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七年,秋。


    河南承宣布政使司歸德府,虞城縣。


    ……


    秋高氣爽,萬裏無雲。


    縣城內,一輛馬車匆匆馳來,周遭簇擁著的五品儀仗,彰示著來人在一府之地內數一數二的地位。


    虞城縣一幹主官,跟在馬車屁股後麵,畢恭畢敬,亦步亦趨。


    似乎是突然駕臨的緣故,當地知縣根本來不及提前給上官清理路上行人,騰退道旁商販。


    此時路人紛紛躲到街邊的屋簷下,或者避入商鋪之內,默契地用目光湊起熱鬧來。


    馬車停留在了一座府邸外。


    是一座沉澱著書香門第的府邸,並不氣派威嚴,隻有一股百年家族的內斂與沉澱。


    高懸的牌匾上,掛著積善之家四個字,隻不過被白布遮掩了些許。


    大門左右兩側又立著的通天紙,則是再度強調了這座府邸內,有長者離世。


    停靠在府邸外的馬車,車簾緩緩被掀開,一名四十左右,身著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下來。


    其人叫停了隨行官吏,快步走到大門口,親自按住門環,叩響數下。


    姿態可謂放得極低。


    道旁酒肆中,未被驅離的好事者眾多,自然不乏認識來者的人。


    “似乎是本府同知?”隔得遠的緣故,開口之前語氣帶著不確定。


    所謂知府,乃是治理一府之地。


    同知,自然便是一起治理,可謂副知府。


    “別好像了,咱們歸德府,能用五品儀仗的,也就司馬同知了。”有人從儀仗和官服,作出了肯定的判斷。


    酒肆中眺望的不少人,都輕搖著折扇,頷首認同。


    “司馬同知是來沈府吊唁的?這都發喪三個月了,即便是新官上任,也不必如此攀附吧?”


    有縣學學子對於這種高官屈身攀附的行為,狀有不齒地搖頭。


    突然有人駁斥:“攀附?兄台未免太過遲鈍了,司馬祉其人,在萬曆二年這一科的進士中,向來以手段狠辣而著名。”


    “其人赴任真陽知縣以後,剛開始還規規矩矩,與當地土官互不幹犯,結果不知怎的,之後幾年就突然戾氣勃發了,糾補下官,破家殺人,無所不用其極。”


    “這等酷吏,今日尋到沈府,恐怕不是什麽易與的事。”


    周圍人還真不知道這位新官有這履曆,不由多看了正在敲門的司馬祉一眼。


    見其禮數十足,不像來找麻煩的樣子,不免有人懷疑:“沈家在縣裏扶貧恤困,與人為善,別說戕害百姓之舉,甚至連半點違製的事都沒做過,司馬祉豈會因為新官上任,就隨意燒火?”


    “再者說,龍江先生沈鯉雖然自萬曆二年以後,就告病在家,但官職可從未被免去過,去年還因為《世宗實錄》編完,推功升俸一級。”


    “正六品的左中允,可比正五品的知府同知,高出不止一籌。”


    “司馬同知豈敢造次?”


    這話一出口,眾人隻覺有理,紛紛點頭。


    先前說話那人卻獨自搖頭,意味深長道:“沈家自然本本分分。”


    “但作為百年豪門,歸德府八大世家之首,總不可能是靠著俸祿積蓄起來的家財。”


    說著,他用一種“這裏麵牽涉很大,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不必多說”的表情,搖頭不語。


    酒肆裏圍觀眾人抓耳撓腮。


    這時候,突然有一名商人打扮的人,接過話題:“我這月才從京城回來,聽到一路上都在傳……”


    “等今年秋糧收完,中樞或許就要丈量田畝,核查丁口了。”


    話音剛落,眾人霍然轉頭,向這商人看去。


    “果真?”


    “這麽大的事怎麽不早點說!?”


    “丈量田畝也就罷了,核查丁口恐怕要鬧出大亂子吧……”


    有學子後知後覺,突然反應過來:“秋糧,上月不是收完了嗎?”


