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慎將她放下,嗯了一聲,也並不同她說旁的話,便轉身離去了。


    林容哼一聲,懶得理他,又偏過頭,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頗長,隻有六七個時辰,這才醒來。她用過來膳食,又命人把沉硯尋來,細細問了一遍:“這艘船去哪兒?現時到了什麽地方了?還有多久到錢塘?”


    沉硯不敢隱瞞,一一據實回稟:“陛下吩咐,行船去江州,現時到了白萍,這是一艘大船,不比來時的小舟,好些城內的河道走不了,隻得先往下遊去,再轉入運河內,還有一日半的功夫,便到錢塘了。”


    林容點點頭,放了他走,自顧自整理草藥圖鑒,連房門都不曾出過半步,陸慎也並沒有來見她,也不曾叫人傳過半句話,倒是樂得十分清閑。


    陸慎生病的事,過得一日才有人告訴她。最開始,她見船停住並不走了,喚了沉硯來問:“船怎麽不走了,停在這兒做什麽?”


    沉硯開始還不回答,林容當即便道:“你們有你們的要事,我也不敢勞煩你們,我隻下去,另外租一艘船回錢塘就是了。”


    沒有陸慎的吩咐,沉硯哪裏敢叫林容獨自一個人下船去,吞吞吐吐,到底是說了:“陛下前日在山間淋了一夜的雨,加之舊傷複發,這一兩日又不肯休息,開始並不當一回事,不叫停船請大夫。已經兩日高熱不退昏睡了過去,我這才命人停船,請了當地的名醫過來,也派人去請江州跟著來的太醫了。”


    末了抬頭又覷了屏風上的影子一眼:“陛下吩咐了,不叫夫人知道,更不許人請您過去。”


    林容坐在屏風後,手上搖著團扇,並不大相信,問:“大夫怎麽說?”


    沉硯便道:“才請了來,還在診脈呢。”


    林容便道:“瞧完了,叫他們過來,我有話問。”她是行家,一問便知是真病還是假病。


    不過,在那裏枯坐到半夜,也並不見人來回話,推開房門,往外走去,便見陸慎的船艙燈火通明,不時有提著藥箱的大夫進進出出。


    第108章


    林容進去的時候裏麵那些大夫正在用草藥熏蒸,滿屋子的煙霧彌漫,倒好似著火了一般叫她忍不住捂著帕子好一陣咳嗽。


    沉硯本候在陸慎床榻前聞聲立刻撫簾出來躬身道:“夫人。”


    林容朝裏望了望,見裏麵不知圍了多少人,一層又一層,並不能瞧見陸慎便問道:“如何了醒了沒有?病情到底怎麽樣了?”


    沉硯望著裏麵搖搖頭,一臉焦急的表情不像是作假,低著頭道:“不大好是舊年間的箭傷每年總要發作,春夏猶甚。往年間都是胡太醫調理,現在他不在此處,臣已經把全城的大夫都請來了,診脈開方子藥也服下了,隻並不大見效高熱遲遲不退。”


    林容問:“是肩上那處麽?”


    沉硯回:“是,陛下還請張老先生診治過的。”


    林容聽了已明白幾分,默默道:“每年都發作,春夏猶甚必定是傷口沒有處理好,殘留了什麽箭杆木屑、箭頭的金屬之類的東西,每逢春夏抵抗力低的時候,細菌滋生,便又發作起來。”


    沉硯立在一旁,聽不大懂,問:“夫人的意思是?”


    林容揮手,並沒有立即進去,反而道:“把大夫叫過來,我問一問?”


    沉硯自然不敢叫這些外男就這樣見林容,把她請到旁邊,另布了屏風,這才宣了那些大夫過來。


    林容細細問了一遍,便越發確定了,伸手去握茶杯,不曾注意那扭傷的手腕還未好全,一動便發疼,使不上力氣,那杯茶也頓時傾覆在桌麵上。終是無法,問:“你們之中,誰曾動刀,處理過外傷?”


    這時候的大夫,至少大多數人是能不開刀便絕不開刀的,有的大夫一生之中也沒有開過一次刀,用不到也不會用,一時都搖頭,那膽子大些的便道:“傷口已經愈合,再次開刀,隻怕會加重病情?”


