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裏有話,林容不知其故,索性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微微低頭,含笑不語。


    偏偏陸慎也不搭話,屋裏一時安靜下來,氛圍頓時怪異起來。


    林容受不住,回頭揮手,命曲嬤嬤捧著托盤進來:“因是初次拜見長輩,妾身親手做了些鞋襪針線,學藝不精,望姑祖母不要見笑。”


    姑老太太笑著點頭,命仆婦端了托盤上前來,盤中是一足金頭麵:“雍地雖厲行簡樸,你人年輕,又是新婦,合該這樣花紅柳綠地打扮,沒得學那等老太太枯槁一般。”又瞧了一眼陸慎,道:“倘若他挑你的不是,你隻管來告訴我,我替你教訓他。”


    這些話,倒叫林容有些吃驚,她抬眼去瞧陸慎,撞上他斜刺裏掃來的目光,緩緩低頭:“是,謝姑祖母!”


    姑老太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給過了見麵禮,敘了些家常閑話,細細打量了其顏容行止,便實在沒什麽話好說的了,命林容下去歇著,不必伺候了。


    第17章


    入夜,陸慎命人整治酒撰,陪坐多時,親斟了酒:“姑祖母,這是你從前在江州時埋下的惠泉酒,算來也有四十年了。”


    姑老太太端起草蟲小盞,飲了一口,道:“這酒同別處的不一樣,放的年頭越久,就越有些甘甜的味道在裏頭。”又問:“起出來多少壇?”


    陸慎答:“在草廬旁的梅樹下起出來五十壇,隻有十壇年份對得上,其餘四十壇都是後埋進去的。”末了又補了句:“姑祖母放心,江州之圍已解。豫州雖亂,糧道未斷。”


    姑老太太道:“這些事你自有章程,我老了,一概不管,一概不聽,隻學那些老太太一樣,吃吃玩玩整日消遣才好。”


    說著她又飲了一杯:“這酒還是裴令公給的方子,八月初三乃裴令公出殯的日子,我是一定要去送一送的。去年說了去看他,便沒去成,竟連最後一麵也沒能見上。這次去,也算是盡我的一份心。路過這裏,順帶來瞧瞧你這新婦。”


    陸慎不應,飲了一杯,隻覺這酒雖綿軟卻也別有風味。


    姑老太太接著道:“你從前年紀小,醉心武事,因著你父親的緣故,立下誓言,說不滅袁氏,就絕不成家。現如今,袁氏已滅,老宗伯同我的意思呢,你也該考慮這後嗣之事了。依我今日觀之,你這新婦,以和氣迎人,以靜氣養身,身上不似尋常士族門閥的嬌驕二氣。”


    陸慎近年來威信日重,眾人素自他的忌諱,也不敢來掃興,他放下酒樽,道:“姑祖母……”


    姑老太太擺手:“哼,你的那些話,對著你祖母、母親說就是了,別來蒙我。是,她姓崔,是崔氏女,那又有什麽相幹?洛陽七王之亂,世家紛爭,哪一家之間沒有嫌隙呢?遠的不說,便是你母親的本家,不也是降臣?”


    議論尊長,不是後輩所為,姑老太太可以說,陸慎卻不可以應。


    姑老太太接著道:“你現如今還年輕,並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又時常對人道,你父親三十歲上才得了你,於子嗣上並不用心。殊不知這並不是你自己兒的內帷私事,而是整個雍地的福禍大事。當初裴令公占據河北之地,威勢赫赫,連你祖父也頗為忌憚。隻因裴令公一生沒個親生的血脈,幾個義子相爭,好大一片基業,竟這樣葬送了。倘若他有個世子,又豈是如今這幅亂局?”


    這話陸慎沒法反駁,隻沉吟不答。


    姑老太太瞧他臉色,便知他是聽進去了,心裏笑笑,決定再加一劑猛藥,拍拍手,吩咐:“叫時秀、時英進來。”


    門口的仆婦唱諾,過得一會兒,兩位十六、七歲的青衣少年便推門進來:“時英,時秀拜見君侯、姑老太太。”


    姑老太太一向為這事著急,自陸慎及冠起,不知送了多少美人,陸慎起先還以為又是從哪裏搜尋來的美人,待這兩個少年進來,略一尋思,便黑了臉。


    這兩位少年雖腰間配劍,卻唇紅齒白,仿若嬌婦,頗具風情,一瞧便不是良家。


    姑老太太嗯了一聲,道:“抬起頭來,叫你們君侯好生瞧瞧。”又回頭對陸慎道:“此二人何如?”


