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關鍵的是,信內提到值得他一去探索的‘趣事’,到底是什麽?


    平心而論,張懷義私底下與無根生打過多次交道,也大致了解對方的秉性,向來待人以誠,很少.甚至沒有任何主動傷人、作惡的事跡。


    那封邀請的書信,此刻像是魔鬼拋出的誘餌,惹得張懷義搖擺不定,亂糟糟的腦海裏麵,他的潛意識一直在不斷暗示:赴約遇險的概率不大。


    不去的話,過於被動,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說不準將來哪天魔頭重新出世,二者交好的消息經第三者泄露,到時災禍臨身都不知怎麽一回事;


    去的話,該怎麽和師兄、師父交待?


    這個時候.下山的理由,可不好找啊。


    “呼”


    張懷義徐徐舒氣,四處張望,庭院空蕩蕩的,沒有師兄弟們的身影,隨後便像做賊一樣,把書信揣入內衫口袋,當作無事發生。


    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數月之久。


    他並不著急慌張,反而很快就平複了情緒,畢竟有的是時間去思索應對之策。


    過去一月有餘,與往常無異,張懷義一直待在天師府中,侍奉恩師,與師兄弟們潛心修行。


    表麵看似無恙,實則隨著時間的不斷縮減,每至深夜,張懷義都會無法入睡,躺在床上,靜靜發呆,放空心神。


    甚至有時入夢,也常常受到驚嚇而醒,冷汗淋漓,氣喘籲籲。


    這一夜。


    他見到模糊又驚悚的一幕,仿佛是數十人聚集在一處,陷入絕境。


    還未看清,畫麵就猛地崩碎,最後僅看見漫天的大火,一道又一道白色的身影,屹立在屍山血海之上。


    最讓他恐懼的,還是三一門的那位薑前輩,竟不知為何,把他逼上死路。


    “呼”


    張懷義手腳忍不住發軟,他擦著額頭的冷汗,不經意間才反應過來,衣襟早已濕透。


    “師父.”


    他輕聲念叨,如迷途的羔羊,伸手入枕頭底下,摸到那封書信,幾度想要下床,找尋天師,跪拜請罪,坦白一切,卻始終沒有這個勇氣。


    張懷義清楚知道,凡事皆不過三,自第一次被發現欺師、隱藏修為的時候,師父差點就要廢去他的手段,還厲聲斥責,到最後,怒火熄滅,還是不計前嫌,願傳他雷法,視他如己出,賜姓栽培。


    第二次,魔頭來龍虎山之前,自己承受不住壓力,率先坦白敗於魔頭手中被放過的經曆,卻故意模糊了其他的事跡,就連後來師兄詢問自己與魔頭是否有交情,他也矢口否認。


    因此不了了之,哪怕事後師父僅是批評了幾句,也無傷大雅,畢竟老人家並未真正動怒。


    而這第三次,魔頭又偷偷寫信,邀他下山,張懷義是真的沒有一點頭緒,能預估到會有多嚴重的後果。


    師父會廢了他麽?


    師父會原諒他麽?


    師兄師弟們怎麽看自己?!


    他苦惱到了極點,漫漫長夜,輾轉反側。


    再過半月,直到張之維抽空去拜訪三一門,和友人敘舊。


    張懷義在其回來之後,旁敲側擊,得知師兄同樣沒有見到薑前輩,對方疑似消失不在宗門內,他才稍有心安,不再遭受噩夢困擾。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始終無法逃避這必須麵對的難題。


    就在張懷義做出決定,硬著頭皮打算把書信交給師父時,卻天不遂人願,他迎來改變一生的轉折點。


    此前他遊方所識的朋友,依山傍水的村裏鬧了邪祟,死傷慘重,急忙過來尋求天師府的幫助。


    “齊兄!!!”


    張懷義見到麵容憔悴,嘴唇發白的友人,關心問候:“您沒事吧?”


    “懷懷義老弟嗚嗚求求你幫幫我”


    “村裏已經有幾個小孩和老人被那髒東西給吃了求求天師府的各位道長,幫幫我們!!!”