    林容懶得同他們分說,揮手吩咐沉硯:“送他們下船吧,趕緊去接胡太醫,既然往年間都是他來調理的,想必也有一套法子的。我手腕扭傷了,不能給他清創,也隻能先治標不治本了。”


    說著她掀簾邁步進去,一麵挽袖子一麵道:“去把我的那套銀針取來,另外端了冰水進來……”


    話未說完,便止住。略一抬頭,便瞧見陸慎正半坐著,床旁立著兩個侍女,一人正取了錦墩塞在他腰後,一人端著茶碗半福著身:“請主子漱口。”


    陸慎瞧起來很沒精神,短短兩日便消瘦了許多,卻不像沉硯說的昏睡過去,他似是剛服過藥,端起茶抿了一口,又吐在填白釉瓷碗裏,末了接過侍女手裏巾帕擦了擦,吩咐:“取筆墨來。”


    侍女應了一聲,立刻從書案前奉了筆墨過來,陸慎強撐著寫了一封短信,雖臉色未變,額頭卻已經冒出冷汗來,虛虛擱下筆,吩咐:“去,叫沉硯用印,快馬傳回洛陽。”


    侍女低聲應了,轉身往外走,見拐角暗處立著個人,嚇得幾欲驚呼,好在她是知道林容的,福身行禮:“夫人!”又小聲問道:“夫人是來瞧主子的麽,才剛醒,服了藥。”


    林容站在那裏,頗有些尷尬,本以為陸慎還未醒,這樣進去診脈開藥,便不必同他打照麵的。方才瞧見他醒來,一時倒是立在那裏,正猶豫要不要進去。


    裏頭的陸慎聞言,便問:“誰在外麵?”


    林容衝那侍女揮手,示意她忙去吧,隻得邁步進去,默了默道:“我替你瞧瞧吧。”


    陸慎臉色緋紅,嘴唇發白,幹得不成樣子,的確是一副高熱的模樣,微微抬頭,注視著林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良久,這才點點頭:“好!”


    林容這才坐到床沿上,輕輕伸出右手,去替他把脈,略一碰,便覺一陣灼燒感,末了收回手,問他:“是不是之前便不舒服了?不獨是這幾日的事?”


    陸慎不答,沉默良久,才低低嗯了一聲。


    林容複問:“什麽時候?”陸慎並不想說這個話題,無論怎麽說,一旦說出口,便倒像是自己在祈憐一般。


    忽地那侍女擰了濕巾帕過來,遞給林容:“夫人!”


    林容接過來,那是溫熱的,吩咐:“去取了冰來,發高熱,要冷敷降溫才好。”一麵見陸慎手心汗涔涔的,就著那帕子擦了擦,這才發覺陸慎並沒有回她的話,抬起頭來,見陸慎正幽幽望著自己,頗有幾分難言的意味。


    林容又問了一遍:“什麽時候?”


    陸慎這才回答:“剛到江州時,便偶有低熱。”卻也隻說了這麽一句,那嘴巴便跟蚌殼一樣,緊緊閉上。


    林容撇了他一眼,問:“那你怎麽不說?”


    這自然也是不會回答的,林容站起來,道:“把上衫解開,我瞧瞧傷口。”


    話都不肯說,衣衫又怎麽肯解,林容心裏直翻白眼,默默道:不必同病人計較,又俯身親手去解他的上衫,他肩上那傷,林容記得在錢塘的時候,張老先生幫他清理過一回,她自己替他又重新包紮了,隻是那時是深夜,倒是沒有檢查有沒有清創幹淨。


    此時緩緩替他解開衣衫,映入眼簾的便是胸口上,前幾日在林中木屋裏叫她用丹蔻劃過的紅痕,林容隻當沒看見,偏頭去瞧肩上的傷口,果一片紅腫,按了按,中心發硬板結,四周又有些發軟化膿的跡象,道:“中箭的時候,沒有擴大清創,留了殘渣在裏麵,這才年年複發。等過幾日,我手腕好些了,便替你重新清理一遍。”


    陸慎還是不說話,一副對此毫不關心的模樣。


    林容懶得看他這幅臉色,倒好像她有多上趕著一般,擦了擦手,便轉身出來,把各大夫的藥方細細瞧了一遍,另取了筆墨,斟酌良久,寫了三副藥方來,囑咐沉硯:“你抓藥,煎好了,給他服下,叫人用冰水給他冷敷,今夜別離人,叫人照看著。”


    沉硯道是句是,他是知道林容的醫術的,隻是為求穩妥,又拿出去叫眾人商討一番,都無異議,這才叫人下船去抓藥。


    林容自顧自回了船艙,沐浴過了躺在床上,剛眯著一會兒,便有侍女進來稟告:“夫人?”


    林容披衣起來,掀開床帳,問:“怎了麽?”


    那侍女急忙道:“主子高熱不但沒退,還似乎加重了,不知如何是好,隻得來請教夫人。”


    林容推門出來,一麵走一麵問:“藥服了沒?有沒有用冰水冷敷?”


