而去,行至山廊下,捂著胸口長歎一聲。


    林容無言地站在旁邊,替她順氣:“莫生氣,莫生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崔琦噗嗤一笑:“哪裏聽來的打油詩?”


    她回過頭,見林容靜靜立在幾尾青竹旁,一派澄淨怡然的氣度,臉上已經絲毫不見驚愕屈辱之情,奇道:“那陸……那人這樣貶低你,你竟一點也不生氣?”


    林容心道,這算什麽,再大的脾氣也叫這幾年的基層工作給磨平了,眨了眨眼睛:“我又不認識他,以後也不會再見,生氣做什麽?”


    崔琦慢慢道:“你這半年養病,有許多事不明白。我聽那人的口氣,想必就是雍州的陸慎。去歲冬日,陸慎兩萬鐵騎奔襲涼州。涼州節度使據城堅守,不過兩個月,就降了陸慎。如今算來,北方六州五郡,除青州、冀州以外,已盡歸雍州陸氏也。春日,陛下封他雍涼大都督、撫遠侯,更加名正言順了。聽叔父說,江州城外三百裏駐紮了雍州的八千虎賁,順流而下,朝發夕至……”


    強兵在側,焉能不看人臉色?


    話到此處,兩人皆是無言,慢慢踱了幾步,便聞得那邊水閣戲樓上的絲竹之聲,依依呀呀的唱腔伴著流水傳來:“夢回鶯轉,亂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2……”


    崔琦有心想寬慰林容兩句,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好,強打起精神來:“聽,是你從前愛的那出驚夢,隔著水音兒,又涼快,咱們也去坐坐。”


    剛到門口,便是瑞嬤嬤等在哪兒,神色焦急:“縣主,六姑娘,才剛外頭的人來回話,說不知什麽事,老爺發了好大的脾氣,又把長公主匆匆叫去。老太太說,叫縣主去一趟,不說勸解兩句,便是打打岔,不拘什麽事也過去了。”


    林容點點頭,不疑有他,崔訣同長公主雖年輕時感情和睦,但是人越老性越烈,都容不得人。老太太叫孫女從中轉圜,這樣的事也是常有的。


    崔琦也見怪不怪:“你去吧,咱們晚上再說話,上次你問我的那畫,遍尋不獲,倒有另外一個緣故的。”


    林容聞言大喜,恨不得立刻就拿過那畫來,隻是瑞嬤嬤催促,隻得道:“好,咱們晚上再說。”


    林容跟著瑞嬤嬤往明堂而去,問:“外頭人回了什麽話,叫父親這樣生氣。”


    瑞嬤嬤隻搖頭不知:“老爺同長公主在內室說話,不叫人在眼前。”


    明堂屋宇寬闊,庭前一大片金磚鋪地,殿內梁柱均是從蜀地的崇山峻嶺之中運來的金絲楠木,是莊嚴壯麗的皇家風格,一磚一瓦均是仿照洛陽長公主府建造。


    邁步上了漢白玉台階,果然見一行的侍女都站在台磯下,打起垂地湘簾,悄聲行禮:“縣主,公主正在同大人說話。”


    林容點點頭,掀開珠簾進去,也是寂靜無聲,隻得外間一個丫鬟正在熬藥。


    那新來的小丫頭手裏拿著扇藥爐的蒲扇,一時不防人進來,愣在那裏,見林容天青色的碧綾上露出一截白皙頎長的脖頸,冰肌自來瘦三分,烏鴉鴉的雲鬢上插了支硬紅流蘇鳳釵,隻是身形怯弱,添了弱不勝衣之感。


    林容轉過頭,衝她笑笑:“我臉上有東西嗎,你做什麽盯著我?”


    貴人是不能直視的,那丫頭害怕得立刻跪下:“縣主恕罪,奴婢不敢了。”


    瑞嬤嬤立刻走上去,示意左右捂嘴拖下去:“這丫頭規矩學得不好,打回去重學。”


    那丫頭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嚇得直哭,叫人捂著嘴,發出嗚嗚的幽咽聲,林容皺眉:“我跟她說說話而已。”


    沒有規矩無以成方圓,瑞嬤嬤剛要開口勸,便聽得殿內一陣瓷器碎裂之聲,怒吼之聲:“這個畜生,連自己親妹妹的乳娘都敢玷汙,哪裏還有人倫呢?‘三父八母,乳母亦居其一。大公子狎而生子,治家不正,安能治軍’1,我崔訣有這種兒子,有什麽麵目去見列祖列宗?來人,來人,喚了李懷義來,叫他把我的佩劍送去新南,倘若那孽子還有一點羞愧之心,就該立刻用這把劍自刎,以謝祖宗。”


