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宮娥們聞見響聲,都進到殿內來,見陛下正披著衣裳站在床下,那位死而複生的皇後娘娘坐在帳內,嗬斥道:“趕緊給我滾出去。”


    陛下脾氣不好,這殿內侍候的宮娥從來倒是打著十二萬分的小心,從來都隻有他訓斥、責罵旁人,哪裏有被人指著鼻子罵的時候呢。


    又略抬頭,瞧陛下那樣子,竟也不是十分生氣的模樣,眾人具是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怯怯問:“陛下,娘娘,可有什麽吩咐?”


    陸慎悻悻地揮手,命人都退下,站在哪兒好一會兒,見她不似今夜可以消氣的模樣,踱到外間來,等到半夜,見裏麵的林容已經熟睡過去了,這才輕手輕腳進去,掀帳上床,挨在一旁睡著。


    第119章


    第二日晨間林容是在一片清脆的鳥鳴聲中醒來的,她坐著好一會兒,勉強辨認得出一二喜鵲、百靈、畫眉的聲音。


    未幾有腳步聲漸起翠禽自殿外來打起簾子:“主子,您醒了?瞧您的臉色,昨兒晚上睡眠倒要好些了,不像前幾日那樣發青的。”


    林容嗯了一聲起身洗漱問她:“阿昭呢?”


    翠禽一麵收拾床鋪,一麵笑:“公主昨兒聽主子的話,睡得早今兒起得也早已經寫了一篇大字了。”


    阿昭正是貪玩的年紀,眾人又寵著她,加之年紀太小,讀書寫字之類的,不過是偶爾教著玩並沒有正經啟蒙,也並不勉強她平日裏寫三五個字便已經是了不得了,今日竟然主動地寫了一篇字來了。


    林容喔一聲,道:“今兒她倒是高興呢。”踱步往妝匱匣子前去,也並不要宮娥服侍自己坐在那裏,略挽了個發髻隨意插了支素金步搖在鬢上。


    正放下手裏的玉梳,便聽得外間傳來歌謠聲,似乎是阿昭的童言童語伴著陸慎的唱頌聲:“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


    林容偏頭望去,自有宮人漸次打起帷幔,便見宮門口的台階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坐在那裏,望著屋簷下的鳥雀,在那裏吟頌詩經楚辭。


    阿昭或許並不懂那詩裏的意思,隻郎朗上口,不過兩三遍,便全然背了下來,窩在陸慎懷裏,問:“秋天燕子會往南飛,那什麽時候回來呢?”


    陸慎回:“春天的時候飛回來。”


    阿昭又問:“為什麽是春天呢?不是夏天,也不是冬天?下雪的時候,不是也有鳥嗎?”


    話畢,不等陸慎回答,她一轉頭,便瞧見妝鏡前的林容,盈盈地坐在那裏。阿昭忙從陸慎懷裏站起來,蹬蹬蹬地撲到林容懷裏,仰著臉道:“娘親,昨日你一走我就睡著了,睡得很早的。”又墊著腳去摸林容額前的花鈿,好奇地問:“這是什麽,好漂亮的花?”


    林容笑笑,也不說話,打開妝匱匣子,提筆往她額頭上花了一個小小的梅花花鈿,抱了她在鏡前。


    阿昭笑著望著鏡中的自己,又望了望林容,眼睛溜溜地轉,似乎是才發現一樣:“娘親,我們長得好像啊,眼睛一樣,鼻子也一樣……”


    說著又從林容懷裏跳下來,往門邊立著的陸慎那裏望去,父女兩不知說了什麽,阿昭直咯咯地笑。


    不一會兒,阿昭又蹬蹬蹬跑過來,搬著凳子,墊著腳,往林容發鬢上插了一支簪子燒藍嵌紅寶石金步搖,趴在她肩上,笑:“好看!”