    他朝眾人投去征詢的眼神。


    有人摸著下巴緩緩點頭:“所以……司馬祉找到了歸德府世家名門,八大世家之首的頭上。”


    眾人紛紛有所悟,各自麵色驚疑不定朝著歸德府掌印同知司馬祉看去。


    隻見其正被沈府的人迎進大門。


    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


    ……


    “回司馬同知的話,晚輩姓名沈繭,字繼成。”


    沈繭走在前頭不時伸手作請,將司馬祉迎入府內,嘴上不卑不亢地回著話。


    司馬祉卻渾然沒有外麵傳的那樣凶神惡煞。


    他和顏悅色笑道:“那令尊給繼成取的號,可有個蝶字?”


    沈繭一怔。


    隻覺這位同知來者不善,竟然連他區區一個繼子的身份,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不由越發警惕:“是,晚輩號蝶雲。”


    司馬祉見這晚輩渾然沒理會到自己為何問這話,興致缺缺地搖了搖頭,幹脆不再寒暄。


    他此行是來,尋沈鯉的——萬曆二年那位以病告假的日講官。


    對府上其他人,並沒有太多興趣。


    他跟著沈繭走過庭院,步入廳堂,眼睛四下打量。


    “同知請稍待片刻,家父更衣後便至。”


    沈繭恭謹地請司馬祉落座,交待了一句,便見禮要轉身離去。


    司馬祉自然不會強留:“繼成自去便可。”


    他施施然坐下。


    將衣袍整理了一番,便閉目養起神來。


    自萬曆三年,司馬祉選上庶吉士被外放以後,已經過去四年餘了。


    在知縣的位置上坐了四年,和府中上司、鄉紳,縣內土官、豪門纏鬥了四年。


    吏部說他恪盡職守,為政有能,今歲將他升至歸德府同知。


    從七品到五品,已經是連升四級了,即便是從堂官降格為副手,也算是不小升遷。


    但,還是太慢了。


    按照以往的規製,進士外放任縣令,往往三五年就升遷到布政司參議,甚至第二年直接升布政司參政也不無可能。


    照中樞如今這樣矯枉過正的路數走下去。


    他司馬祉,可能到致仕,都到不了穿上緋袍的一天。


    不兵行險著不行啊!


    正想到這裏,屋外傳來腳步聲。


    司馬祉中斷了思緒,朝外看去。


    隻見一名身材頎長,略顯瘦削的中年男子,披麻戴孝,緩步出現在堂外。


    司馬祉見其豐神俊朗,心中暗自感慨一聲好賣相,難怪聽聞皇帝對其青眼有加。


    他連忙起身相迎:“龍江先生。”


    司馬祉今年四十二,沈鯉四十九,都不算老邁,年齡和官階的差距也不算過大,便沒有稱公。


    沈鯉一板一眼回禮,沒有絲毫托大:“司馬同知若是公幹,便稱我官階,若是私事,稱我表字便是。”


    司馬祉笑了笑,模棱兩可道:“亦公亦私,你我都是書香門第,互稱表字便是。”


    沈鯉字仲化,號龍江,鯉魚化龍之意,盡在其中。


    方才那位繼子也是,沈繭,字繼成,號蝶雲,顯然是天資平平,被寄托了破繭成蝶的祝願。


    這就是書香門第處處可見的痕跡了,不是暴發戶能比的。


    沈鯉再度行了一禮,才落座主位:“不知敬甫是為何事登門?”


    司馬祉聞言,突然挺直腰板,正襟危坐。


    一瞬間,此人便有了主政一地,不怒自威的堂官模樣。


    氣氛也隨之變得有些凝重。


    司馬祉眼睛直勾勾盯著沈鯉,一字一頓,認真道:“今日此來,是有些勸告想說與仲化……”


    他頓了頓,目光有些嚴厲道:“天下大勢有若江河倒灌、泰山傾壓,沈家最好是不要螳臂當車,免得被碾成齏粉。”


    語氣中的壓迫與敵意,昭然若揭。


    這份緊張的氛圍,沈鯉自然也感受到了。


    但他並沒有露出惱怒的神色。


    反而怔愣半晌。


    他神情疑惑地皺了皺眉頭:“敬甫所指什麽事?”


