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慎頓時了然無趣起來,不過一個弱女子罷了,他揮揮手:“出去吧,以後不必來見我了。”


    林容知道自己這是過關了,輕輕福身:“喏!”


    第9章


    林容出得門,臉上猶有淚痕,對虞嬤嬤道:“嬤嬤,不知我哪裏失禮做得不對,君侯吩咐我,日後不必去見他了…”


    別的話可以不說,這句頂頂重要的話可是不得不說,陸慎都這樣吩咐了,你們這些忠仆可不要違逆他的意思。


    虞嬤嬤聽了,臉上照舊帶著公式化的笑:“想必是君侯今兒醉得狠了些!時辰也不早了,奴婢喚小丫頭送您回去歇息。”


    林容巴不得快點走,隻是戲要做全套,擠出個惶恐不安的表情:“是!”


    虞嬤嬤站在廊下,望著林容遠去的背影,歎了口氣,問隨侍的沉硯:“聽說在金明台宴飲時,青銀光祿大夫左思危向君侯進獻百花仙酒,可有這回事?”


    百花仙酒,前朝景明帝的珍藏,如今藥方已經失傳,隻存世十餘壇。明麵上說它有延年益壽的功效,實際上卻是滋陰補陽的良藥,對腎虧不舉有奇效。


    本朝修史時,還在筆鋒間影射,前朝景明帝多年無子,年近四十卻突然有了第一子,正是得了這百花仙酒的緣故。


    沉硯二十來歲的模樣,是雍州侯府的家生子,自幼被這麽嬤嬤們管教著長大,自然是不敢不恭敬的,老老實實道:“席間有人嘲諷左大人六十還得一子,是一樹梨花壓海棠。誰知這小老兒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說他六十尚且得子,全是因為這百花仙酒的緣故。還說什麽主公無子,雍州文武不得安定,要把百花仙酒進獻給君侯。”


    主公無子,雍州文武不得安定……


    虞嬤嬤聽了,心道,左思危這個貳姓家臣,自來滑頭,旁的都是添頭,獨這句話才是那小老兒想說的。


    她轉頭,見沉硯垂手立在階下,沉硯人生得唇紅齒白,眉眼俊俏,瞧起來仿若姣好少年,怎麽瞧怎麽覺得奇怪,問:“君侯怎麽說?”


    沉硯道:“君侯倒是沒有生氣,大笑起來,說左大人是‘左公老誒,尚能飯否”。那百花仙酒也沒有收,分賜給諸部將了,過後也沒有再提這事。”


    虞嬤嬤聽了鬆了口氣,又問:“入得宣州已經快三個月了,君侯身邊就沒有侍候的內人嗎?”


    沉硯笑嘻嘻打岔:“嬤嬤,有個綠雲,不是頭一天就帶來給你瞧過了嗎?”


    虞嬤嬤橫了他一眼:“跟我這兒耍滑頭?”


    沉硯皺著張臉:“嬤嬤,您饒了小的吧。君侯的內帷私事,我要是敢泄露一個字,明兒就得去河西道給披甲人為奴了。”


    虞嬤嬤知道陸慎的規矩,問:“我也不問你是誰?隻一句話,到底有沒有?”


    沉硯嘴巴閉得跟河蚌般:“嬤嬤,君侯最忌諱旁人打聽這些,您就饒了我吧,賞我幾年好日子過。”


    虞嬤嬤指了指他:“好好好,我問你,你不說。趕明兒回了雍州,自有老太太問你。”


    虞嬤嬤轉身悄聲推開門,窗戶大開著,狂風亂卷,地上隨意散亂著些墨跡未幹的大字,她隨意撿起一張,泥金繪冰梅紋,是君侯往年間親手製的梅花玉版箋,已經壓在箱底多年不用了。


    虞嬤嬤粗識得幾個字,隨意撿起一張來,見上麵的字體與君侯平日縱橫奇肆、劍拔誇張迥然不同,反而是十足的豐潤端正,上寫著一句詩——玉顏自古為身累,肉食何人與謀國,旁邊另用朱砂寫了一行小字:以議論言之,實乃第一等議論。1


    虞嬤嬤雖然不通詩,也不知道這句詩是誰做的,卻明白這句詩寫的是那位江州遠嫁的縣主,她心裏疑惑起來,君侯對這位江州縣主,到底是怎麽個意思?