    這一聲怒吼,把殿外的人都嚇了一跳,驟聞辛秘,又聽得自家大人竟然要叫大公子自刎,一時都低著頭,斂聲屏氣。


    裏邊傳來溫和的女聲:“這不過是片麵之詞,你此刻要打要殺,叫回來問清楚才是正經。緹兒是你一手教養,人品學問也是上上之才,焉能出此悖倫之事?便是你不信他,卻連自己也不信?”


    崔訣哀戚一聲:“還問什麽呢?那乳娘不是真?那奸生子不是真?”


    不過也隻有這麽一句,裏邊聲音漸漸小了,幾不可聞。


    這樣的事情,林容倒不好進去了,她招手,叫那丫頭上前來,低聲問:“你是新來的?怎麽沒見過你?”


    那丫頭隻怕被重新送去學規矩,又要挨打挨餓,匍匐在林容跟前,聲音還有些發抖:“回縣主,奴婢名喚青鎢,原是洛太醫家的婢女,因擅湯藥熬製,便被送給了崔大人,學了三個月的規矩,叫管事嬤嬤派在明堂外間侍候。”


    擅熬製湯藥?林容揭開小幾上的藥方,是潦草的繁體字,有個別字又與繁體字不同,認起來很費力:“金屑、銀屑,生銀,鉛霜、黃丹、赤汞、紫石英。”


    她雖不是學中醫的,但是家裏從鹹豐年間便是關中的名醫,小時候是背著醫書、湯頭歌長大的,大學暑假回家的時候便能在長輩的看顧下開幾個方子。心裏嘀咕,這藥方多吃幾月,隻怕就會重金屬中毒了。不過這裏是道士、大夫不分家,生病了吃丹藥是常事,也是雅事。


    她揭開蓋子,果然聞得一陣難聞的金屬礦物質味道,皺眉:“是誰開的方子,治什麽病的?”


    青鎢小聲道:“是洛神醫開的金石散,防治時疫,又可治大人心悸之症。”


    這個洛神醫原是皇宮的禦醫,後來掛冠而去,四處雲遊,前段時間到了江州,是公主府的座上賓。


    林容轉了轉蓋子,裏麵出來個綠袍的老內侍,堆著笑,一臉和氣慈祥:“縣主到了,怎麽不進去?”


    林容站起來,盡量笑得甜一些:“阿翁,我看這侍藥的小丫頭有趣,同她問問阿爹的湯藥。”


    她這樣說,那丫頭便不會受罰了。


    老太監笑著迎了林容進去:“縣主一向有孝心。”


    甫一進去,便問得一陣濃濃的沉水香,正麵黃花梨百寶嵌羅漢床上,坐著一位雲鬢巍峨的女子,通身無配飾,不過一身半舊家常的窄袖衣,麵如銀盤,雍容之極,伸手招:“十一來了,嬤嬤說你今兒早上又發熱了,你這樣子可不行的,等去了北地,恐更加經受不住。”


    崔訣五十來歲,是南人北相,生得高大俊朗,是江左名士,最擅清談,好服丹藥,端坐在一旁,臉上猶有怒氣,正托蓋吹茶碗裏的浮葉,聽見這句話便皺眉:“什麽北地?此事以後也不必再說了,我崔訣的女兒豈有……”


    第3章


    我崔訣的女兒,豈有……豈有給人做妾的道理?念著女兒在,又把後半句咽了回去。


    做妾?崔玦想起這兩個字便覺得晦氣,重重擱了茶盅在小幾上,含含糊糊道:“便是我崔訣丟得了這個臉,崔氏宗親也絕丟不起這個臉的。”


    長公主笑吟吟橫他一眼:“好好好,我不過白說這麽一句,誰強著你了?你們姓崔的四世三公,丟不起這個臉,難道我就無名無姓,丟得起這個臉?十一,來,過來叫阿娘瞧瞧。”


    這番話驟然聽著雲山霧繞,細細一想,林容便全然明白了,屈膝行禮,喚了句:“見過父親、母親。”


    小步過去,坐在長公主跟前,叫她拉著手仔細打量了一番:“病了一場,雖瘦了些,但是性子也沉穩了,很好。”


