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細細思量這老太太宴席上說過的每一句話:“……你自己個兒心裏時時刻刻存著個死字,旁人也給不了你活路……存著個死字……給不了你活路……”


    林容開口:“隻怕要辜負姑祖母,君侯的事,我並不太敢……”


    姑老太太大笑起來:“你這孩子,你們是兩口子,你怕什麽。你越怕,他就越敢欺負你,你舍得出去,他也就拿不住你。”


    林容低頭:“是!”


    日頭漸漸西斜,兩人就著涼風坐了一會兒,姑老太太也不許林容送她,反倒打發幾個丫頭:“你領著小丫頭們上湖裏摘蓮蓬、荷葉玩去,這時節涼快,伴著荷葉的清香,再沒有不好的。我自回去歇了,誰也不許送。幾個嬤嬤都說你廚藝不錯,我後日便要走了,明兒叫你做著荷葉蓮蓬來吃。”


    林容道了一聲是,恭送姑老太太乘船去了,這才叫幾個丫頭撐著竹篙,往荷花池裏去。


    鳳簫是個玩不夠的,早就覬覦這一湖開得極好的蓮花,平時林容管束得嚴,並不得出門閑逛,這回得了姑老太太的吩咐,自是要大幹一番。見小船上除了一個撐船的婆子,俱是江州跟來的丫頭,先每人摘了一片大大的荷葉,頂在頭上。


    翠禽笑她:“偏你能作怪,像什麽樣子?那荷葉裏的露水也不倒幹淨,仔細弄濕了頭發。回頭生了虱子,誰幫你篦頭發?”


    鳳簫不理,一麵哼著不知名的小調,一麵沿路摘了許多花苞,又取那湖水裏立出來的軟徑水植,編了巴掌大的花籃,問:“縣主,您瞧,好不好看?”


    林容撐著下顎,正思索姑老太太的話,抬眼望過去,見鳳簫頭頂著荷葉,一手捧著花籃,一手捧著蓮花,笑起來:“像年畫上的胖娃娃。”


    幾個丫頭都笑起來:“胖娃娃,胖娃娃,鳳簫姐姐是胖娃娃。”


    一個從袖子裏翻出胭脂盒來,強按著鳳簫點了個美人痣,推嚷著道:“縣主,您瞧,現在更像了。”


    鳳簫掙脫開來,鳧水到幾個丫頭身上:“壞蹄子!”


    林容本想著摘幾片荷葉交差了事,見這幾個丫頭玩得開心,又想這段日子她們也實在辛苦,也就由得她們去了。


    直鬧了小半個時辰,摘了小半船的荷葉、蓮花,林容開口:“好了,時候不早了,回去吧。”鳳簫還沒玩夠,跳到船頭,接了婆子手裏的竹篙,隻她力氣小,又是個外行,一竿一竿撐得費力,把船撐得一晃一晃地打轉。


    翠禽膽小,抓著船舷:“死丫頭,你胡鬧什麽,你自己個兒掉下去不要緊,要是叫縣主掉進湖裏去,看我不擰你的肉。”


    鳳簫笑嘻嘻吐了個舌頭,見林容並未責備她,依舊叫那婆子教著,緩緩撐著船往岸邊去。隻是這麽一耽誤,上岸的時候便不是原先的地方了。


    那婆子笑:“夫人,不妨事,從那處假山繞過去,便是了,近得很。”


    林容跟幾個丫頭都沒出來過幾次,都不認得此處,抬頭見翠蓋丹英裏掩映著一幢兩層小樓,倒影入楹,數種牡丹夾雜著奇石。


    林容瞧那樓依山傍水,十分精致,門前卻雜草叢生,十分奇怪,心裏納罕,叫丫頭們扶著上岸,一時沒注意,一腳踏空,踩了下去。


    幸好兩邊都遊丫頭跟著,翠禽、鳳簫兩個趕忙手上用力,拉上岸來:“縣主,沒事吧?”


    林容微微掀開裙擺,見右腳上的鞋已經掉進湖裏了,細白綾長襪上也滿是淤泥。


    翠禽皺眉:“這可怎麽好?”鳳簫蹲在湖邊,把那繡鞋撈了上來,隻也不成樣子,並不能穿了。


    林容放下裙擺,並不在意:“就這樣走回去吧,反正看不見。”


    翠禽搖頭:“那像什麽樣子,大家小姐,一腳一個泥印子。縣主在這兒坐一會兒,奴婢回去重新取一雙來。”


    鳳簫知道自己犯了錯,小聲出主意:“要是縣主不嫌棄,穿奴婢腳上這雙?”


