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小女娃啃完一隻豬肘,晏長卿用幹淨帕子替她擦幹嘴角醬汁,又把她兩隻小手擦幹淨,這才開始回答她剛才的問題。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但凡牽涉人命,不管出自什麽原因,抑或有什麽苦衷,都需受到懲處。律法存在的意義就是構建及維護社稷秩序,若縱一人枉法,則人人枉法,必將國之不國。”


    “可是那個伯伯殺的是壞人呀,壞人殺了他一家四口,難道不該受懲處嗎?衙門是給人講理的地方,可若衙門不講理的時候呢?”


    長卿哥哥的話百相聽得懂,可是不明白。


    百相隻知道,如果有人欺辱爺奶爹娘,而衙門不講理,不給她公正的時候,她一定會像那個伯伯一樣,把仇人都殺了。


    哪怕代價是自己會被砍頭。


    林懷鬆林懷柏吃東西的速度慢下來。


    兩人眉毛皺得緊緊的,若有所思,眼裏有著對世事想不通的茫然。


    晏長卿思索片刻,用更淺顯的語言說道,“衙門不講理,是皇上的過錯。大瑞太大太廣,他站的位置太高,又被人遮住了視線,所以沒有看到大瑞陰影角落裏藏著的不公。那人有此遭遇,我能理解他的憤怒和絕望,但是以私刑複仇,不管他有再多理由,這個行為都是錯的。我們不能因為同情他就幫他逃脫律法追究。”


    頓了下,他又道,“他觸犯律法需要承擔罪責及懲處,但是律法無情人有情,伏法對他及他們那群人來說未必是壞事,端看執法者如何判責。”


    聞言,三雙眼睛齊刷刷朝他看來,屏氣凝神靜待他下文。


    晏長卿嘴角抿上一縷笑意,“這事你們且莫往外說,我已有章程。”


    “……”仨娃子胃口被吊得不上不下,直想把賣關子的人捶一頓。


    “天下泱泱,大瑞子民千千萬,那人遭遇的不公並非獨一份,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或許還有許許多多不公正在發生、已經發生,而百姓無處可申冤,這是天子治國的疏漏。


    而我今後的理想與抱負,便是希望能填補錯漏整治弊端,掃除官官相護,掃除朱門為公。


    律法規束子民,令江山社稷井然有序,可律法不應僅是束縛,亦該是保護百姓的屏障,該是百姓自保的依仗。


    想要做到這一點,讓大瑞盛世清明,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需要很多精力,需要很多誌同道合的人共同努力。”


    小少年天青襴衫,墨發素冠,坐在飯桌旁侃侃而談時,身上仿似聚滿星光,星光閃爍,柔和耀眼。


    百相呆呆看著那張好看的臉,小嘴半張,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覺,隻覺心頭震撼如風號海嘯,小身板都被震麻了。


    林懷鬆林懷柏也呆呆看著跟自己年齡相差不大的小少年,一瞬間覺得自己就是夫子說過的井底之蛙。


    他們坐在井裏抬頭看,目光所及僅僅是頭頂一片天。


    而長卿哥站在神女山頂,觀的已是整個天下。


    小少年臉上笑意清淺,抬眸看來時清潤眼眸裏也帶著淺淺笑意,“你們可願幫我?”


    林懷鬆林懷柏立刻振奮,異口同聲,“怎麽幫!”


    “嗯,先好好念書。”


    “……”


    小哥倆嘴角齊抽搐,嗬。


    擱這玩呢?


    他們去念私塾,不過是為識幾個字,明點道理,可沒想過往更高的地方奔。


    家裏送他們念書也沒盼過別的,隻要他們會寫自己的名字,能看得懂書局裏售賣的書籍讀得懂衙門告示上寫的字就成。


    他們的人生是一眼就能望到頭的,長大後成家立業,繼承家裏幾畝地,繼續種他們的百相草。


    平平淡淡即是福。


    但是長卿哥先說了剛才那席話,接著就拉他們入夥,搞得他們好像不給肚子裏裝上幾車經綸,都對不起剛才長卿哥費的那點唾沫。


    趕鴨子上架了不是?


    “長卿哥,你這要求多叫人為難啊。我跟我哥上學就為認點字,你要是想激勵我們考舉人狀元的,怕是不成,我們自己啥能耐自己清楚。”林懷鬆咳了聲清清嗓子,把焦點移妹妹頭上分散火力,“不過咱家百相最聰明,夫子教的東西她聽一遍就會,讓百相多念書!”


    百相皺起小眉毛,開口就打破兩個哥哥的幻想,“我能認字就行啦我也不考舉人狀元。我跟師父學醫術,以後要做村裏的赤腳大夫。”


    “那怕是也不成,咱村壓根沒人生病,你學了醫術也施展不了。”


    “……”


    娃兒傻眼模樣逗得三個男孩子悶樂。


    旋即,偏廳門外一聲吼,小胖墩凶神惡煞衝進來,杵在飯桌旁兩手叉腰又氣又委屈,“好哇!我少盯著一次你們就撇開我!你們把我當外人!你們排擠我!你們——”


    “呀,”晏長卿看到小胖墩,眉眼彎彎呀了聲,“多寶你來得正好,我們剛才在聊以後想做什麽,多寶你以後可是要接手家業?”


    “那是當然!我家就我一顆獨苗苗,那麽多金銀珠寶金山銀山除了我還有誰能繼承?我要是撂挑子,我金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得急得蹦起來!”


    “這樣啊,甚好。”


    “???”金多寶脖子後仰,警惕了,小眼睛浮上狐疑,“我怎麽覺著你沒憋好屁?想幹啥?”


    不是他把晏長卿往壞了想,但是晏長卿笑得越好看,他越覺後脖頸涼颼颼,像被什麽東西盯上了一樣。


    嘶,心裏發毛。


    小胖墩這樣覺得,就這樣防備,愣是繞著飯桌走一大半圈,最後挑了離晏長卿最遠的位置才跳起來坐上去。


    偏廳裏又是一片悶笑聲。


    幾個孩子一頓晚飯吃一個時辰,笑笑鬧鬧,散場的時候已經月上中天。


    春夜微寒,皎月氤氳著水汽,掛在天幕朦朧。


    晏長卿沿著偏廳外青石小徑往後花園去,在賞月瑤台找到了想找的人。


    彼時徐含章跟賈半仙於石桌旁相對而坐,桌上一壺茶兩杯盞被暫時冷落。


    徐老頭對著月亮拍桌,義憤填膺,“那員外強占民妻不成殺人泄憤,可恨!衙門袒護惡人欺壓百姓濫用職權,可恨至極!退伍兵申冤不成怒而殺人潛逃,可悲!明君治下仍有這等不公頻發,大瑞國朝最可悲!”


    賈半仙眼角朝瑤台下少年虛虛一瞥,慢悠悠開口,“徐老慎言,你喝醉啦。”


    “醉什麽醉,老頭喝的是百相茶!越喝越清醒!”


    “……”


    晏長卿抵唇輕咳,步上青石台階,月夜下嗓音清亮,“先生,若你來主理此案,你會如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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