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臉上卻不得不做柔順狀,福身:“妾身昨日打擾君侯,倍感惶恐不安。從止戈院回來,虞嬤嬤便遣人道,今日江州周長吏返程,君侯事務繁忙,不得相送,未免失禮,隻好勞煩我出城外相送。”


    “妾身年淺德薄,對外事,本不該擅專,隻是此處並無長輩請教,又不敢去貿然打擾君侯。又想著虞嬤嬤是經年的老人,聽她的,總沒有大錯。江州女子外出,並無蔽麵之禮,妾身初來雍地,有失禮之處,妾身願領責罰。”


    陸慎本想再說幾句,隻是她這樣痛快承認,反堵了回去:“如此?”


    倘若她哭哭啼啼,把錯處一概拋到旁人身上,陸慎隻會覺得厭煩,偏她這樣一番辯解,麵做溫順,語氣卻不卑不亢,反而叫陸慎聽了進去。


    他晌午在城外,見她在十裏亭,因為不戴帷帽,叫麾下瞧見姿容,惹得輕浮之言,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月官司。他當下便想起祖父的判語:吳女多情,不安於室。


    本以為是她不守規矩,擅自外出,聽得她這樣一番陳辯,陸慎忽然想起來,昨夜虞嬤嬤的確是同自己回稟了此事的,他當時瞧著一卷羊皮紙的行軍圖出神兒,淡淡嗯了一聲:“這些小事,嬤嬤做主就是,不必事事回稟。”


    陸慎頓了頓,道:“這裏是雍地,不是江州!”


    林容亦不做爭辯,屈膝稱是:“妾身明白,君侯教誨一定謹記在心。”


    一拳打在棉花上,反顯得他是個故意刁難的惡人一般,陸慎意興闌珊,晃悠悠站起來,心裏腹誹:好一個小女子!


    ……


    宣州驛館


    司馬雲中被陸慎強留宴飲,回到驛館時,已經是將近雞鳴時分。他沐浴更衣之後,這才來到下房,候在門外求見:“大公子!”


    裏麵咳嗽了一聲,喚:“司馬公請進!”


    司馬雲中推門進去,見桌上一燈如豆,一位葛布麻衣的男子披發坐在榻上,笑:“司馬公來得正好,陪我弈完此局。”


    司馬雲中稱是,與男子對坐,忍不住勸:“大公子喬裝來宣州,實在太過冒險河間王隻得大公子一子,倘有萬一,置許都文武百官於何地?”


    那男子瞧著不過弱冠之年,唇紅齒白,仿若少年樣,聞言勾了勾唇角,並不回答,反問道:“司馬公一路行來,觀陸慎何如?”


    司馬雲中撫須,道:“陸慎此人驍勇多謀,極善用兵,領兵初時便屢屢以弱勝強。至他父親亡故,雍州奉他為主,更是苦心經營近十載,平定三洲五郡,把大半個江北收入囊中。”


    男子點頭:“謝太傅五年前便去信家父,言道,陸慎雖貌似白麵書生,卻頗為勇武,與漢時項籍相類,宜召還京中看管,倘若放任不管,他日必成心腹大患。可惜父親當時正欲西征,不想多生事端,對左右笑言,不過一白麵小兒罷了,何至於如此懼怕?如今,陸慎獨據江北,竟成分鼎之勢,悔之晚矣。”


    司馬雲中按下一粒白子,笑著搖頭:“大公子,非也非也,那陸慎雖有命世之才,卻性急偏狹,非人主之望也。”


    男子喔了一聲,問:“司馬公何處此言?”


    司馬雲中接著道:“老臣初聽聞崔陸聯姻,還以為陸慎是為了取信於江東士族,放下身段,所圖甚大。可是今日席上,陸慎在大庭廣眾之下,特地命崔氏女服侍酒宴,以妻為婢,以示羞辱士族之心。陸慎出身庶族,即便使出十分力氣籠絡,恐怕也未必能得江東的士家大族投靠效忠。今日羞辱之名傳出,陸慎恐怕失天下士族之心也。”


    男子笑笑:“司馬公洞若觀火,真乃當世第一人也。”


    司馬雲中難得從這位大公子口中聽到誇讚,免不了有幾分自得,道:“老臣一路觀來,陸慎從前清簡寡欲,攻下宣州之後,卻歌舞漁色,網絡美婦人,可見其誌得意滿,又並不把士族放在眼裏。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群雄亂起,河間王位居河洛,天下九州占據其四,除北方陸慎之外,江南各郡均不足為懼,假以時日必定一統華夏。”