    那支步搖用各色彩色寶石堆積出蝶戀花的樣式來,層層堆疊,栩栩如生,略一動,便珠翠搖曳,華美異常。


    陸慎已不知什麽時候立在林容身後,默默瞧著鏡中的玉顏,伸手替她扶穩了步搖,道:“不如從前那支石蘭花蟈蟈簪。”


    那支石蘭花蟈蟈簪已經叫陪葬封入棺槨之中了……


    林容皺眉,正要說話,便見翠禽自外頭來,稟告:“陛下、娘娘,太後同安豐王到了,正請在外間奉茶。”


    林容嗯了一聲,起身往殿外去,走了兩步又止住,回頭望著陸慎,見他稍稍點頭,這才繼續往外而去。


    太後端坐在上首,安豐王站在一旁,見著林容來,也不似往日那般橫眉冷對,反招著手喚她近前來,不叫她行禮,拍拍她的手,打量道:“皇後穿得這樣素淨,人也憔悴多了,出了這樣的大事,你也要好生保重。”


    林容隻做不知,笑:“陛下尚在病中,臣妾昨夜替陛下值夜,想是沒睡好的緣故罷了。”


    太後喔了一聲,抿了口茶,道:“皇帝的事,你不必瞞我,再瞞著又能如何呢,總不過是這幾日的事了。還不如預先拿個章程出來,免得到時候外頭逼上來,倒是一丁點主意都沒有的。”


    林容搖搖頭:“太後的話,臣妾聽不大懂,何謂瞞著,何謂這幾日的事,何謂外頭逼上來。臣妾在陛下病榻前侍疾,許久不聞外事了。”


    太後這樣的性子,耐性也實在有限,特別是對林容,聞言冷笑一聲:“你不要在這兒跟我打啞謎,江州出了什麽事,太醫究竟有沒有來宣政殿給皇帝治病,這殿裏一日日運十幾車冰磚,大長公主調了京郊大營入城,這一樁樁一件件,旁人不知,哀家卻是一清二楚的。看在你是慎兒的中宮皇後的份兒上,同你商議罷了。便是你不認,咱們立刻進去,瞧瞧皇帝的病到底如何了?”


    林容倒似嚇住了一般,坐在那裏默默不語,好半晌歎了口氣,一副極疲憊的神情,終是鬆了口:“太後要商議什麽事?我本不懂這些,不過依著陛下先前在江州時的吩咐罷了。”


    太後見林容這幅樣子,滿意地點頭:“皇帝一去,你亂了心神,可這身後事,也萬萬耽誤不得。如今哀家在、你在,安豐王也在,選出個人來,早定了儲位才是。定了儲君,皇帝這一脈也算有後了。”


    林容似乎才明白太後的意思來,遲疑著點點頭:“安豐王為近宗,這是再合適不過的,隻有三子,不知選哪一個才好呢?”說著衝安豐王道:“聽聞王爺幼子尚隻有五歲,不知可舍得?”


    陸晄本侍立在一旁,聞此言忙跪下磕頭:“皇後此言,臣萬死不敢當。這樣的大事,合該諸位大臣宗親商議才是,絕沒有臣置喙的道理。況且陛下洪福,病體自然能痊愈。”說著竟嗚嗚地哭起來,大有悲痛之感。


    太後稍有所感,也捂著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可憐我的慎兒……”


    倒是林容坐在那裏,雖神情戚戚然,也有些突兀了,等二人哭了一會兒,她擺擺手:“我是婦道人家,不懂這些朝廷大事,隻陛下吩咐過,一切聽憑大長公主做主,等明兒大長公主進了宮,再商議不遲。”


    太後、陸晄前來,也並不是真的同林容商議,不過是一探虛實罷了。這番話畢,林容便實沒有借口攔著太後見陸慎了,命宮娥服侍著她進去偏殿,瞧見那具頗多腐爛的屍體,哭了好一通,這才叫人伺候著回轉。


    末了遞給林容一封折子,道:“安豐王不接你的話,這是他的為臣之道,可是論人選,他的第三子是再合適不過的,你瞧瞧吧!”


    林容假意應了,親送了太後出殿,這才拿著那折子,慢悠悠往內間去。


    見阿昭正安安靜靜坐在榻上擺棋譜,她是不懂下棋的,也並沒有人教過她,隻照著樣子擺出來好玩罷了,陸慎盤腿坐在一邊,手上把玩著一個青玉擺件,臉色已十分不好看了。


    林容立在阿昭身旁,見她小手上不知什麽時候被叮了一個紅疙瘩,打開匣子,替她抹了一點膏子,阿昭玩那棋子入了神兒,連頭也不轉一下。


    林容點點她額頭,笑:“倒是對這個有興致。”


    說罷往前一步,把那份折子遞了過去,頗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不知安豐王三子,該選哪一個才好呢?”