    那衣衫打著補丁的農夫,長跪不起,哭得很是淒涼。


    “齊兄,您先起來。”


    張懷義扶著這位昔日厚待過他的老朋友,心裏很不是滋味,人死如燈滅,更何況是飛來橫禍,他一時竟不知如何安慰。


    得知來龍去脈的張靜清,默歎一聲,有所不忍,吩咐道:


    “懷義,你就隨這位施主,走一趟罷。”


    “看看那裏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若有邪祟作亂,除了就是;再開壇作法,超度那些亡魂。”


    “是!師父。”


    張懷義應聲道:”弟子絕不放過那妖孽。”


    “齊兄,快快請起,您這叩首重禮,我受之有愧。”


    “嗚嗚.謝謝天師謝謝懷義老弟”


    農夫哽咽失態,滿臉的淚水,劃過粗糙、貧瘠的臉龐。


    在他來時,家中的三個孩兒,最年幼的那個方會走路,牙牙學語,就被邪祟給禍害了,作為人父,他既是心若刀絞,又是擔心另外兩個孩子的安危。


    頃刻。


    張懷義匆匆收拾行囊,與故友前往村莊清剿邪祟,卻遺忘了書信之事。


    走到山腳下時,他忽地想起,臉色微變,還是沒說什麽,繼續走著。


    離開龍虎山後,張懷義莫名地感到鬆了一口氣,仿佛限製身心的枷鎖被悄然打開。


    然而,他未能想到的是,失去師父、師兄的看管,不久的將來,一念之差,就是萬劫不複。


    唐門。


    暮至黃昏,叢林的一間石屋內,坐著兩道壯瘦有別的身影,一人濃眉大眼,胡須茂密,穿著棕色長衣,中年樣貌,五官端正。


    一人較為年輕,穿著白衫,梳著寸背頭,眼睛不大卻蘊含充足的精芒。


    此刻,他們都微微皺眉,手持的書信,讓他們坐立難安,想不通究竟是怎麽回事,那個攪得江湖大亂的魔頭,居然還活著。


    與天師府的張懷義一樣,他們也收到了無根生的邀約,而且兩份書信的內容,除了敬稱以外,內容幾乎一致;


    良久,閱畢。


    “嘩!”的一聲,董昌不帶絲毫的猶豫,將信紙遞近桌麵的燈燭,任由火苗吞噬,轉瞬化作一攤灰塵。


    “還愣著作甚?”


    “是準備回頭把信交給門長麽?”


    見到許新稍稍錯愕的模樣,董昌臉色凝重,謹慎道:


    “以他老人家的性格,是絕不容許我們理會這種荒唐的邀約。”


    “就算準許了,也無非是讓我們帶路,暗中調配門內的好手,將那魔頭給宰了。”


    “.”


    許新沉默,繼而說道:“魔頭還活著的消息,我覺得該和門長提一下。”


    “至少我們不能當作這件事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


    “尤其是你.老董,伱那兒還掛著無根生的單子”


    說到這裏,董昌眸底浮現一抹複雜之色,未待他說些什麽,許新繼續補充道:


    “雖然說雇主在很久之前下的單子,他人也不在國內。”


    “但酬金可是一直都在門裏,自從無根生一年前死在龍虎山後,門長始終找不到退還的機會。”


    “如今這妖人活過來了”


    後麵的話,許新沒有說完,但師弟的言外之意,董昌自然知曉,隻能歎道:


    “找個機會再看看吧。”


    他言語搪塞,意味不清,連一個確切的答案都不能給出。


    換作是其他與全性有仇的門人,早就當場想著怎麽招呼人手,把無根生這個頭頭給宰了。


    看到這一幕,許新也不好再說些什麽,畢竟師哥董昌年長於他,做事向來比他更周到、穩重,姑且信他罷。


    念及至此,許新卷起信紙,放於燭火之上,不過數息,便焚燒殆盡。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兩人都格外默契地當作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一樣,隻是偶爾會在閑暇的時候,詢問對方的意見,到底是否會去赴約。


    作為師弟的許新,顧慮董昌一人前去,恐有意外,幾經沉思,決定放手一搏,索性去看看。


    當他把心中的想法說出時,董昌卻是忽地一笑,拍著他的肩膀,調侃道:


    “嗬,你小子還擔心上我了?”


    “你是你,我是我。”


    “沒必要因為我而改變選擇,況且.我留有後手。”


    “後手?!”


    許新遲疑,略有意動,挑眉思索:“唔穩妥麽?”