    男子拊掌大歎:“父親有司馬公,實乃漢高祖有簫何也。陸慎取宣州,便誌得意滿,大興土木,安享榮華。父親欲南征蜀地,又擔心陸慎坐大,特派先生北上探聽虛實,如此看來,實不必憂心。”


    第14章


    陸慎走後,林容仍在偏殿枯坐了一個多時辰,這才來了幾個侍女並婆子:“夫人,酒筵已畢,杭卿姑娘吩咐奴婢們送您回去。”又備了軟轎、馬車,一徑出了金明台,往節度使府邸而去。


    這時天色微曦,林容靠在轎壁上,聞得淡淡炊煙,街道上尚且還安靜,偶爾幾聲疾馳的馬蹄聲,早起的小販叫賣炊餅聲。


    過二門時,暖風吹起轎簾,見一婆子引著數十個錦衣華服的女子往內院去,昨夜那個小丫頭一路跟在軟轎旁,見林容目露疑惑,小聲道:“夫人,這是各地州牧進獻給君侯的美人,前兒已經到了一批,這是第二批,聽杭卿姐姐說,三五日之後,還有一批要從渤海郡那邊送來呢。”


    曲嬤嬤、翠禽、鳳簫一宿沒睡,天亮了,這才靠著小幾上打了會兒盹,聽見響動,立刻掀了簾子出來,從庭中小轎軟把林容扶羅漢床上。


    翠禽安了個引枕在林容腰後,見她眼底發青,麵容憔悴,連身上的衣裳都不是去時那一身,哽咽道:“主子,您這是怎麽了?”


    林容搖搖頭,對曲嬤嬤道:“辛苦這幾個人送我回來,嬤嬤替我謝她們一場。”


    曲嬤嬤應了,打開放銅錢、金銀錁子的匣子,用小茶盤盛出來,在廊下分發給仆婦:“往日也不曾見過你們,不知道怎麽稱呼,這回辛苦你們當差,這幾個錢不值當什麽,回去換幾壺茶酒吃,也是主子一點體恤的意思。”


    每人抓得一把金銀錁子,細數下來得有三四個,大的有龍眼一般大小,小的也有拇指大小,花樣精美,刻著海棠、筆錠如意、福壽綿長的吉祥字樣,喜得幾個丫頭婆子跪下:“謝夫人賞!謝夫人賞!”隨即恭恭敬敬地彎腰退出門去。


    隻昨夜那小丫頭還抱著個包袱站在簾子處,林容衝她招手,笑笑:“你怎麽不回去?”


    小丫頭小步走到林容跟前,攤攤手上的包袱:“夫人,您昨晚換下來的衣裳。”


    林容打開那包袱一瞧,果然是自己換下的短衫湘裙,疊得整整齊齊,連首飾頭麵也一件不少,吩咐:“嬤嬤,收起來吧!”


    她這個大活人被晾在偏殿一兩個時辰都沒有人來照管,何況她換下的衣裳:“是你替我去收拾的?”


    小丫頭抿了抿唇,指著林容的碧玉明月鐺:“夫人,您的耳墜掉了一個,可惜了,這幅耳墜子水頭好,跟老太太那尊滴水觀音是一塊料子打下來的。老太太說這墜子顏色輕些,年輕姑娘們戴最好不過,本是要賞下去的,不知倒是誰帶來宣州了。”


    林容淡淡喔了一聲,取下來,遞給那小丫頭:“那就送給你了,或賣了換錢也好,自己留著玩也好,多謝你了。”


    那小丫頭有些吃驚,隨即笑眯眯收在荷包裏,衝著林容福身:“奴婢桂圓謝夫人賞,等奴婢得了空,再來給夫人請安。”


    林容笑著點頭:“好!”


    這小丫頭生性活潑,在內室裏還安安分分的模樣,退了出去,在院子小徑上便瘋跑起來。


    鳳簫往外頭新泡了茶進來,遞到林容手上:“主子,這是哪個院的丫頭,瞧著呆頭呆腦,瘋瘋癲癲的?”