    陸慎叫氣得麵色煞白,忍著怒氣:“姑祖母!!”


    姑老太太道:“啊,我倒給忘了,你一向最恨男子塗脂抹粉的,連身邊的婢女也不大用胭脂膏子。也是,臉塗得跟南邊那起酸腐文人一樣慘白,是不大好看。”對著那兩位少年道:“速速下去,洗幹淨了,再進來。”


    兩位少年拱手道喏,齊齊退出門外。


    陸慎一時怒一時氣,臉色由白轉青,冷聲道:“姑祖母這是什麽意思?我年前下令,嚴禁雛妓孌童之風,違者無論官階,杖打八十。姑祖母今日引此二人入府,豈不是叫我自食其言,何以掌雍地?”


    姑老太太故意露出詫異之色:“老五,這麽說來,那些流言竟是假的不成?你這些年也沒個房內人,身邊常用的那個小廝聽說長得很是清秀,外麵人難免有些揣測。”


    陸慎咬牙吐出四個字:“無稽之談!”


    她幹咳了兩聲,接著道:“你小時候家裏管得嚴,你祖父也還在,不像你八弟,他是脂粉堆裏長大的。你不愛女色,以此惜身,這是你保養天時的道理。外頭有些不入耳的流言,我本不當一回事,隻是這回見了你這新婦,倒還真有些犯嘀咕了。”


    陸慎一時之間不知怎麽又說到崔十一娘,皺著眉道:“同崔氏又有什麽相幹?”


    姑老太太笑道:“這崔氏女明眸善睞,顏如丹渥,又進退有度,頗有姿儀。時人讚她是‘顧盼遺光,皎皎如月’,我本以為必是南人吹噓罷了。今日一見,果真如此。這樣的美人,你棄之不顧,聽府中人說,並不曾在她房中歇息?這女色不近,男色……”


    姑老太太話未說完,便被陸慎截斷:“姑祖母多慮了,儕於風月煙花,不過褻天辱聖之人。至於冷落崔氏,不過是煞一煞她的性子罷了。免得她自矜身份,對尊長不恭不順,以至家宅不睦。”


    姑老太太心裏暗笑,不好再加一把火了,順著話道:“也是,也是,不過,我瞧著那崔氏的性子倒是並不乖張。你要實在不喜歡她,也是她沒福氣。知道你不喜歡外頭那等不相熟的女子,你母親上月特地在親族裏挑了好些,你也要體諒她的苦心……”


    要是旁人來說這些話,陸慎早就不耐煩地拂袖而去,偏偏是這位姑老太太,自幼教導,比親祖母還親一些。陸慎強自忍耐,陪坐多時,等姑老太太露出倦意,這才告退。


    姑老太太打了個哈欠,往後靠在引枕上,一旁的虞嬤嬤忙伺候著點了水煙鍋子,問:“往哪兒去了?”


    虞嬤嬤渾不似稱病的模樣,往窗外望了望:“看樣子,是回止戈院了,並沒有往崔氏那邊去。”又拿了美人捶,坐在腳榻上替姑老太太捶腿,寬慰:“您老人家也別著急,君侯連軍政大事都得心應手,何況這些家宅小事,他心裏有數的。”


    姑老太太敲了敲煙鍋子,哼一聲:“他要是有數,就不會快二十有三了,還沒個子嗣,十足十隨了他父親的性子,越勸就越強。”又歎氣:“他如今大了,不比小的時候,又要顧著他做君上的顏麵,我也隻能裝做這老不正經的模樣,點一點他。”


    虞嬤嬤斟酌著道:“叫老奴這些日子瞧著,沒準,這崔氏女還真能成。”


    姑老太太聞言,抬了抬眼皮:“怎麽說?崔女甚美,可以今日看來,空有皮囊,卻是不夠的。”


    虞嬤嬤笑道:“這些日子,君侯雖對崔氏冷落,不假辭色,前幾日還罰她每日抄十遍《陸氏家訓》。這樣論起來,誰不說一句君侯厭惡崔氏女呢?可是,姑姑老太太,君侯的性子,您是最知道的,倘若厭惡一個人,必定要打發得遠遠得才好,不搭理才好。再則,老奴那日去請安,見君侯正在案上瞧崔氏寫的字呢。”


    姑老太太聽罷,笑笑,吐出一大口煙來,頗有意味道:“忍心動性,世網哪兒能跳出呢?”