    虞嬤嬤還站在那兒細想呢,便見內間淨室的隔扇開了,陸慎身細白綾的中衣,頭頂上的玉冠也換成了木簪。


    虞嬤嬤趕忙拿了外袍,端了醒酒湯迎上去:“這晚上還涼著呢,主子可不能不保養將息。”


    陸慎嗯了一聲,喝了半碗滾燙的醒酒茶,一邊隨意地翻書,一邊問:“嬤嬤腿疾還犯嗎?”


    虞嬤嬤瞥見書案上的孔雀綠釉盤,盤中兩個帶骨鮑螺已經被吃了一個,她笑笑:“累君侯關心,老了老了,腿腳不靈便罷了,也算不上個病。”


    一麵試探問:“這帶骨鮑螺還是江南的風味更好些,不知君侯可還入得口?”


    陸慎翻書的手頓了頓,點頭,吐出兩個字:“尚可!”


    陸家雖是庶族,卻已發跡三代,陸慎出生時,陸氏已經有了衣冠之族的氣象,錦衣玉食的養大,雖不貪口腹之欲,卻格外的挑剔。府裏的庖廚能得他一個尚可,也是極不容易的,


    虞嬤嬤笑:“這鮑螺是夫人親手做的,今兒一早便進了小廚房,做好之後,還怕不合咱們維地的口味兒,還特地命小丫頭拿了給老婆子嚐了嚐,可見是有心的。”


    陸慎聽罷,不置可否,一陣靜默之後,他吩咐:“嬤嬤,以後不必叫她來見我了。”


    虞嬤嬤心裏越發疑惑起來:“這……”


    微風拂來,庭中竹影班馬駁,陸慎語氣平淡,卻已經決定了崔十一娘的後半生:“她雖有名份,你們也實不必當做主母侍奉,此婦宜嚴加看管,監視居住。倘她安分,宣州安定之後,派一伍軍士看管,讓崔氏長留在此地幽居,不必回雍州去。老太太、太太那裏,我回去之後,自會交代的。’


    虞嬤嬤抬頭,隻怕當時君侯堅持在宣州成婚,便是打定了這個主意。雖然娶了這江州的縣主,卻也不打算把她當做結發的妻子,隻怕還十分礙眼,遠遠地放在一邊就是了。她歎了口氣,姑老太太這步棋隻怕是廢了。


    頓了頓,陸慎又加了一句:“一應起居飲食,也不必苛待她。崔氏可惡之極,卻也不必加諸於一弱女子,叫天下人恥笑我陸慎為難一婦人。”


    虞嬤嬤看著陸慎那冷硬的麵容,道了一聲:“喏!”


    ……


    林容回去的時候,一言不發。


    曲嬤嬤問了翠禽、鳳簫,隻這二人候在門外,委實不知緣故,隻說:“縣主是哭著出來的。


    曲嬤嬤聽了,憂心忡忡,隻是林容一言不發,又怕問了徒惹她再傷心一次。


    林容故意沉著個臉,眾人便一句話都不敢問了。她得以安安靜靜地洗漱沐浴,再美美用了一條清蒸魚,一碗牛奶酥螺,充足的肉蛋奶,是強健體魄的基礎


    曲嬤嬤瞧得瞠目結舌,張了張嘴巴,卻什麽都沒說。


    夜半,見林容在書案前寫著什麽,她輕輕揮手:“翠禽,鳳簫,你們兩跟幾個小丫頭都下去歇著吧,今兒我給縣主值夜。”


    翠禽、鳳簫福身:“是!”


    林容擱下筆,揉了揉手腕:“嬤嬤有話對我說?”


    曲嬤嬤手裏捧著個龍泉窯三足香爐,那是淡淡的梅子青,爐腹有三條仿青銅器的棱線,青翠遠幽,她燃了一截蘇合香,飄起嫋嫋青煙:“縣主幼時在洛陽,喜歡大慈恩寺的曇花,為了瞧曇花盛開,睡在廂房廊下,足足等三日才一償心願。那時,長公主便說,縣主雖是女子,卻是個輕易不改其誌的人。”


    林容微微後仰,靠著椅背,歎了口氣,“嬤嬤有話直說吧,又何必提從前呢?從前的事,已大都不記得了。從前的崔十一娘,也已經……”也已經死在千蕩崖上了。


    曲嬤嬤聞言,手上的動作一頓,點點頭:“是,縣主已經忘了從前的事了,仿佛變了一個人了。”


    書案上有個圓雕回首臥鶴的青玉鎮紙,雕工精細,連羽毛紋路也清晰可見,林容握在手裏,溫潤可玩,她聽得曲嬤嬤這句話,反而露出個笑來,默認了:“嬤嬤說得是,我死過一回,自然是變了個人。倘若不變通些,豈不是白死了一遭?”