    林容這身體本就底子不好,隔三差五便要吃藥,如今硬生生熬了一夜,隻覺得眼睛發漲,太陽穴發疼,困得恨不得立刻就睡過去。隻是她少說也在酒筵上待了一個多時辰,滿身的酒氣菜味兒,吩咐:“去備水,我沐浴了,好睡一覺。”


    不一會兒,丫頭們便抬了水上來。曲嬤嬤不放心,想跟著主子進淨室,叫林容止住:“嬤嬤放心,沒什麽大事,昨兒是君侯喚了我去的。”


    君侯喚了去的?又一夜不歸?回來了,還臉色不好,一看就是一夜沒睡……


    曲嬤嬤不知內情,隻聽見這幾個字,便浮想聯翩,喜上眉梢。


    偏偏林容發困,不欲多解釋,沐浴完了,強撐著吃了小半碗香蕈濃鹵溫麵,便倒頭睡去,不知時日。


    ……


    陸慎這邊通宵宴飲,宿醉而歸,不過他久在軍旅之中,打熬得一副好筋骨,合眼睡了兩三個時辰,便又精神抖擻了。


    侍女們都斂聲屏氣,候在外麵,聽見裏麵有了響動,一位大丫鬟這才端茶推門進去。


    陸慎喜潔,沐浴過了,出得淨室,見杭卿端著茶遠遠站著,道:“你不必伺候了,聽胡延稟告,你路上生了一場大病,將養幾日再來當差吧!”


    杭卿點點頭,臉上露出點笑來:“是,謝主子體恤。”說罷,也並無別的話,放下茶便退出門去,當真喚了別的侍女進去服侍。


    陸慎用完膳,在窗下看了半卷兵書,正欲往書房去,便見德公從月洞門後的小徑上過來。


    德公從陸慎祖父那一代,便在陸家效力,便是如今輩分最高的老宗伯也要尊稱一聲“老先生”,當下撫須笑道:“先大人在世時,常令主公多讀書,主公每每敷衍,說什麽,打仗也不能全看兵書,盡信書不如不讀書。如今,也手不釋卷了。”


    陸慎笑笑,見德公拄著拐杖,命左右扶了他進來,二人在棋盤前對坐,也並不談正事,下了一盞茶時間的棋。


    德公這才開口:“棋到中盤,主公如何破局?”


    陸慎隨意丟下一枚棋子,叩了叩桌麵:“先生以為,往北如何?”


    德公道:“往北?”


    陸慎道:“家祖父死於匈奴人之手,家父也死於征討匈奴途中,我陸氏與匈奴人,可謂是幾代血仇誒。我陸慎不報此仇,豈不是枉為人子?此其一也。”


    “其二,今日天下四分五裂,料其敵手者,許都河間王也。我與他,早晚有一戰,倘不肅清北方的匈奴,到時候腹背受敵,兩麵夾擊,豈有勝算?倒不如狠狠將匈奴打服了,屆時安心南下。”


    德公暗自點頭:“司馬雲中此行,名為恭賀主公大婚,實際上是探聽雍地虛實,主公昨夜在宴席上故作沉迷酒色之狀,近日又傳出大修園林的消息。等他返回洛陽之日,就是河間王大軍南下之時。”


    陸慎道:“蜀地的楊府正自立為齊王,據探馬司回稟,河間王此次南征,預計征發民夫四十萬,精卒二十萬,如此龐大的行軍,到長江就得三個月,不論勝負,恐一年的時間尚不能還師。一年的時間,收拾匈奴,足夠了。”


    德公沉吟點頭:“論用兵之道,老朽遠不如主公。”


    德公說到這裏,話鋒一轉:“隻是,臣聽聞,主公昨夜傳喚崔氏女服侍酒宴。”他頓了頓,見陸慎臉色尚好,接著道:“此舉雖打消河間王的疑心,卻也讓那些打算投效主公的世家才俊,心生猶疑。”


    陸慎大笑,不以為意:“德公,秦皇漢武,以世家取天下耶?以清談玄論的才子取天下耶?這些世家大族,倘若為我所用,則用之;不為我所用,則滅之。天下的賢才,負汙辱之名也罷,見笑之行也罷,或不仁不孝的也罷,隻要胸懷治國用兵之術,1我陸慎照樣來者不拒,更不必論什麽世庶的出身?”


    德公總算逼得一點實話出來,他咳嗽了幾聲:“主公用人施政,已頗有心得,老臣可以放心了。”


    二人又下了一局棋,德公便告辭了。陸慎因要做戲,又足足歇了半日,做宿醉狀,這才喚人備馬,往軍營而去。


    他扔了書,往榻上坐起來,見席子上遺著一枚翡翠耳墜,明淨澄澈,隱隱有素光。皺著眉想了半晌,喔,是崔氏的!


