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容並不想說話,隻淡淡的嗯了一聲。一時,請的大夫到了,丫鬟催的急,還以為出來什麽事,來了才知是孕吐而已,見君侯也坐在一旁,斟酌了一番,盡量說得通俗易懂些:“這胎兒在腹中,擠壓到腸胃,有些惡心嘔吐,是正常的,夫人倒不算嚴重,並不用吃藥。”


    陸慎問:“當真不必吃藥?”


    那大夫擦了擦汗:“嚴重些的方才開藥,倘夫人吃一吃,也是……也是無妨的。”


    林容見那大夫叫陸慎問出冷汗來,揮手命丫鬟送他出去:“天底下的婦人生孩子,都是這樣的。”


    陸慎一時無言,伸手去撫那小腹,才三個月,還十分平坦,仿佛同原先沒什麽區別,低聲道:“這個孩子來得很是時候,我接到消息的時候,心裏很歡喜……”


    話未說完,便被林容冷冷地截斷:“倒不是他自己挑的時候,是你苦心經營得好罷了。”


    陸慎住了口,默默瞧著林容,好半晌沒有言語。他回來前,就告訴自己要忍耐,她是女子又有身孕,自然該讓著些的。可這小女子總有本事三言兩語,便叫自己為之氣結,又啞口無言,並不能辯駁。


    話趕話說到這裏,陸慎想說的話,自然是沒氛圍說出來,兩人各自默默吃了杯茶,外頭有丫鬟來回話:“君侯、夫人,老太太派了人說,請你們過去赴宴。”


    陸慎隻默默坐著不動,隻當沒聽見的,慢悠悠品茶。


    那丫鬟並老太太派過來的人,一時都候在門口,不多時,叫午後的日頭斜照,已是出了一身的汗,又隔著簾子回了一遍:“君侯、夫人,老太太請過去赴宴。”


    林容終究是個軟心腸,不忍看這些下人被刁難,站起來,往衣櫃裏另取了套天青紵絲的直身,遞給陸慎:“你快去吧,別叫人等著了。”


    開了句頭,接下來的幾句話便沒那麽難說,順暢多了:“你打發人回來說,回來過端午的。昨兒家宴,老太太還等了你半晌,夜半才散呢。我聞不得那席上的酒氣,已經同老太太稟過了,就不去了。”


    這樣的家常話,叫陸慎有了台階下,一時站起來,摩挲林容的手腕:“你要是心裏有氣,盡可以打我幾下,別氣到自己身子。”


    林容撇他一眼,拔下頭上的點翠垂珠鳳釵:“打我是打不動的,不如用這釵,紮幾下倒也能出我的氣,不知你意下如何?”


    陸慎聞言,並不生氣,反倒悶悶笑了兩聲,果伸出手掌來:“往這裏紮,容易些。”


    他伸出的那手上,還有上次叫簪子紮出來的傷疤,林容恨恨地踢他一腳,罵道:“可惡!”扔了衣裳在他臉上,便轉身往裏間而去。


    陸慎抱了衣裳,換過來,這才出來,見廊下已候著一群人,訓斥道:“主子心善,叫你們出去逛逛園子,不是叫你們連差事也不當的。”


    眾人忙跪下請罪:“奴婢等知罪,請君侯寬恕!”


    陸慎剛要開口發落,便聽得裏麵林容喚人:“翠禽、鳳簫還不趕緊進來,在外頭愣著做什麽?”


    知她不滿自己發作人,陸慎隻得止住,揮手:“進去伺候夫人吧。”


    到了老太太的榮景堂,雍州曆來有重端午的習俗,連父輩的叔伯堂兄也具都請來,一連在敞軒裏擺了七八桌,果都等著他開席。


    因著人多,男女分開來。女眷那裏還好些,老太太自來和氣,又不矜身份。外頭因有陸慎在,他威信日重,又最不喜家裏這些豪族子弟宴席間失態,一時具是不敢放肆,頗為拘謹。獨獨四爺還好些,敬了陸慎好幾杯酒:“夫人有了身孕,雍州有了世子,主公大喜也,怎能不飲酒一杯?”