    林容病好了之後,不記得從前的事,他們都是知道的:“娘,府裏待得悶,我想出去逛逛。”


    長公主趙元宋年逾四十,是當今聖上的姐姐,先帝的嫡長女,便是江州的軍政也能插手,是說一不二的人物,聞言斂了笑,顯得有些疏遠:“外頭民亂四起,又有時疫,聽聞蜀中已經十室九空,你父親哥哥又正對定州用兵,兵荒馬亂,可不是你能出去亂逛的時候。”


    林容垂眸,她自從醒來便想著去當初那個墜車的山澗瞧瞧,她同師兄一起墜落山澗,墜車的時候那家夥怕得整個人掛在林容身上,不知他有沒有事,來這裏沒有,倘若來了,現在又到了何處。隻是尋常叫人看管得緊,同長公主提了許多次,都被回絕了。


    長公主笑笑:“小孩子脾氣,以後嫁了人,可如何了得。以後侍奉家翁,要有閨範才是,可不能整天想著出去玩兒。”


    林容抿出一個笑:“我隻是想著去那山澗瞧瞧,也許能想起點兒什麽來。往日的事統統忘了,連父母的養育之恩也半點不記得,實在不該。”


    長公主臉色微變,點點她的額頭:“糊塗話!”


    林容一進來打岔,崔訣便不好發作了,略坐了一會兒,對著長公主丟下一句:“此事不必再提了,縱沒有他陸雍州借兵,也亡不得我江州。”說吧,便往前頭宴飲去了。


    長公主也並不在意,衝林容笑笑:“你父親就是這個性子,小事叫他一摻和,也成了大事了,哪兒至於扯出什麽什麽亡不亡的話來,不用管他。”


    又命宮娥拿了新茶進來,親自用滾湯溫茶、洗茶,一麵教導林容:“這茶要緩火炙,活火煎,茶香才發得出來。現有一種輕狂人家,自詡名門仕宦、簪纓之族,論起茶具來不是茶聖陸羽用過的碧甕,便是前朝含章公主的春帶彩,論起茶水來不是梅花雪便是荷花露。瞧著唬人,烹茶卻隻拿水滾一滾,一泡二泡都渾不講究,簡直野人之飲。”


    她覷林容一眼,輕輕笑一聲:“這些窮家兒小家子氣,可萬萬學不得的。這論茶一道,洗茶、候湯,乃至於擇炭,都是馬虎不得的。茶性不同,自然配的水也不同。不拘什麽茶,統統梅花雪荷花露的混泡一氣,倒叫行家笑話。虎丘茶要配惠山泉,龍井就要配虎跑泉了。”


    她話畢,林容便見細白瓷蓋碗中,碧水盈盈,箐英浮動,氣芳味長。


    長公主遞了茶碗過去,笑:“這是今年宣州的霍山茶,香烈味厚,我吃著倒是不錯,你嚐嚐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林容接過來,吃了一口,初時苦澀,後便回甘起來,心想,這裏樣樣不好,樣樣不習慣,獨茶很好,來這裏不過半年,卻喝了二十來年都不成喝過的好茶。


    隻林容心裏記著崔琦說的那副畫,坐不太住,吃了兩口便想著要回去。長公主本是淡淡的人,偏這回拉著她說話,顧左右言東西,好半晌才道:“十一,你曉不曉得那雍州節度使陸慎,現在咱們府裏?”


    林容聽了心裏一驚,心跳止不住加快,眼皮卻越來越重,手裏的茶也摔落在織金牡丹地毯上,舌根也隱隱發麻:“我……我……茶……”


    長公主幽幽道:“十一,你別怪娘,現如今咱們江州遇到難處了。古來便是公主也有和親的,等將來事成,阿娘一定接你回家來。”


    她拍拍手,那老太監又端來一盞藥酒,強喂著林容喝了半盞。


    那老太監自幼看著她長大,有些於心不忍:“公主,縣主她性子剛烈,咱們這樣逼她,隻怕她醒了,又要重演上回千蕩崖的舊事。咱們慢慢勸,縣主總會轉圜的。”


    長公主冷著臉嗬斥:“夠了,她年紀小,哪裏懂得這些,都是你們一向慣著她,才叫她任性放縱,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那茶酒裏麵不知摻了什麽東西,林容昏昏沉沉,一時隻覺渾身發熱,心癢難耐,如在雲端。