    林容還沒發表意見,就叫翠禽駁回了:“咱們玩歸玩,鬧歸鬧,那是縣主不計較。你如今越發沒規矩了,你的鞋也是縣主能穿的?”


    這不過是小事,林容叫她兩一人一句鬧得頭疼:“好了,這有什麽大不了的,我在這兒坐一會兒就是了,翠禽領個丫頭回去取。”


    其實這是林容現代人的思維,不明白,這時候大家小姐的玉足,即便是在內宅,那也是頂頂重要。


    翠禽道了一聲喏,領著兩個丫頭,一人抱了一大捧荷花、荷葉,往假山那邊繞了過去。


    林容身邊留了一個鳳簫並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往岸邊站了好一會兒,卻不見翠禽回來的影子,那婆子便道:“壞了,翠禽姑娘莫不是走了岔路,繞過假山,得走那條羊腸小道,不能往橋上去的。”


    一麵又道:“怨老婆子沒說清楚,這園子岔路極多。夫人,我老婆子去尋尋,這裏尋常也沒幾個人來的。”


    林容點點頭,又等了一會兒,半個人影都沒有,鳳簫往假山那邊去瞧了一眼:“果然有三條岔路,這地方咱們又沒來過。”


    湖邊水植繁茂,飛蚊甚多,林容有心要走,又擔心跟翠禽錯開來,見那樓前有塊兒巨石,石頭前引了一條曲水。


    林容腳上被什麽蟲子給叮了,癢得厲害,自顧自脫了鞋襪,坐在青石上,叫那曲水一冰,頓時舒服多了。


    鳳簫吃了一驚,叫道:“縣主,怎麽好在外邊把腳露出來?叫人看見可怎麽得了?”


    林容看她一臉小道學的樣子,有趣得緊,逗她:“這裏沒人,你也脫了鞋襪,來涼快涼快?”


    鳳簫羞紅了臉:“我不要。”一麵又支使那個小丫頭:“你上那邊路口站著去,免得出來個人,衝撞了縣主。”


    那曲水裏有些不知名的小魚,一寸大小,在腳底遊來遊去,一時萬籟俱寂,不聞人聲,林容緊張的精神久違的放鬆下來,那那丫頭一時抬頭往路口,一時轉頭往湖裏,探頭探腦一臉緊張,起了逗弄心,往旁邊草叢裏捉了隻蚱蜢,招手:“鳳簫,你瞧,我用青草編的,比你如何?”


    那蚱蜢也配合得很,一動不動,鳳簫果湊上前來:“縣主,你跟誰學的編草,真像?”


    待她湊近,林容鬆開手,那蚱蜢忽地一跳,跳到鳳簫的發鬢上去。


    鳳簫唬了一大跳,忙捉下來,嗔怒道:“主子,哪有你這樣不正經的?我還以為真的草編的呢?”


    一時,望見林容偏著頭盈盈笑,露出一排細細的貝齒,臉上的表情是她從沒見過的愜意,也生不起氣來,蹲在她裙邊:“縣主,要常這樣笑才好。笑一笑,十年少,我太奶奶就笑得多,活了七十呢。”


    不料,那綠蟲子又猛地一下又跳回到林容裙擺上,鳳簫嚇得尖叫一聲,跳開來。


    林容大笑著把那蟲捉起來,道:“怕什麽,這叫螽(zhong)斯,是益蟲,還很好吃呢?”說罷,做勢要往嘴裏送。


    鳳簫嚇得捂住眼睛:“別別,縣主,這可不是好玩的。”


    兩個人鬧著,吱呀一聲,那小樓大門叫人推開,一個青衣斷打的小廝緩緩過來。


    鳳簫這才真的急了,臉色煞白,忙把林容的裙子掀下來蓋住,喝問:“你是哪裏的小廝,敢在內院亂跑?豈不知衝撞了夫人?”


    及進,林容便認出來了,是那個陸慎的貼身小廝,叫……叫沉硯,沉硯並不走進,隔得五步遠,便停住:“夫人,適才君侯在此處醒酒,請夫人進去。”


    林容好心情頓時一掃無餘,腳指頭尷尬得直摳曲水池石壁。鳳簫忙背子身子把自己的繡鞋脫下來,遞給林容,一臉慌張:“縣主,怎麽辦?”