    開始時,說的不過是家事,漸漸的便談及軍務來,一直到月上中天這才散宴。弄得老太太同陸慎抱怨:“這是你的屬衙,還是家宴?還說什麽喝不得酒的話。”


    陸慎回了弇山院,這回院裏還上著燈,他自顧自進了淨房,洗了好一會兒,這才換了衣裳出來,手裏拿著一塊巾子,坐在一旁擦頭發。


    林容本躺在床上看書,不知他拿了塊什麽布,坐在拔步床對麵,一時隻覺得他擦頭發的聲音,很是煩人,翻了頁書,道:“出去叫丫鬟幫你擦吧!”


    陸慎淡淡道:“怎麽好使喚你的人?再說了,你不是一向不習慣,這些丫頭進內室侍候的麽?”


    林容白了他一眼,終是放了書,冷冷道:“坐過來。”


    陸慎開口:“你有了身子,怎麽好勞動你……”一句話未說完,見她手上重新拿起了書,隻得住口,坐在床邊,遞了帕子過去。


    林容一瞧,果是那帕子的問題,另取了一塊棉布巾子,替他細細擦著,忽撇頭,望見他肩頭似有傷疤。心裏記著那個箭鏃而死的夢,忙掀開領口,見是一道細細彎彎的刀疤,而非箭傷,心裏疑惑:“怎麽弄的?”


    陸慎回:“幾個不長眼的小毛賊而已。”


    這話就更叫人疑惑了,他是出去巡視軍務,身邊時時都帶著人,林容問:“尋常的小毛賊能近你的身?”


    那一雙玉手按在傷疤上,涼涼的,陸慎握住林容的指尖,答非所問:“傷口瞧著嚇人,其實不怎麽疼。”


    林容蹙眉望過去,見他正幽幽望著自己,半嗔半怒:“誰問你疼不疼啦?你這個人,自說自話的毛病真是越來越嚴重了。”


    饒是做戲,也似乎受不住他那灼灼的目光,抽回手來,扔了帕子給他:“你自己擦吧,我手酸了!”


    陸慎知道見好就收,過猶不及的道理,倒是不再說什麽,到外間擦幹了頭發,這才上床安寢。他環腰鬆鬆抱著,伸手去撫女子的小腹:“從前家裏的長輩對我說子嗣的事,我總覺得不耐煩。好男兒誌在天下,平定四方,乃為安黎民社稷。如今,有了這個孩子,我倒是覺得仿佛心定了一般。”


    他說著捉了林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忽聽得撲通撲通的心跳,低頭抵在她眉間,低聲道:“別生氣了!”


    林容不答,隻道:“你明日有空麽?”


    陸慎聽出些希望來,回:“你有吩咐,我自然有空。”


    林容道:“小甜水巷有個酒樓,他們家有一道醬肉做得極好,每日隻賣半日就賣空了。我去吃過兩次,名不虛傳。可惜,診出來有孕,老太太便說外頭的吃食不幹淨,既不許請進來做,也不許人去買。她老人家是好意,我也不好陽奉陰違。”


    陸慎嗯了一聲,道:“我明日派人請了那酒樓的大師傅進府,單做給你吃。請大夫在一旁看著,應當是沒什麽的。”


    跟個木頭一樣,聽話聽音都不懂,林容伸手去擰他:“請了人家進來做什麽,倒誤了人家一天的營生。”


    陸慎這才道:“明日我陪你去,正好端午節氣還沒過,外頭也熱鬧,我帶你去逛逛。”


    林容這才滿意,見陸慎臉上已帶了笑,小聲解釋道:“不是我嘴饞,是那醬肉的確好吃。上回老太太不知道是外頭的東西,還以為是廚房新做的,直誇好吃,還要賞銀子呢。隻可惜,叫四嫂說破,老太太便立馬改了口,說也就那麽回事。”


    林容說起這些事,語調輕快,連陸慎也跟著輕笑起來,問:“還有呢?”


    林容頓了頓,道:“還有……還有就是別叫人監視我,把我當犯人一樣看管,成不成?”


    陸慎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聽得林容譏笑:“你以為我是眼睛瞎了,還是耳朵聾了,瞧不出來你留了人監視我。”


    陸慎辯解:“那是為了你的周全。”似乎明白這個理由並不能說服林容,頓了頓,改口找補道:“好,把人都撤掉。隻是你也要人護衛的,出去身邊不能不跟人。”


    林容這才滿意地嗯了一聲:“再說吧,那我得自己挑人,憑什麽用你的人?他們就隻聽你的話,唯你的命是從。一點都不帶搭理我的。”


    陸慎自覺此時氛圍正好,又抵在林容耳邊,問了一句:“別生氣了,成不成?”