    從前在江州,林容初醒過來的時候,還曾擔心被人認出來,附以鬼怪之事。可過得一兩個月,她便明白,崔塊、長公主壓根就不在乎這個女兒是不是變了個人。對於這夫妻二人而言,這個女兒不記得從前的事,那是再好不過的。


    現如今到了雍地,身邊的江州人更少了,林容也就更無需偽裝了。


    曲嬤嬤點點頭,也不知是不是聽懂了林容的言外之意,接著道:“縣主忘了許多事,可曾記得窈娘的名字?”


    林容想了想,仿佛聽得一個女子輕啟丹唇:“海棠未語,梨花先雪,一半春休2。”卻隻想起來這麽一句話,便越發頭痛起來:“竊娘?”


    曲嬤嬤笑:“縣主還記得她,盧十七娘,盧窈娘,她是長嫂,又有才名,從前常常領著縣主、六姑娘在快雪堂讀書來著。”


    長嫂林容在江州的時候,雖然深居簡出,但是那位長嫂也時常來探望,明明是姓孫,哪裏來的什麽盧十七娘呢?


    林容道:“阿嫂不是姓孫麽?聽六姐姐說,她出自西蜀孫氏?哪裏來的什麽盧十七娘呢?”


    曲嬤嬤道:“孫氏是繼室,盧氏是原配。盧十七娘剛到江州時,同縣主現如今一樣的年紀,都是十六歲。隻是她生性訥言,姿色平平,不得大公子喜歡。後來盧家勢敗,大公子找了個由頭,休妻另娶,連同她所生的一兒一女都盡被誅殺。長公主憐惜,另賜院子,分撥奴仆,許她苟延殘年。”


    “老奴從前受過她的恩惠,時不時去瞧瞧她。院子裏侍候她的奴婢捧高踩低,時常給她吃的是冷飯餿水,平日裏禦寒的破裘也長滿了虱子。生了病,丫頭們嫌麻煩,也不肯去延醫煎藥。漸漸的,精神也不大好了,從前最是體麵知禮的一個人,現如今隻知道蓬頭垢麵地坐在地上啼哭。”


    林容聽了久久不語,問:“她現如今如何了?”


    曲嬤嬤抹了抹淚,道“老奴隨縣主北上,臨走前去看過她,她二十來歲的年紀,頭發卻大半都花白了,春日裏卻披著黑乎乎的破粘,坐在門口同小丫頭對罵,苦苦哀求我下次去的時候帶包□□給她,求一個了斷。”


    林容徒勞地張了張嘴,卻喉嚨發痛,什麽都說不出口,這吃人的世道。


    曲嬤嬤抬頭,望著林容的眼睛:“縣主如今是想步盧十七娘的後塵嗎?豪族的奴婢跟紅頂白,不獨江州是這樣,況崔陸兩族又有舊怨,縣主一旦被厭棄,日後的處境,恐怕不會比盧十七娘好多少。還不如乘著如今顏色正盛,邀寵於撫遠侯。撫遠侯無子,倘若縣主誕下陸氏長子,將來豈會沒有依靠?”


    林容握著的青玉鎮紙隱隱發溫,口時覺得這曲嬤嬤說話顛三倒四:“嬤嬤,盧十七娘難道沒有生兒育女嗎?還不是無用?”


    曲嬤嬤搖頭:“撫遠侯同大公子心性、為人,大為不同,請郡主三思。”


    林容笑著搖頭,不欲再談:“江州送親使周大人便要返程了,今日我已經同虞嬤嬤說過了,三日後晌午於城外十裏亭送行。嬤嬤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曲嬤嬤歎氣:“縣主曲意避寵,將來可怎麽辦才好?”


    第10章


    曲嬤嬤那番話,林容並不打算聽從。她雖隻見過陸慎兩次,卻委實有點怕他,打定了主意,以後是能不見就不見。


    她夜半抱著千崖客的書畫入睡,睡意闌珊時,仿佛瞧見一青衣士子徘徊於床邊,他衝她淺笑,語氣溫和:“怎麽這麽早就睡了?”