    不知怎的,她腦子裏浮現出長公主嫌惡的聲音來:“你是縣主,又出自望族,身份尊貴,今日卻要同一個姓梁的書生私奔,我寧可你死了,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今日,要麽,就乖乖跟我回去。要麽,你要有骨氣,就從這山崖上跳下去,我還敬你一個服字。”


    千蕩崖上風聲烈烈,少女的聲音決絕而慘烈:“好,我的命原是你給的,如今便還給你,也算兩不相欠。”


    原來崔十一娘不是被流民驚了馬車,而是自己跳下山崖的……


    林容歎了口氣,意識漸漸消失,深覺殘忍。


    ……


    陸慎受不得德公囉嗦,見前一套說辭說服不了,便把什麽崔氏四世三公扯出了,滿朝故舊,倘收崔氏,便盡得天下讀書種子扯出來。陸慎不以為意,勉強應付一番,便獨自往這書齋而來。


    身後跟著的沉硯道:“主子,這江州還算恭敬,往日老姑奶奶在此暫住的書齋還保存得這樣完好。看樣子,也是時常有人打掃。”


    陸慎嗯一聲,往檀木書架而去,問:“先生那裏如何了?”


    沉硯回:“已是彌留之際了。”


    陸慎在書案前盤鋸而坐,翻開一本書就此入定。不知過得多久,聽得後邊細細碎碎,女子隱忍的呻吟。那聲音如指尖撥在斷弦上,又隱忍又幽怨,柔柔得仿佛滴在沁了水的玉石上。


    一旁隨侍的沉硯眉心一跳,此次來江州,江州世家豪族不知多少獻美,體麵一些的如崔氏,敘以聯姻之事;有些破敗的豪族,令自家貴女自薦枕席的也不在少數,這次又不知是什麽花樣?


    陸慎皺眉,生出一股淩厲的寒氣來。他慢慢踱步過去,見地上散落著一二朱釵花搖,金托點翠,累絲流蘇。


    陸慎滿目肅色,在一扇素絹屏風前站定,吩咐沉硯:“你進去瞧瞧。”


    沉硯低著頭,暗歎一聲不好,瞧這一地的首飾,必定是江州貴女。江州貴女,主上可以不屑一顧,卻不是自己一個家奴可以折辱的。


    他正想勸勸,就見那屏風後的春榻上伸出一截皓腕來,纖纖玉指如柔荑,偏偏手腕上戴著兩隻玉環,微微一動,那玉環便發出冷冷之音。


    沉硯頓時不敢再看,偏著頭去瞧那素絹屏風,隻瞧見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主子,您看那玉鐲上的徽記,是崔氏女。”


    陸慎不置可否,手上的烏木扇柄輕輕一推,那屏風便嘩啦啦散落在地。最先入目的是一頭如瀑的青絲,女子閑閑枕在春榻上,額間兩三點香汗,緊閉雙眸,微微喘息。


    那女子仿佛睡得沉了,聽得那屏風倒地的聲音,也隻星眸微張,茫然地望著前方虛無處,不過一瞬,卻又緩緩合上。


    陸慎上前一步,見地上散落著天青色的外衫,那女子隻著一身薄薄的小衣,渾身濕透,露出玲瓏的曲線來。偏偏滿臉潮紅,粉麵含春。


    他冷哼一聲,眼裏生出無限的嫌惡,正想吩咐沉硯把人弄出去,便聽得外麵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君侯且慢,君侯留步。”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三五瞬之間已經到了門前。陸慎歎了口氣,在眾人進來之前,終是解下身上的披風蓋在那女子身上。


    外邊跟過來的是江州節度使崔訣,隨行的是當世名儒。崔訣進得草屋,見一地的女子朱釵步搖,往陸慎旁的春榻上望去,是一鬢發散亂的女子。


    崔訣覺得眼熟,近前一看,大驚失色:“十一,十一,你不是在內眷席上,如何在此處?”


    他喚了一通,隻可惜此刻藥力酒氣催發出來,林容無知無覺,一句話都答不出。


    他隻有這麽一個女兒,奉若掌上明珠,當下滿目通紅,望向陸慎,語氣激憤:“雍州牧,撫遠侯,為何我兒在此處?”


    隨行的儒士也一臉大驚,望著陸慎的謀士,期期艾艾:“德公,這……這如何是好……這成何體統……”


    沉硯望著自家主子那鐵青的臉,不由得後背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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