    良久,林容才緩緩點頭,輕輕應了:“好!看在這孩子的份兒上!”話提得多了,仿佛那真是個孩子,真是個人一般,免不得生出一絲愧疚來。又忽地提醒自己,隻是一團細胞而已,不用愧疚的。


    第79章


    這一宿甚是好眠,一夜無夢。


    第二日,陸慎睜眼時已是天光大亮他偏過身子撫帳便瞧見林容正坐在銅鏡前梳妝,一襲湖碧色衫子,越發襯得纖腰薄背,脖頸細長白嫩綠雲如鬢略一動,那鬢上的掛珠鳳釵便微微搖晃,娉婷嫋嫋起來。


    林容聽見響動偏過頭去見陸慎枕著手躺在床上,並沒有起身的意思,道:“快起來吧!”


    一麵朝床榻走去:“你今日倒是奇怪,尋常我早上醒時,哪裏見得到你的人?昨兒晚上答應我的事可別忘了,趕緊起來是正經。”


    想了想又道:“喔,還有一樁事,忘了告訴你,小十六我已經吩咐人將她送到江州六姐姐那裏去了。她年紀雖小到底是叫送來做你的侍妾的,名聲並不好聽在雍州待著,將來說親,也不知該怎麽辦好。索性,還是送回江州去,過幾年,這事便淡忘了才好。”


    陸慎見她坐在床邊,翠袖輕挽,一雙嫩筍般的玉手正慢慢揉搓,似塗抹什麽滋潤的膏子,一股幽秘的馨香浮了過來,女子朱唇輕啟,一張一合,卻半句話都沒有進他的耳朵。


    那皓腕上籠著一串珊瑚珠子,略拂了拂袖子,便見一片雪白的胳膊,陸慎一時心猿意馬起來,輕輕摩挲著那女子手腕內側。


    林容說了半晌,不見他說話,又見他這幅樣子,哪裏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呢,立時甩開來:“想都別想。”


    又立刻站起來:“大夫說了,前三月胎像不穩當,要忌房事。你回來前,老太太還派了幾位老嬤嬤來,明裏暗裏地說這事。你不害臊,我還要做人。”


    陸慎一像是不要臉的,聽了這話,倒倒打一耙起來:“我不過瞧你手腕上的珊瑚珠子品相不錯,你倒想到哪裏去了?”


    林容哼一聲,不理他,轉身往外間去,剛走到屏風處,便見床帷叫放下,隱隱傳出些喘息難耐之聲,良久,聽得陸慎披衣起身,叫人送水進去洗漱。


    林容在廊下逗鳥雀,一時翠禽悄聲過來:“縣主,當真要這麽辦嗎?那藥,民間一向稱之虎狼藥,倘不湊巧,出來意外,可怎麽好?”


    林容不知怎的,心裏墜墜的,倒還要分神兒來寬慰這丫頭:“你放心,方子是我寫的,並不是外頭的那些虎狼藥。我寫的這方子,要間隔一個時辰,連服三次,才有用的。到時候,你守著我就是了。”


    翠禽忽抬頭,問:“縣主,君侯知道了會怎麽辦?他……他那樣盼著……”


    林容怔怔,好半晌沒說話,末了咬牙道:“他盼著的事情多了,樣樣都叫他如願,世上豈有這樣便宜的事?”


    翠禽還要再勸,忽見廊下鳳簫捧著一大從玫瑰花小跑過來,額前劉海已沾了些雨水:“冷不防下起雨來,真倒黴。縣主,您剛才說什麽便宜?”


    鳳簫性子跳脫,這些事,林容、翠禽一向都是瞞著她的,見此一時都住了口。


    林容接那花,還沾著露水,笑:“采這麽一籃子,不怕管事嬤嬤說你?”


    鳳簫撇撇嘴:“各個院子都要份例的,我采這一點,她說不著我。再說了,縣主如今懷了小世子,她們巴結都來不及呢。我一去花房,殷勤著呢,待會兒還要送好些珍品過來呢。”


    林容笑著點她的額頭:“看你得意的!”