    “難說。”


    董昌搖首,並不介意把安排詳細道來:“我寫了封信,就擱屋裏頭。”


    “要是出了什麽意外,門裏的大夥兒給我清理遺物的時候,至少也能看到,知道我是因何而死,死在哪裏。”


    “另外,門內絕技‘丹噬’是我的修行目標,距離赴約的時間還久著,我準備全力以赴爭取看看能不能邁過這個坎兒。”


    “到時過去的話,自然也是多一份保障。”


    “哪怕出了什麽意外,拉上魔頭墊背,這輩子也算值了,總該是沒有愧對師父。”


    董昌的言語和心理情緒,都異常平靜,曆經十幾天的權衡利弊,他決定遵循本心,前去魔頭的地盤看看。


    一旁的許新得知他的計劃,霎時久久失語,沒想到師哥大有一去不回之意。


    數日後。


    董昌去往唐門的議事廳堂,找尋門長商議請假的事宜。


    剛跨過門檻,即見唐炳文坐在太師椅上,手持一張信條觀閱,似有沉思。


    旁邊的高梅,容顏清秀,精神活潑,正給老人泡茶,臉上的酒窩噙著淺淺的笑意,似乎正在做的這件事,飽含她莫大的期待。


    董昌輕步上前,單膝跪下,誠聲闡明來意:


    “門長,弟子近來修行遇到瓶頸,遲遲不得突破。”


    “特此向您告假,想外出放鬆身心,漸入佳境,尋一處靜謐之地,以謀修得丹噬,望您準許。”


    弟子的聲音打斷了唐炳文的思緒。


    他緩緩放下信條,微而抬首,視線聚焦到近前的董昌,頗感欣慰,淡笑道:


    “是麽?挺好”


    老人的獨眸浮現一抹追憶之色,隨之感慨:


    “比我當年都絲毫不差,難得你有此上進心,準了。”


    “弟子受您栽培,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理所應當,一切還是您教得好。”


    董昌對師父甚是尊重,自入門以來,唐炳文悉心教導,若他不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獲得更高的成就,便是懈怠了。


    哪怕沒有魔頭邀約,董昌也打算近期掌握丹噬,隻為在亂世當中,能為宗門多添幾份力。


    對於他的恭維,唐炳文輕笑著,沒有予以正麵的回饋,隻是詢問道:“半年夠不夠?”


    “足夠,門長。”


    董昌連忙俯首答謝:“弟子感激不盡。”


    下一刻,唐炳文揉著手裏的信條,順勢囑咐:


    “既然你選擇在外閉關,也好,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辦。”


    “?”


    冥冥之中,董昌心底湧現某種不好的預感,豎起耳朵聆聽。


    “門長,您盡管吩咐,待弟子順利出關後,定去為您辦了。”


    “好”


    唐炳文沒有賣關子,直接說:


    “數月以前,曾有人在三秦省域,見到全性的餘孽和前任代掌門出沒,經過幾日跟蹤,確認是他們,不過卻跟丟了。”


    “這這魔頭不是死了麽?”


    董昌一陣驚愕,沒想到門裏竟知曉無根生還活著。


    “無妨,既然他活過來了,那我們再讓他死一回就是了。”


    “在很久之前,我記得你那兒是掛了無根生的單子是吧?雖然單子曾經撤銷過,但雇主遠在海外,我們也沒有退還酬金的機會。”


    唐炳文重提舊事,下達旨意:


    “這一次,你就辦得幹淨點,修成丹噬後,送那魔頭上路罷。”


    “都耽擱幾年了,下次雇主回國,若沒個結果,我唐門也不好向人家交代。”


    董昌強壓心頭的震驚,揚聲道:“門長,請您放心。”


    “去罷,勿讓我失望。”


    “是。”董昌起身,執禮鞠躬,剛轉身欲要離去,卻被喊停了腳步。


    “等等。”


    “嗯?怎麽了,門長?”


    董昌回首,感到困惑:“您還有其他吩咐麽?”


    “過來。”


    唐炳文微微招手,道:“山長路遠,喝杯茶潤潤喉嚨再走。”


    “還有,這是些盤纏,自己注意點花。”


    接過那附有褶皺的銀票,飲了一杯茶水,董昌鼻子發酸,看了老人一眼,抱拳道:“弟子謝過師父。”


    “嗯。”


    唐炳文並未多言,隻是目送著董昌的背影,漸行遠去,直到消失在拐角處,還久久不願收回目光。


    他是唐門的門長不假,但也是董昌的師父,此次批準弟子外出,還賦予執行刺殺魔頭的任務,不知為何,唐炳文隱隱感到不安,具體說不上來是何原因。


    丹噬麽?


    我走過的路.這孩子應該也能走過去


    魔頭麽?


    或許不好對付,但這位老門長,始終相信他的弟子,能順利完成任務歸來,隻不過那是半年,乃至一年之後的光景了。


    希望一切順利。


    唐炳文靜望杯中茶水,幽幽默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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