    過得一會兒,虞嬤嬤道:“您老人家還真放心這崔氏的人?老奴說句僭越的話,太太再不好,有一句話還是好的,咱們府裏將來的主母,還得是雍地名門出來的才好,知根知底。”


    姑老太太往桌角上磕了磕煙鍋子,哼一聲:“雍地、雍地,一輩子就盯著那一畝三分地。軍政吏治,論起來,皆在‘財用’二字上。”


    ……


    陸慎出了陶然居,往止戈院而去,恰沉硯手裏拿著書簡候在階下,黑著臉抬腿便是一腳:“混賬東西。”


    沉硯被踢得三步遠,噗地吐出一口血來,他見姑老太太引了那兩位少年進內,便知不好,此刻陸慎勃然大怒,也不敢言語,爬起來安安分分地跪好:“主子!”


    陸慎冷笑兩聲:“很好很好,你如今眼空心空,流言都傳到姑老太太那裏去了,我這裏竟半點風聲也無。你這個內院的總管,真是做的好生稱職。”


    陸慎向來厭惡旁人置喙他的內帷之事,何況這流言又事涉內宅,沉硯深知疏不間親的道理,不敢稟告,雙手舉著一疊紙紮:“奴才知罪,隻事涉府裏長輩,未得實證,不敢稟告君侯。”


    陸慎接過紙紮,並不叫他起來,瞧過之後,往書房裏坐了大半個時辰。直至安寢時分,杭卿站在外麵回:“主子,已經亥時三刻了,可要抬水進來洗漱。”


    丫頭們不敢進去點燈,整個屋子黑黢黢一片,好半晌,杭卿才瞧那書案後的黑影動了動。


    陸慎從屜子裏抽出火折子,靜靜地瞧著那疊紙紮燒光了,這才喚了沉硯進來吩咐:“事涉相幹人等,不必審了,你親自去辦,定一個瘐死獄中的名頭。倘露一絲一毫,你也不必再辦差了。”


    沉硯挨了一記窩心腳,滿嘴的血腥味,他跟著陸慎有五六年了,手裏不知辦過多少不能拿到明麵上的髒事,聽見這話也愣住了,事涉的這些人少說也得七八十之多,全都不審,不留?


    沉硯不敢抬頭,問:“這些人裏麵有些是……”


    陸慎橫了他一眼,站起來整整衣袖,臉上已經恢複雲淡風輕,看不出絲毫發怒的樣子:“還要我教你嗎?”


    他站起來,推開門,見杭卿端著茶候在屏風處,吩咐:“掌燈,到崔氏的院子去。”


    杭卿露出驚愕的表情,隨即低頭:“是!”


    第18章


    且說這頭,林容從陶然居出來,行至半路,一陣陰雲飄來,頓時下起暴雨來。


    曲嬤嬤在一旁喋喋不休:“姑老太太是長輩,縣主不該就這樣回去,該候在廊下等吩咐才是。不說什麽服侍不服侍的話,總是個孝心,也不讓旁人挑理。”


    林容瞧了她一眼,頗為無可奈何,她實在是明白了,曲嬤嬤這個人是叫三從四德、以夫為天這一套給醃入味了。不然也不至於昨兒才說了她,今兒又故態複萌了。


    林容也不搭話,懶得聽她聒噪,從小丫頭手裏接過傘,大步往前走去。


    偏這雨來得又急又猛,還帶著亂風,林容雖撐了傘,回到院子裏的時候,身上衣裳已然全濕了。


    翠禽嚇了一跳,忙伺候著換衣裳、沐浴,又端了滾熱的薑湯來:“縣主怎麽也不等雨停了,再回來,這樣大的雨,要是傷風著涼了,那可怎麽好?”


    曲嬤嬤在一旁,訥訥不敢言語。


    林容見她也淋了雨,連頭發上都往下滴水,一時不忍,終是硬著心腸道:“嬤嬤下去歇著吧,你年紀大了,更要注意保養,以後也不必時時在我麵前伺候。尋常瑣事,叫幾個丫頭做就是了。”


    曲嬤嬤欲言又止,心裏歎:縣主如今心裏已有主意,我勸得多了,反惹她嫌棄,要是她一怒之下把我遣送回江州,隻怕要辜負長公主的重托了。


    正說著話,鳳簫引了小丫頭桂圓進來:“主子,止戈院的桂圓來了。”


    林容擺擺手,示意翠禽搬個小杌子給她,笑:“今兒來得倒是早,怕是園子都逛完了。”