    林容默默穿了鞋,隻裙子下擺已然濕了大半,心裏暗暗道:“真晦氣!”


    第21章


    這日陸慎起身,往前麵署衙而去,批複了一個時辰各州郡呈報上來的庶務,見天色尚早,靜坐片刻,又在庭中打了一套拳,這才開始用早膳。


    飯畢,也不過才黎明時分,德公同幾位謀士相攜而來,手上拿著拜帖:“主公,河間王世子投貼拜見。”


    陸慎接過來,見是一張素藍色的拜帖,內容並不長,三五十個字,敘了些昔日在洛陽一同進學的情誼,隻是落款不倫不類——鬆下野客謹拜,他哼一聲:“他不是躲在驛站裏嗎,怎麽又肯表露身份了?”


    德公同幾位謀士相顧,道:“這位河間王世子,慳吝多疑,隻怕啟程回許都之前,要親自試上一試,才肯罷休。”


    陸慎合上拜帖:“無妨!”


    另一位謀士又遞上一道陳情表:“夏侯璋、董諱二將,此前乃袁氏肱骨之臣,此次破宣州,此二人來不及回援,見大勢已經去,再三拜上降表。隻是降表已拜,卻又上了一道陳情表,說自己多傷多病,又兼慈母纏綿病榻,不能回宣州來拜見主公。”


    德公下了個判斷:“隻怕此言不實。此二人手上擁兵五萬有餘,駐地又同河間王駐軍相接,與那河間王頗有些淵源,倘若投了河間王,便如一道楔子插入我宣州腹地。”


    一人接道:“不過區區五萬人,又何足懼哉?隻已接了降表,此二人又叛亂未顯,倘出兵剿滅,終是落人口實。”


    陸慎表情淡淡,賣了個關子:“諸公不必憂心,此小節罷了。夏侯璋、董諱二將之事,不出半月可解。”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所以,獨德公明白,撫須歎:“主公以信立威,屆時天下英才來投,我等老朽盡可以悠然林下了。”


    議畢,晌午時分,大開署衙中門,迎河間王世子入府。


    自城門處擺出親王半幅儀仗,最前是令旗一對兒,上書其曆任官職鼎爵,立瓜衛士、臥瓜衛士、儀刀衛士等各二人,紅羅繡金五龍曲柄傘,兩內監手持青綠孔雀扇,其後跟數白澤旗,再後是一銀頂黃蓋紅帷的八抬大轎,轎身四周跟著十幾位手提銷金提爐的宮娥。1


    一路浩浩蕩蕩,直至節度使府邸前停下,一妙齡侍女匍匐跪下轎邊,一男子掀開轎簾,踩在那侍女背上,大笑著出來:“載舟兄,昔日洛陽金穀園一別,忽而十載也,別來無恙否?”


    陸慎不答,反指著那匍匐的侍女道:“子充兄,何至於不憐香惜玉到這種地步啊?”


    河間王世子姓簫,名植,字子充,乃其父寒微時所娶鄉間婦所生,後河間王發跡,挾天子以令諸侯,有問鼎天下之勢,便把他接到身邊教導。同這時的世家子弟一般,以神秀、妙有姿容為美,男子傅粉,以白為美。


    簫植本年長陸慎三歲,隻他瞧起來竟比以‘白麵銀槍’著稱的陸慎,還要白上三分。更兼批發左衽,不戴冠冕,十足地放浪形骸。


    簫植聽得陸慎此言,大笑,指著那侍女道:“此庸脂俗粉也,何足顧惜?”


    二人進了內堂,並不設文武陪坐,也並不談朝政,隻敘些風花雪月的豔事。


    簫植笑言:“昔日審之兄在洛陽時,可謂是‘騎射翩翩羽林郎’,可惜令尊管教頗嚴,你一張冷麵,傷透閨秀的紅粉心腸。”又指了指四周站立的美豔侍女:“如今也知這其中三味了。”


    陸慎做酒醉狀,答:“可惜此處偏遠,不及江南花柳繁華,這婦人如水,長於水鄉裏才更有滋味。”


    此人二人已是酒酣之際,簫植聞言拍手,道:“這有何難?載舟兄,今日承你款待,送你一出南戲,如何?”