    侍女點頭:“服了一劑,隻後來主子睡了,便沒有再服用。開始服侍著用冰冷敷了一會兒,後來主子便命奴婢們退出去了。”


    林容搖搖頭,陸慎這個人一向是不遵醫囑的,掀簾進去,見他正閉眼睡著,臉色蒼白,略探了探額頭,便見燒得不成樣子,的確是加重的模樣,吩咐侍女:“取烈酒來。”


    又在酒裏加了冰塊兒,用巾帕打濕了,一遍一遍擦拭,替他降溫。又用玉板輕輕刮著大椎、風池、風府、天突等穴。


    不知過了多久,船窗外天色曉白,那高熱便漸漸退了些,稍稍放心,隻摸著額頭,尚有些低熱的樣子,隻怕又反複,隻到底是累了一夜,林容坐在床沿處,撐著下頜緩緩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林容忽地驚醒,見陸慎覆在自己身上,問:“你發什麽瘋……”


    話隻說得半句,便立刻截住,隻覺小腹又酸又麻,怔怔望著帳頂暗雲紋,手無力地插進陸慎的發鬢之中。


    好半晌,這才回過神兒來,推了推陸慎,蹙著眉正要發作,便見陸慎俯身上來,輕輕在唇上一啄,擁住她的肩頭,微微歎息:“你不想回洛陽去,便不回去,我不想勉強你,也再不敢勉強你了。叫阿昭跟你待在江州,等漠北戰事停歇,我再來江州見你們就是了。”


    林容一時愣住,顧不得計較他的動手動腳,心裏早有他必定用阿昭拿捏自己的預見,也做好了此生不再見阿昭的決心,從不曾期望他能把阿昭留在自己身邊。


    陸慎輕輕去吮那已經有些已經有些微微發燙的耳垂,道:“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比你活著更重要了,你想做什麽,便去做什麽吧!”


    在她身上,言而無信的事,陸慎不知做了多少,林容自然不肯信,伸手去推他,隻那隻手虛虛的,毫無力氣,反倒像是在輕輕蹭著陸慎的胸膛一樣。陸慎抬頭,一雙眼睛似幽幽地深潭一般,林容望著他,又閉上眼眸,忽覺得又惶恐又無助,那感覺實在是太過陌生,使她陷入無盡的虛無之中。


    陸慎低頭,薄唇輕輕覆在她眸上,道:“別想了,想不明白的。”一麵說,一麵覆身壓了下去,將那小婦人的嬌啼吞入腹中。


    這樣牽扯不清,勾勾連連,拖泥帶水,實在是叫人厭煩,林容正抿唇想喝止他,卻又聽他在耳邊道:“六月回洛陽,七月便要出征,說不得下次再見,又得是一年之後了。阿昭向來淘氣貪玩,你不要慣著她,來年轉眼間便四歲了,閑時教她認幾個字也好。”


    林容腦子裏忽蹦出‘箭鏃而死’四個字,那喝止他的話便停唇邊,一隻手覆在眼眸上,道:“我從不信你的話,也無任何可信之處。”


    陸慎隻得歎氣:“這一回,是真的了。”人生苦短,長日盡歡。


    這時已經是黃昏時分,船已不知行到了何處,江風透過窗迥,把藕荷色的羅帳吹得亂拂,帳中皆是一片金燦燦的夕陽碎光。


    第109章


    一時床搖珠晃簾內春光昏昏,林容忽地睜開眸子,那聲音冷冷的不帶著一點慵懶的□□之色:“你這是又要用強麽?”


    陸慎抬頭瞧她見她一張粉臉已染上了極重的胭脂色額上兩三點微汗,隻那一雙眸子卻十足的清冷,無絲毫動情的跡象,她冷冷望著陸慎又問了一遍:“你自覺我心裏有你說那些不想回洛陽的話,隻是自持身份,欲拒還迎不好即刻下台階等你磨上一年半載,或者又有了身孕,是不回去也得回去了。縱有鬱氣,過得三五年,也就消散開來。自然又是夫妻和樂兒女圓滿,是不是?在林間的小屋裏半推半就在這裏自然也是要半推半就的,是不是?”


    陸慎語噎,隻顧得怔怔望著林容發愣,良久沉眸道:“我在你心裏便是如此?”


    林容閉上眼睛,合上衣衫不再去瞧他,淡淡道:“出去!”