    林容忽然哽咽,她想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卻怎麽也動不了,她想問問師兄,你現在在哪裏,叫了什麽名字,我好去找你。一個人在這兒,實在有一點孤單。雖然師兄你有點不著調,但咱們好歹是同門,一個鍋裏吃飯的情誼。


    可惜,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拚盡全力卻隻吐出兩三個字來:“師兄,師兄……”


    青衣士子卻隻笑笑,輕輕嗯了一聲:“我知道的,我知道。”


    林容正疑惑師兄怎麽忽然這樣正經起來,聽得這句“我知道’,突然安心起來,心道,你這些書畫怎麽打聽也尋不著,大抵是不怎麽出名的窮書生罷了。幸虧我家裏是幹中醫的,便是些許皮毛,背得會幾本醫書,也能夠在這裏養活自己了。哎,師兄啊師兄,畢業的時候,你跟我選調進一個單位,老師還讓你多照顧我,現在看起來,是我照顧你的概率大一些。


    青衣士子仿佛聽得懂林容的心裏話,笑著點頭:“好,那我等你。”


    林容心滿意足,沉沉睡去。


    這樣過了三日,倒是無人打擾,漸漸便到了送行江州長吏這日。林容這日睡得不好,直到天光大明這才醒來。她推開窗戶,見廊下不知誰弄來的銅甕,滿滿一大缸水,幾點青石,幾尾黑青遊魚,頗為靈動。


    林容心情大好,問小丫頭:“這是誰弄了來的?倒是怪有趣的?”


    小丫頭回:“是虞嬤嬤今兒一大早命人送來的,說是蓄水,作救火之用。翠禽姐姐說這個銅甕太醜了,尋了青石、遊魚點綴,勉強看得過眼去。”


    林容笑:“這個丫頭一向手巧。”


    她轉頭,便見那邊水廊上鳳簫氣鼓鼓地走過來,翠禽提著食盒緊跟在後麵,一麵道:“祖宗,都回了咱們院子了,你這幅樣子難道是給主子看的?”


    鳳簫回:“主子看不著她們的臭臉!”


    二人走得急,轉過回廊,不料同林容撞了個正麵,齊齊停住:“縣主怎麽起了?您昨夜好不容易沒有夢魘,怎麽不多睡會兒?不過也好,奴婢剛好去廚房取了膳食回來。”


    翠禽沉穩,鳳簫急迫,哼了一聲:“取回來有什麽用?三瓜兩棗的,誰稀罕?”


    翠禽扯了扯鳳簫衣袖:“主子麵前,你少說幾句。”


    不知是不是昨夜睡得太好的緣故,林容此刻還真有些餓了,她翻開食盒,見裏麵是一碗熬得糯糯的清粥,攢心八寶盒分乘著幾樣醬菜,她伸箸嚐了一口,點頭:“鹹了點,但是配清粥不錯。”


    鳳簫本是氣鼓鼓的,聽得林容這句話,委屈得掉起淚來。


    林容無奈,問:“說罷,怎麽了?一大早的,怎麽生起氣來?”


    翠禽搖搖頭,鳳簫卻一股腦全說了:“奴婢們今兒早上去廚房領膳食,要個炸鵪鶉,說沒有,要個冰糖燉燕窩,也說沒有。我便問他們,怎麽大婚那日鵪鶉也有,鱔絲也有,獨獨今日什麽都沒了。”


    “廚房那婆子正眼也不瞧我,說‘大婚那日有不錯,難不成日日都有?姑娘拿話問我,也問不著,咱們兩原不相幹的’,我一時沒忍住,同她吵了幾句嘴,誰知道那婆子嘴巴裏越發沒個成算起來。”


    林容喔一聲:“怎麽個沒成算法,叫你們兩個氣成這樣?”


    鳳簫被那婆子氣昏了頭,一時轉過念頭來,那些話怎麽能對主子說,囫圇道:“左不過江州如何如何,雍地又是如何如何,一些不入耳的村話,主子不聽也罷。”


    翠禽也道:“縣主,你還不知道她的性子,往日在江州就時常同小丫頭打嘴仗的,除了幾個嬤嬤,誰也轄製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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