    說罷,拍拍手,一對兒青衣男女推開門進來,楊妃色的綢帶蒙眼,跪地行叉手禮:“見過貴人。”


    地上鋪了一層竹席,一女子仰麵,腰上枕著貴妃醉酒的瓷枕,一隻腳搭在方桌的香爐旁,另外一位男子則手捧書本,坐在醉翁椅上,巋然不動。


    帷幕後有一班樂人,嫋嫋鼓瑟起,其中一位女子朗聲念:“良月佳辰,小姐獨枕貴妃枕,公子苦讀醉翁椅。”


    言罷,又是絲竹聲起,輕妙悠揚,仿佛行在春花嫩柳之中,仰麵躺著的女子幽幽歎息:“公子,公子如此無情……”


    那讀書的男子紋絲不動,揮手:“你這婦人,好生無禮,小生在此苦讀,你速速離去。”


    這二人都不曾穿裏衣,隻批了一件薄薄的士子斕衣,微微一動便露出裏麵的風情來,猶抱琵琶半遮麵。


    讀書男子衣衫卻緩緩被人揭開。躺著的女子從草席上起來,跪在那人雙股之間,口中嘟囔:“郎君!”


    那男子猶大聲嗬斥:“斷不可如此無禮!”


    陸慎本不好這些,初時不明所以,說書不像說書,唱戲不像唱戲,看到此時才明白,這一男一女乃是仿名家畫卷上的春宮豔情之事。隻這事仿得也有限,不過蜻蜓點水,淺嚐輒止,這時節的審美便是這樣,講究含而不露。那種大塊兒吃肉的場麵,是上不得大雅之堂的。


    事畢,二女垂手侍立在一旁,簫植拿出一畫來,緩緩展開,問:“載舟兄,這是淮陰名士蔣肅的傳世之作,你看這二人之意境,比之畫上何如?”


    陸慎壓根不瞧那畫,作沉迷狀,一麵飲酒,一麵目光在那女子身上逡巡,歎:“真乃江南好婦也。”


    簫植大笑,起身更衣,叫侍女引入一淨室,見皆是錦帳玉壁,一麵牆下擺著大幅的珊瑚擺件,香巾、繡帕、漱盂皆有美貌侍女手持,如廁之處有錦墊,腳下踏著刺繡精美的腳墩。事畢,又有侍女用糟豆鮮花伺候著沐手。


    饒是簫植一貫奢華,見此不免歎息:陸慎竟誌得意滿至此!誇耀富貴比肩魏晉石崇。


    酒筵既歇,簫植謝絕了陸慎的留宿,堅持回驛站:“我出許都時,家父三令五申,不得驚擾地方諸侯,倘不是與載舟兄有舊,絕不會露麵的。你我兄弟之誼,又豈在這些虛禮。我知你待我父親甚重,必以此為念。”


    陸慎輕狂大笑:“天下英雄,除河間王與君,其餘不過插標賣首爾。”


    出得節度使府邸,登上馬車,司馬雲中已在車中等候,簫植扯下身上的錦衣華服,換上一套粗布麻衣,仰靠在車壁上,嘴角露出嗤笑:“那鹿血酒頗是不凡,陸慎自誇逞強,竟然喝了兩大壺,觀今日所言所行,不過一急色的武夫罷了。隻怕這時,已不知扯了哪個侍女去火去了。”


    說著輕蔑一笑:“司馬公慧眼明斷,此人不足為懼。江北無人,竟讓此人占了先機,真是名不副實。”


    司馬雲中點頭:“大公子所言極是。”


    簫植道:“司馬公,吾等盡可以歸許都了。”


    陸慎送走此人,往內院去拜見姑老太太,不料侍女道:“稟君侯,姑老太太正同外眷賞荷,留了夫人說話。”


    陸慎聽了皺眉,崔十一娘?慢慢在湖邊踱步,不多時,那鹿血酒催發起來,竟覺得行走間雙腿摩擦時,疼痛非常。他不曾喝過鹿血酒,心裏也沒當回事,席麵上仗著自己酒量頗好,又要在簫植麵前做戲,直喝了兩大壺之多,這時才知不好。


    湖邊有幢小樓,陸慎緩步進去,命沉硯在門外等候,好半晌仍舊是不行。吩咐沉硯:“叫人抬了藥水來。”


    沉硯擔憂,候在門外道:“主子,要不奴才換個大夫來?請外頭的大夫,蒙了眼睛,誰也不知。”


    沉硯不說還好,一說這個,陸慎更覺氣血上湧,當下砸了個銅錠出來:“混賬東西,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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