    陸慎不答,把那青玉麒麟覆在小幾上,稍稍抬頭,見林容遞了折子過來,那手背上還留著一點碧澄澄的香膏沒有化開。


    他也不接那折子,隻握著那手,指腹不自覺的按揉。


    阿昭還在這裏,林容不像鬧出什麽動靜來,隻沉著臉去擰他,不料陸慎倒吸一口冷氣,惹得啊昭湊著小腦袋過來問:“阿爹,你怎麽了?”


    陸慎不答,隻望著林容幽幽道:“你對旁人都是心善心軟,隻對我一個人鐵石心腸。”


    阿昭偏著腦袋,壓根聽不懂,更為迷惑了,撓撓頭:“阿爹?”


    到底是不想叫阿昭親眼瞧見兩人的齟齬,林容隻淡淡抽回手來,到底沒有理會他那些酸言酸語,隻當做沒有聽見。


    一時,領著阿昭用了午膳,下晌時分便有宮人來報,說是大長公主病了,今日便不進宮來了。上燈時分,沉硯也來回,太後召見了六部三省的重臣,又宣了武安侯進京來,同安豐王徹夜議政。


    林容在一旁陪著阿昭下棋,陸慎聽了,默了半晌,吩咐:“知道了,退下吧。”


    就寢時,林容哄睡了阿昭,她這些日子一個人睡慣了,倒是不纏著林容。反倒是林容抱了她:“今日跟娘親一起睡,好不好?”


    小姑娘望了望陸慎,搖搖頭,小聲道:“我一個人睡。”見林容不大同意的樣子,又湊在林容耳邊,不知小聲說了些什麽,拱手:“求求娘親了。”


    林容失笑,摸摸她的頭,隻得答應了。等阿昭睡得熟了,林容這才起身沐浴,掀簾上床。


    陸慎立在一旁,已除了外裳,隻身著一身素白綾裏衣,一副等著就寢的模樣。


    林容瞥了他一眼,道:“回你自己的床去睡!”


    陸慎訕訕道:“這本來就是我的床。”


    林容立刻坐起來,道:“好,我去別處。”


    陸慎隻得站起來:“你睡吧,我去別處。”


    話雖這樣說,可陸慎又哪裏是這樣的人呢?夜半,林容睡得迷迷糊糊,便見身邊一沉,不知被什麽人從後背擁了上來,這個宮裏便隻有一個人敢半夜上皇後的床,不用想也知道是陸慎,她皺眉,正要拍開他的手,便聽得他在耳邊低聲道:“我想殺人了。”


    林容聞言眉心一跳,那手也頓住,緩緩放下,問:“誰?”


    陸慎雙手搭在林容腰跡,下頜低著她肩窩上,那聲音涼絲絲的:“江南一幹世家自不用說,麵似忠心,內藏反骨。京城裏的陸晄、武安侯曹劌,倘若我真的死了,你跟阿昭母女二人,便會像今日這樣被人拿捏。孤兒寡母、任人宰割。我打下的江山,這群鼠輩也配肖想染指?”


    林容仍由他抱著,默了一會兒,問:“要多久的時間?”


    陸慎回她:“不著急,再等等,看誰會跳出來,不過,最多一月也就料理幹淨了。七月,匈奴的使臣要來,談得好與不好,今歲冬日,早晚是有一戰的。”


    林容叫他這幾句話說得,頓時困意全無,默了半晌:“你要親征?”


    陸慎嗯了一聲,那雙骨節分明的手緩緩往上撫:“再沒有旁人更適合了。”


    林容那心似乎又懸了起來,便聽陸慎在耳邊道:“我知道,你誌在山川,在江州時便想走遍江南諸郡,編寫一部藥典來。等處置了這些人,你便去吧,冬日我親征時再回,也並無不妥。”


    林容輕輕嗯了一聲,叫他擁在懷裏,身子簌簌地發軟,她不知說什麽話才好,末了,道:“不許派人跟著我,不許使手段騙我回來,更不許給我寫信,也不許人給你傳信。”


    陸慎應了:“我想叫你活得快活些,旁的都無足輕重。”


    林容軟軟地偏在他懷裏,並不回答,忽地外麵下起大雨來,那雨水霖霖,打在殿外的那一大片綠竹間,沙沙地,越顯得靜謐。


    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輕歎了一聲,道:“你最好說的是真的,不然……”


    陸慎覆身上去,望著那張嫵媚鮮妍的小臉:“不然什麽?”