    鳳簫搖頭:“奴婢是高興,不是得意。”一麵又提著籃子往後麵去:“奴婢先把這些花瓣洗了,再來侍候縣主。”


    等她走遠了,林容吩咐翠禽:“按我說的辦。”


    翠禽便不再勸,低低道了句是。她實是一位忠仆,又深感林容平日裏和氣寬仁,無論覺得有多不對勁,隻要林容吩咐了差事,便一定會不折不扣地去辦。


    等陸慎沐浴完,收拾好,外頭蒙蒙細雨已經停了,叫日頭一照,顯出些斑斕來。一時又有人來回:“君侯,已備好馬車。”


    他剛起來,又沒叫人進去吩咐,什麽時候叫人準備的馬車?陸慎牽了她的手:“走吧!”


    林容叫他牽著走了兩步,似想起什麽,回過頭囑咐:“翠禽,另帶一雙軟鞋,一套衣衫。”


    陸慎有些不悅:“叫丫鬟跟著去做什麽?”


    林容哼一聲:“你自己答應我的,帶我出去逛逛的。才剛下了雨,地上還濕的呢,略走走,又是泥又是水的,鞋要不要換,裙子要不要換?”


    陸慎叫她當著下人的麵數落一番,不以為忤,反帶著點笑:“叫她們另外坐一輛馬車。”別在跟前礙事就好!


    一時上了馬車,從角門出,也並不帶什麽人,隻仿佛尋常富戶家的公子夫人一般。一路行來,見街上熙熙攘攘,叫賣聲、吆喝聲不絕於耳,街上商鋪鱗次櫛比,一副熱鬧繁華的模樣,混不像身處亂世之中。


    林容感慨:“你把雍州治理得極好,比魚米之鄉的江州也不差了。”


    陸慎隻笑笑,並不說話,沒一會兒便揭下車簾子,擁了她在懷裏,不許林容再瞧了:“才下了雨,當心吃了風,晚晌不舒服。”


    林容隻得作罷,怏怏靠在他肩上:“偏你會掃興!”


    陸慎便道:“你如今有了身孕,要萬事小心,便是不在意自己的身子,也要顧慮肚子裏的孩子。”


    這話叫林容聽得直皺眉,好半晌才哼了一聲:“說得那麽冠冕堂皇,不就是見我沒戴帷帽,不許我拋頭露麵,叫外頭人瞧見了嗎?”


    這樣道學的話,便是陸慎心裏這樣想,口裏也不能承認,歎氣:“你是一貫往壞處臆測我的!”


    林容不理他,手上纏弄著陸慎腰間係著的麒麟玉佩,默默道:“什麽都聽你的,成親是這樣,你說做妾就是妾,你說做妻便是妻。去江州也是,你說放便放,叫回便回。懷孕生子,那就更是如此了,哪有我說話的份兒呢?總之,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囉。反正,我也隻能忍受你的。你發慈悲,待我好,我就感恩戴德了。將來你厭倦了,我還得求你看在今日的情分上,多憐惜我。”


    陸慎一時頓住,頗為頭疼,怎麽又扯起這些舊事來,忙伸出一隻手去掀車簾:“你想瞧便瞧吧,免得不如你的意,又有幾十句話等著編排我。”


    陸慎突地掀開馬車簾子,林容還叫他擁在懷裏,兩人依偎著,叫外頭的人看來,頗有些耳鬢廝磨的意味,那些眼尖的頓時發出驚呼聲、喝笑聲:“你們瞧,那馬車裏一對兒鴛鴦呢!也不曉得是野鴛鴦,還是家鴛鴦……”


    林容嚇了一跳,忙落下車簾,氣鼓鼓瞧了陸慎半晌:“下回,再也不同你一道兒出門了!”


    一時到了小甜水巷的酒樓,卻見樓前冷清極了,平日裏圍得滿滿當當的,這時一個人都沒有。林容好奇:“今日沒開門麽?”


    不多時,已跟著的人去樓裏買了,奉上來:“主公、夫人!”


    林容哪裏還有不明白的,陸慎這種豪族子弟,平日也便罷了,帶著女眷出門,哪有不清場的,道:“何苦來的,圍起來,叫旁人今日也吃不到這醬肉。出來逛,便是熱鬧人多,才有意思的。”


    一時倒沒了食欲隻昨日把這醬肉說得天上有地下無,又免不得吃了兩塊兒。


    陸慎望著她:“一大早起來,又隻吃這麽兩片就沒胃口了。”


    林容索性擱下了,用帕子擦了擦手,慢條斯理:“昨晚上的確想吃,現在聞見味道,又不想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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