    陸慎在帳中默默瞧了她半晌,見她隻閉著眼睛,那秀麗的眉梢間漸漸湧出愁緒來,翻身坐起來,終是披衣掀帳而起,推門而去。


    林容聽見關門聲,這才微微歎了口氣,並不起身,閉眸整理心緒,又實在是極累極倦,不一會兒便不自覺的偏頭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掌燈時分,帳中藥味漸漸淡去,徒留著一股如蘭似麝的香味,她撐手坐起來,繡簾微微晃動,侍女便立刻上前來,打起簾子,問:“夫人醒了,可要用膳?廚上正候著呢?”


    林容並不說話,隻披衣起身,取了筆墨,到桌邊另寫了一張藥方子出來,叮囑:“去抓了藥來,煎好之後立刻端給我。”想了想又道:“把藥材取來,我自己煎。”


    一侍女接過宣紙,問:“夫人可是身上不好,有道是能醫不自醫,外頭那些大夫還在船上候著,倒不如奴婢請他們進來,隔著簾子診脈瞧瞧?”


    林容不說話,往淨室而去,另外一位侍女見她腳步虛浮,忙上前攙扶:“夫人,可是要沐浴?”


    那奉命抓藥的侍女,悄聲出來,把藥方子交給沉硯,道:“夫人吩咐,交按著藥方子,抓了藥材來,她要親自煎藥。”


    沉硯細細瞧了一遍,雖然瞧不太懂,隻那上麵有兩味藥材,朱砂、麝香,卻是極寒的避孕滑子之物,他默默收在袖中,又請了船上的諸大夫瞧過了,確信無疑,的確是避子湯。


    沉硯轉身出門,見陛下仍舊肅色負手立在船頭,一身玄衣,幾乎與濃濃的夜色融為一體,躬身上前,稟道:“陛下,夫人寫了一副避子湯的藥方,命侍女抓了藥來,要親自煎。”


    沉硯低著頭,不敢去瞧陸慎的臉色,隻這話一出,便覺周身一片冷寂凝塞,躬身候著,不過一會兒,竟覺得指間也似凍住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夜風裏傳來陸慎冷峻的吩咐:“隨她去。”


    這邊林容沐浴過,用了膳食,雖不大有胃口,也到底勉強著多進了一碗香米,剛擱下筷子,便見侍女捧著藥材進來:“夫人,下船抓藥的人回來了。這咱們停駐的這個碼頭不大,下船便是個小縣,別的藥材倒罷了,隻麝香尋常藥鋪倒是備得不多,要明早天亮了,再命此處縣令去辦。”


    林容嗯了一聲,道:“不防事。”把那包藥打開來,一一挑揀,又放在鼻間嗅過,確定藥材沒有損毀,失了藥性,細細選出一副來,倒在藥罐裏,擱在紅泥小爐上慢慢熬著。


    一麵坐在小幾上煽火,一麵問侍女:“此處是什麽地方?”


    侍女笑著搖頭:“奴婢們這兩日都在船上,倒是不知是什麽地方,隻聽說離江州不遠了的,想來不是三日,便是五日,必定能靠岸停船了。”


    林容聽了,嗯了一聲,默默搖著扇子,良久道:“那很好。”又瞧了瞧時辰:“天不早了,你們去歇息吧,我這裏也沒什麽事了。”


    兩位侍女知道這位夫人待下隨和,此刻見她放自己回去謝謝,倒不推辭,皆是點點頭:“是,夫人。”


    過得小半個時辰,等那藥熬好,晾涼服下,這才上床安歇。剛眯著,正迷迷糊糊,便聽得船艙外一陣輕快的腳步聲,蹬蹬蹬,接著又似是阿昭的聲音,不知追著什麽人問:“在哪裏呢?是前麵那一間麽?不會不等我,已經走了吧,你們沒有跟娘親說我要來麽?”


    旁邊有聲音小聲的半勸半哄:“沒有,沒有,就在前麵呢?夫人就在前麵呢,時辰太晚,想必是睡了”


    說話間,那蹬蹬蹬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林容立刻推帳坐起來,便見阿昭一路小跑著,撲到自己懷裏,那聲音滿是委屈:“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呢?”


    林容抱著她,輕輕去撫她的頭頂,笑著安撫:“誰說的,我不是還在麽?本打算去江州小舅舅那裏接你的,誰知你竟來了。誰送你來的,路上走了幾日,累不累?”


    不知是誰同她說過些什麽,這兩句安撫的話也並不起什麽作用,小丫頭撲在她懷裏,小聲哼哼,似在撒嬌又似在小聲啜泣,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刷子似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使勁嗅了嗅,聞見一大股苦藥的味道,仰著小腦袋,問道:“娘親,你生病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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