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道路兩邊草枯黃,青山不複綠。


    唯有茶香充斥清冷空氣中,盤旋鼻尖。


    玉水河流水潺潺,岸邊藥地裏,農人紮在一地翠色間彎腰忙碌,時而傳出高聲吆喝。


    突聞馬蹄聲,農人們抬頭往大路看一眼,已是見怪不怪。


    “又有馬車來了,不是去金家就是去大山家的。”


    “兩輛呢,這次來的人不少啊,不知道幹啥來。”


    “嗐,管恁多幹啥?趕緊幹活,幹完了回去吃飯去。鎮上方大夫那兒又缺藥材了,這次催得可急。”


    “能不急嗎,疫病的告示貼出來,老百姓慌得不行,知道百相草能防病氣,當天險些沒把四方藥館給擠崩嘍。”


    馬車前後在晏家門前停下,好一會車裏都沒見動靜。


    林婆子正好在家院子裏碼柴火,側耳聽了會覺得奇怪,便走到門口往那邊瞅一眼。


    恰看見從馬車上陸續走下的人,當中一人極是眼熟,哪怕隻見過一次也久久難忘。


    可不就是當初張家誣告時,坐在審案台後麵堂審的鎮守大人麽?


    旁邊還有個身著便服但是氣勢不俗的中年人,不知道是什麽身份,隻是連鎮守在他旁邊都顯得氣勢弱兩分。


    後一輛馬車上下來四人,人人身上背著個小藥箱,是大夫差不離。


    因為有當官的在,林婆子沒敢湊過去詢問。


    覺得這些人怪得很。


    先是在馬車上坐了那麽久不下來,現在下來了又站在晏家門口遲遲不進去。


    都幹啥呢?專門乘馬車過來守門哪?


    悄悄的縮回自家院子,林婆子扭頭就跟老伴兒悄聲說這怪事兒。


    “鎮守大人也來了?”


    林老漢在院子裏慢慢走圈,走得雖慢,但腳下已經很是穩當,“這麽說晏家背後不簡單哪。自古官訪民,可沒有哪個官老爺站在百姓家門口不敢往裏進的,是在等屋裏的人點頭讓他們進門哩。”


    林婆子當即驚得倒抽了口涼氣,“喝!下官拜訪上官?!”


    林老漢搖搖頭。


    下官拜訪上官還不是最貼切的,他覺得更像普通官員等著天子召見!


    不過老漢也知道自己這樣想,太過誇張了些。


    皇上那樣尊貴的人怎麽可能來玉溪村?晏家院裏住的小主子隻是個八九歲的孩童,年齡就對不上。


    “未必,未必,晏是國姓……興許,那邊是皇親國戚?”林老漢嗓音很低,自言自語般,隨後突然偏頭問老伴兒,“當今太子年紀好像跟晏小公子差不多大,叫什麽名來?”


    “……”林婆子腿一軟,險些跌坐地上,“你不要命了敢說這些!再說了,當今太、叫什麽名字我哪知道——等會,我想想,好像叫凜?”


    皇上冊立太子已經是很多年前,當時皇榜公告天下,消息一度傳到梧桐鎮來。


    林婆子沒見過皇榜,但是家隔壁有個喜好八卦的李婆子,她對這件事情還是有印象的。


    隱約記得李婆子興致勃勃說這件事情時,曾提過“晏凜”二字。


    “老頭子,晏小公子不會真是——”太子吧?


    姓晏,年紀跟太子殿下差不多大,同樣病弱,甚至舊年皇上下詔為太子尋藥尋醫,告示都貼到梧桐鎮了,大山還提過這事兒。


    林婆子心口怦怦跳,緊張的盯著自家老伴瞧。


    “你說你慌什麽?”林老漢無奈又好笑,“甭管那邊住著的是誰,在這裏他就隻是晏小公子。你看他來咱家可擺過架子?就連他身邊伺候的杜嬤嬤、鬱大夫、莫一,哪一個在村裏也都沒擺過上等人的譜,是不是?可見他們都是好相處的人,至少對咱是這樣。他們不願意表明身份,可能就是不想咱過於拘謹惶恐。”


    “那、那是咋樣?”


    “以前咋樣以後就咋樣,隻要他們不說,咱就當不知道。這樣大家才能自在。”


    林婆子點頭,深呼吸,努力把起伏的情緒壓下去。


    被老伴兒嘲笑,“你說你,一把年紀了還有啥風浪沒見過的?平日恁爽利,現在慌成這樣?”


    林婆子當即翻了他一個大白眼,被笑話了反倒迅速冷靜下來回複平常了,反唇相譏,“說得好像你多淡定一樣,你兩腿倒是別哆嗦啊,實在遭不住你要不進屋躺會?免得待會倒下來我搬不動。”


    “……”老夫老妻了,說話咋不愛給麵呢?


    晏家門口候著的人並沒有等多久。


    很快朱漆大門打開,把人請了進去。


    及後大門重新閉上,隔絕了外頭目光。


    崔應元與楊甫在晏家書房裏,終於見到了他們想見的人。


    一整個下午,書房裏的人談了什麽外人不知。


    直到百相從私塾下學回來,金烏西墜,晏家客人才從院子裏走出,坐上馬車離開。


    杜嬤嬤端一壺茶走進書房,將茶水放到書桌上,拿過墨塊研磨,“殿下,楊甫為官平庸無建樹,崔應元喜鑽營斂財,兩個都算不上好官,這次他們上門拜見,殿下為何不敲打敲打他們?”


    晏長卿抿唇笑笑,“凡事不能隻看一麵。楊甫平庸,但是他在梧桐鎮這麽多年,處理大大小小的事情卻少有冤假錯案,也不刮民脂民膏,在小地方,便算是好了。換個人來,百姓未必有現今這般好過。


    再說崔應元,喜鑽營,喜斂財,但卻有度,原州地界內無有聽過怨言。他是做出了實績的。水至清則無魚,身為掌權者,最看重的是平衡。倘若哪日他貪心太過,父皇自會辦了他,能留著他繼續在那個位置上,說明父皇心中有考量,崔應元尚堪用。”


    拿起茶杯飲一口,入口的茶水溫度正好,晏長卿輕輕喟歎,扭頭看向窗外殘陽。


    殘陽如血,將天邊燒得半紅。


    落暮時分的景,絢麗又落寞,最後一躍的悲壯值得反複品味。


    人與人生,何嚐不是如此。


    不可能時時保持朝陽的朝氣、午陽的熱烈。


    人在人生路上跌跌撞撞,官在官場上摸打滾爬,哭過痛過敗過後,熄了一腔熱血,在無數教訓中摸索出自己的生存之道。


    所以夕陽染上暮氣,懂得了收斂,變得深沉。


    而不管是哪個時段的太陽,對掌權者來說,都不重要。


    重要的隻有一點,太陽需有光。


    光耀百姓。


    “嬤嬤,我會努力。”忽爾,少年回過頭來,眉眼在霞光映照下溫潤堅定,“讓陽光能長久熱烈。”


    杜嬤嬤聽不懂這話背後的含義,卻極歡喜殿下這般模樣,笑應,“殿下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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