    桂圓這幾日同林容混熟了,臉上笑眯眯地福身行禮:“奴婢給夫人請安。”


    林容笑著點頭,多留了她一會兒,叫鳳簫把水晶缸裏湃的果子拿給她吃。


    桂圓吃了兩個,道:“上回夫人說想出府去打幾天平安醮,我瞧杭卿姐姐的意思,怕是不成了。隻是,我真沒說謊,雍州府裏的太太、姑娘們時常去道觀裏打醮聽戲,一連五六日,都是常有的事。”


    林容喔了一聲,道:“何曾怪你,到底是我從江州來,身份敏感些,沒那麽自由的。這幾日你可還得閑?”閑話了兩句,便叫她領著今日抄寫的大字走了。


    等入了夜,到底是白天淋雨受了些寒,林容便有些咳嗽、發熱,倘若還在家裏,這個時候她父母已經急急忙忙熬了中藥來給她喝了。


    林容掀開帳子,命翠禽移燈過來,就著炕桌,蘸墨寫了一副人參敗毒散的方子,又加上荊芥、防風兩味藥材,寫完了正想叫丫鬟出去配藥,才恍然想起,這不是自己外公家的中醫館,前麵也沒有藥房,要配藥也得第二天了。家?何時才能回家呢?


    她怏怏地丟了筆,見幾個丫頭披著衣裳,睡眼惺忪地立在床邊,道:“我沒什麽事,吵醒你們了,對不住,都歇息去吧。”


    翠禽、鳳簫聽得這‘對不住’這三個字,驚得睜大眼睛:“主子?”


    林容自知失言:“我睡糊塗了,還以為是在江州,把六姐姐吵醒了,同她講話呢。”


    兩個丫頭這才笑起來:“縣主想必是叫抄家規給抄迷糊了,半夜睡醒就著急忙慌地寫字起來。”一麵掩了帳子,悄悄退了出去。


    林容這夜睡得極不安穩,一時夢一時醒,眼前蒙蒙的有些人影,卻也分辨不清。


    突然,一陣急烈的拍門聲響起,林容驚醒,見翠禽舉著燈燭過來:“縣主,快起來,君侯來了。”


    林容尚有些發懵:“君侯?”


    外麵漸次上了燈,映得明晃晃一片,聽得丫頭婆子們的跪拜之聲,林容這才醒過神兒來,忙起身,還未來得及穿戴,便見陸慎掀開簾子進來,頓時湧進一股悶悶的濕熱之氣。


    林容雖隻見過陸慎不過三五次,除大婚那日,無不是一派世家公子的清貴模樣,此時見他一身玄色大氅,手腕上帶著護甲,身形高大,目光淩厲,顯出幾分沙場征伐的勇武之氣。


    林容後退一步,行禮:“妾身見過君侯。”


    陸慎本是隱著怒氣而來,此刻抬眼望去,卻不自覺愣住。


    這個時候天氣熱,林容本就是怕熱的人,隻穿了素白紗中單,連袖子都特地裁短了三寸,叫窗菱間透出的月光一照,便顯出兩管牛乳似的臂膀,襟口是一對兒極漂亮的蝴蝶鎖骨。這身紗極薄,還隱隱可見紗下嫩柳黃流雲紋的抹胸,以至於兩團高聳的雪脯。


    陸慎腦子裏驀然閃過一句詩——脈脈雙含絳小桃,一團瑩軟釀瓊謬。溫比玉,膩如膏,醉來入手興偏豪。1


    溫比玉,膩如膏?


    林容見他久久不言,這才抬起頭來,察覺到他的眼神,心裏驚呼一聲,不動聲色往架子上取了外裳披上,抿唇道:“不知君侯深夜前來,可是有什麽事要吩咐?”


    陸慎本瞧她站著發懵,三分茫然中帶著兩分溫婉,別有一番楚楚可人的姿態,此刻見她趕忙披了衣裳,冷著臉問:“這府裏什麽時候多了鎖院門的規矩?”


    他這樣一問,院內外的丫頭婆子嘩啦啦跪了一地,林容隻得道:“君侯恕罪,這都是妾身的吩咐。想著此處僻靜,又無人來往,便照著往日在江州時的樣子,一入了夜,便關了院門,免招是非。”


    陸慎回:“這裏是雍地,不是江州。”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林容心裏直翻白眼,麵上卻強擠出個笑:“是,妾身謹記君侯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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