    司馬祉見沈鯉這反應跟他預料中的完全不一樣。


    不由暗道此人好生難纏。


    自己故意以桀驁姿態,想激怒其顯露本性,結果其人卻竟然不動半點聲色。


    他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沈鯉見司馬祉這個反應,似乎略微回過味來。


    他沉吟片刻,開口解釋道:“萬曆二年時,醫者說我思緒過甚,神枯意竭,心腦兩衰,有性命之憂。”


    “於是,陛下準我以病歸鄉後,我便慎思少想,無論天下局勢,還是族內大小事,都從未留神關注過。”


    “要麽修持道藏靜心,要麽誦念佛經給亡父祈福。”


    “所以,敬甫口中的天下大勢如何,沈家如何,我全然不曾了解過,還請敬甫直言。”


    司馬祉聽到這番話,突然有些摸不到眼前這位沈龍江的門路。


    他此行已經做好了,與這位沈中允起衝突的打算了。


    要麽,答應他的條件,雙方握手言和。


    要麽,就是他拿這位沈中允做墊腳石,坐實這個酷吏的名號。


    但沈鯉直接推說不知,反而讓他舉棋不定起來。


    沈家的屁股,不幹不淨,要說沈鯉這個話事人不知道,他是一萬個不信。


    哪怕沈鯉在官場,以及歸德府士林都頗有賢名,但終究是沈家的家主。


    尤其,士大夫的名望,也就那麽回事。


    無非就是做官隻能管一代,名望可以傳十世——尤其他作為司馬光第十六世孫,到現在還能沾到光,就可見一斑。


    所以在司馬祉眼裏,沈鯉可沒有什麽光環。


    他看著沈鯉一副坦然的模樣,觀察了好半晌。


    片刻後。


    司馬祉暗自搖了搖頭,決心轉換策略。


    他沉吟片刻,單刀直入,盯著沈鯉的眼睛:“仲化,兩京一十三省,入冬後,就要開始清丈田畝,核查丁口了!”


    清丈田畝,核查丁口!?


    沈鯉驚訝地看了司馬祉一眼。


    而後突然恍然大悟!


    難怪了!


    難怪這些時日,族人刻意躲著自己。


    他作為皇帝近臣,東宮講官出身,自然知道皇帝和內閣在隆萬之交,籌謀的新政有些什麽東西。


    無論是整飭京營,亦或者是考成法,都不過是在為後麵搖晃天下根基做準備罷了。


    度田、稅法、改製……


    這些才是難啃的硬骨頭。


    所以,不過是風雨將至,恰有一滴,落在了自己的麵前而已。


    至於司馬祉……


    沈鯉並不將其人的試探放在心上。


    他也明白司馬祉為何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


    沈家是歸德府八大世家之首。


    他不知道自己的族人打著他的旗號,兼並了多少土地。


    也沒有算過,府衙、縣衙之中,自己塞了多少胥吏進去。


    更對族內頻繁的聯姻,與周邊幾大世家的曖昧,沒有投入注意力。


    他隻知道,但凡想清丈田畝、核查丁口,歸德府沈家,就是繞不過的門檻。


    司馬祉這是給自己當小徐階了啊。


    沈鯉忍不住笑了笑。


    可惜他不是。


    他一笑之後,立刻收斂神色,迎上司馬祉的目光,肅然道:“我父四年前驟然離世,我母哀慟至今年,也撒手人寰,四年裏,我養病兼守孝,沈家的宗產、田畝,我還不及過問。”


    “既然朝廷要清丈田畝,核查丁口。”


    “司馬同知不妨由我沈家開始。”


    他頓了頓:“公事公辦便是,我會約束家族上下。”


    儼然是改口稱了官職。


    司馬祉有些驚疑看著沈鯉。


    而後又化作狐疑,他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問了一句廢話:“仲化果真?”


    自他進門以後,沈鯉的反應,每每出乎他的意料。


    此刻也更不知道該不該信。


    沈家畢竟是歸德府第一名門,如今這反應,未免也太輕易了些。


    要是這位龍江先生的個人操守,真的這樣清澈純粹,願意做個族奸,配合朝廷,那……其人以後死了,恐怕連棺材都沒族人願意埋。


    沈鯉見司馬祉一副不信的表情,他也不答,隻是朝屋外喚了一聲。


    其繼子沈繭在外聞聲,快步走了進來。


    沈鯉等兒子行完禮後,直截吩咐道:“去將族裏田畝、佃戶的冊子取來。”


    沈繭聞言猛地抬起頭。


    沈鯉坦然點頭,擺手作驅趕狀。


    沈繭無奈,隻好應聲。


    不一會兒,便有一摞一摞的賬冊,堆在了屋子中間。


    見到這一幕的司馬祉,此時終於相信沈鯉來真的。


    他麵露大喜:“仲化果是心懷國家的真君子!”