    女子眼波盈盈,伸出一根削蔥般的玉指,輕輕劃過男子濃密的眉峰:“不然……不然我絕不理你了。”


    陸慎笑出聲來,在那丹唇上輕輕一點:“好,絕不再理我了。”


    他靜靜擁著那女子,聽著殿外綿密的細雨,竟覺得此時倒比床笫間纏綿更加他歡喜,他半坐在那裏,直到天亮才閉眸淺眠了一會兒。


    第120章


    林容離開洛陽出發去江南的時候正是七月底,一年之中最熱的時節。


    那日太後同安豐王陸晄來宣政殿探了虛實,十數日召見了許多重臣邊將有些已未見皇命為由拒不進京。進京的之中大多數又實在畏懼陸慎的威名,除非親眼見著陸慎的屍身,否則不敢輕舉妄動。除了一二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者,響應者寥寥無幾。


    如此等了半月太後已經實不耐煩了,言道:“這些人不過是我陸氏的家臣罷了,屆時新帝登基傳聖旨可定天下要緊的京城裏邊。不過這樣的大事,原本沒有他們可以置喙的道理,請宗親裏的幾位王爺來,定了大事便可。”


    她話雖這樣說,隻安豐王陸晄卻十足地沉得住氣他雖不大得陸慎重用,卻也在戰陣宦海裏沉浮了近二十年本能地覺得不對勁,但是具體哪裏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他連著秘訪了數位大臣勳貴,又星夜趕來宣政殿求見林容。


    林容那時剛哄睡了阿昭正在妝鏡前拆著發鬢釵簪,已經預備歇息了聽人傳話,倒是十分地詫異:“隻有安豐王一個人麽?”


    翠禽回:“是,隻有安豐王一個人,看起來似有要緊事。”又披衣整妝起來,在偏殿宣了陸晄進來,隔著簾子問話。


    那話其實並沒有什麽要緊的,不過是稟告他夫人昨夜早產生了個女兒,母女平安,因著這胎兒早產,命師說這孩子福緣淺薄,因此想請皇後賜了名字,壓一壓這孩子的命格。


    林容坐在那裏,實摸不著頭腦,勉強敷衍了幾句,便揮手命他退下了。


    她回殿內的時候,陸慎已沐浴過了,鬆鬆罩了間外袍在那裏握著卷書,見她來,擱了書,隻道:“睡吧!”


    林容嗯了一聲,躺在床上好半晌,卻實在睡不著,翻身起來,推了推陸慎的肩膀:“你說安豐王,是不是知道些什麽了?至少也是猜到什麽?要不然怎麽會這時候進宮,見了我也隻說這樣的小事?”


    林容手肘半撐著,半臂的青絲柔柔垂在陸慎肩上,一股煙籠水霧的胭脂香頓時襲來。


    陸慎敷衍地嗯了一聲,免不得心猿意馬,伸出一根食指輕輕挽著一縷青絲:“或許吧……”


    林容似不可置信:“你說什麽?”


    她微微蹙眉的樣子極認真,陸慎悶笑一聲,拉了林容在懷裏:“放心!”


    過得幾日,陸慎已經足足一個月未曾召見過大臣了。此前他南下江州,雖不曾在洛陽,但也有批閱的奏折傳來,也曾召見江南臣工。此時,雖稱托病,不但見不著人,連隻言片語也無。


    這些人,三五成群,一日日上奏折,請陛下視事,又或者請重臣過問陛下的脈案。


    林容初時不理,這那雪片般的奏折飛到案上,也的確叫嚇住了,頗有些拿不定主意。陸慎握著卷書坐在一旁,頗有些置之不理,全交給林容處置的味道。


    林容隻得把那些折子留中不發,隻可惜壓是壓不住的,她並沒有那個威望,不過三五日,竟有那耿介的大臣跪在宣政殿外,求見陛下,頗有見不到陸慎便撞死在殿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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