    崔氏?陸慎含糊地念了一句,猛一抬頭,眼前忽然浮現起昨夜崔十一娘亭亭立在燈燭旁敦柔淑順的模樣,星星鳳眼,碧波清眸,他心裏一動,喚外邊侍女進來:“來人!”


    丫鬟綠雲打了簾子進來,站在五步遠稟告:“君侯,馬已經備好了,您還有什麽吩咐?”


    陸慎不應,綠雲怯生生又喚了一聲:“君侯?”


    陸慎這才回過神兒來,心道,為難婦人,不是君子所為,昨夜命她服侍酒筵,也的確是折辱了她,十裏亭那事,也冤枉了她,吩咐道:“我記得有一批前朝明崗大師的玉器,你待會兒送到崔十一娘那裏去。”


    綠雲應了,等陸慎出了門,實在拿不了主意,往後廊房去。


    服侍杭卿的小丫頭正坐在門檻上打絡子,迎了她進去,見杭卿正在窗下做針線活,福身喚了一句:“姐姐!”


    杭卿才拆了發髻,換了衣裳,歪在榻上小睡了一會兒,見是綠雲,也不見外,招手拉了她坐在跟前:“什麽姐姐不姐姐的,我同你一般大呢。兩位嬤嬤年紀大了,身上又不好,這才叫我來服侍君侯。我來宣州不過幾日,人生地不熟的,許多事倒要請你擔待。”


    綠雲低著頭:“姐姐這話折煞我了,我是個蠢笨的,一向隻在外間伺候茶水,等閑不進屋裏去的,原先都是聽兩位嬤嬤吩咐。如今姐姐來了,自然聽姐姐吩咐。今兒姐姐告了假,我候在外麵,聽見君侯喚人吩咐。我見沒人應,這才進去的。”


    杭卿聽了,笑道:“你才來,不知道君侯的性子,往日老太太、太太都說,君侯用人,最是挑剔。也不獨是你,連我也不常進屋裏服侍呢?你來,是有什麽事?”


    綠雲道:“君侯吩咐,有一批明崗大師的玉器,叫我送去給夫人。”


    杭卿臉上的笑頓時僵住,抬手捋了捋發鬢,又往繡繃上穿了幾針,這才道:“喔,明崗大師的玉器?”


    第15章


    綠雲點頭:“是!”


    杭卿又問:“再沒吩咐旁的?”


    綠雲搖頭,老老實實道:“君侯趕著出門,隻吩咐了這麽一句,也沒具體說是什麽東西,我隻好來請姐姐示下。”


    杭卿放下針線,想了想:“你不知道,這明崗大師是前朝有名的玉器大師,有‘玉神’的美名。隻是他終生無子無徒,一身的絕技又沒個傳承。現如今存世的玉器,算上洛陽皇宮裏的,滿打滿算也不過二三十件罷了。我們府裏有位德高望重的姑老太太,最是喜歡他雕刻的玉器。連帶著府裏的女眷,老太太、太太、四奶奶和幾位姑娘,都喜歡。不說旁的有名頭的玉器,便是一塊兒普普通通的玉牌子,也價值萬金呢。”


    綠雲聽了咋舌:“這樣貴重?”


    杭卿笑著道:“我們這位爺的秉性,再貴重的東西在他眼裏,也不貴重了。這樣吧,你回去當差。我去庫房挑一挑,下晌的時辰送去給夫人。”


    綠雲知趣:“多謝姐姐了。”


    綠雲退了出去,杭卿披了衣裳坐在銅鏡前理妝,沒多會兒,一個小丫頭掀了簾子進來:“姑娘!”


    杭卿放下象牙梳子,回頭問:“如何?”


    小丫頭回:“還跟從前一樣,丫頭們都不近身服侍,也沒新進的丫頭,這個綠雲也算老實,昨兒叫她守夜,也並沒有往君侯跟前湊。姑娘,你病才剛好,昨兒又熬了一夜,我去開庫房送東西,你多歇會兒才好。君侯都發了話叫姐姐歇幾日,沒得使喚人去服侍那位的道理。”


    杭卿皺眉:“你怎麽也開始說這樣的話了?什麽老實不老實?”


    小丫頭低頭:“我隻是心疼姑娘。”


    杭卿歎:“我得親自去。”


    林容住的是東南角偏院,也沒什麽正經名字,原是這園子主人原配夫人靜修禮佛之所,偏僻幽靜。下午毒日頭剛過,杭卿便領了十來個丫頭小幺兒,從庫房裏取了東西,撐著傘往東南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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