    嘴裏什麽“名德高風,正聲勁氣”的讚歎,不要錢一般往外冒。


    說著,便要學著傳聞裏皇帝的招數,上去拉住沈鯉的手。


    沈鯉對於這種誇耀,沒有什麽反應。


    他不經意掙脫了司馬祉的手,開口道:“司馬同知如今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是遇了什麽激烈反噬?”


    司馬祉聽到沈鯉這個問題,突然陷入沉默。


    這個時候他已經信了這位沈中允,是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


    半晌後。


    司馬祉歎了一口氣,終於真情流露:“朝廷文書是月初到的歸德府,令我等秋季一過,便開始度田。”


    “當日,知府蕭應宮,便直接掛印歸去。”


    蕭應宮同樣是萬曆二年的進士。


    但成分比司馬祉好,二甲前十,選庶吉士,兩年知縣,兩年通判,直接升了知府。


    無論是才能,還是手腕,都是上上之選。


    可就是這般人物,在看到度田的文書後,連致仕待遇都不要了,直接掛印歸去了。


    這件事,在河南官場,可以說是震動一時。


    沈鯉也隻能沉默以對——掛印辭官在士林是好名聲,說明不貪戀權勢,但拒了利國利民的政令而逃,卻也不是什麽好事,這種行徑,沈鯉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隻聽司馬祉繼續說道:“這就罷了,府衙的架子,我一個人還能頂得起來,代掌知府對我來說也是堪磨履曆的好事。”


    “但,府衙的胥吏多與各縣豪族有牽扯。”


    “消息根本瞞不住。”


    沈鯉對此自然門清。


    自己祖父沈翰做福建知府的時候,輕而易舉就給其兒子安排到順天府做主簿去了。


    這就是官場潛規則,你錄用我的兒子,我錄用你的兒子,久而久之,豪門就將地方土官壟斷一空。


    “各大豪門得知了度田之事後,哪裏會束手待斃。”


    “月中的時候……”


    司馬祉抬頭看了一眼沈鯉,笑了笑:“打著你的名義,到知府衙門脅逼我。”


    沈鯉無動於衷。


    隻是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稍作解釋。


    這種事他自己也習以為常了。


    若非下麵打著他的旗號,蝗蟲過境一般,沈家又憑什麽在這十幾年裏迅速壯大?


    司馬祉繼續說道:“我自然不能輕易退卻,否則豈不是墮了我司馬家的名頭?”


    “之後我死死盯著你……他們,生怕暗地裏與我為難。”


    “果不其然。”


    “前日夜間,自蘭陽縣趙皮寨至虞城縣淩家莊,堤壩有火藥炸燃,火光衝天!”


    司馬祉說得輕描淡寫。


    沈鯉卻悚然一驚,霍然起身,駭然道:“炸堤!?”


    饒是他的養氣功夫,此刻也忍不住驚惶失色。


    司馬祉點了點頭,臉上盡是後怕的神色,開口安撫道:“沒有炸毀,隻是裂了一道口子,已經堵上了。”


    “得虧當年管堤副使章時鸞良心不壞,築堤時沒有偷工減料太多,否則我治下若是出了這等事,即便不會檻送京師,也得離任待查了。”


    沈鯉還是餘悸未消,在司馬祉麵前來回踱步。


    臉上思索不斷——赫然是自萬曆二年養病之後,第一次開始動腦深思。


    或許是太久不思索的緣故,過了好一會他才想明白。


    沈鯉長舒一口氣,重新坐了下來,說著自己的看法:“應當不會喪心病狂到這個地步,這段堤壩長二百二十九裏有奇,用工五十萬七千七百四十一,一旦炸了,絕非一會半會能修好的。”


    “黃河決口,全府上下都要受災,什麽豪門黔首,良田瘠田,都得淹毀!朝廷查下來,又是一遭殺劫。”


    “他們不會做這種蠢事,更沒這個膽子。”


    “這是在逼迫你,逼你坐下說和,逼你讓步!”


    司馬祉早就想明白這道理,自然不用沈鯉提醒。


    他無奈地兩手一攤,笑道:“所以今日我便尋到沈家了。”


    本以為,這些人身後真是沈鯉這尊大佛。


    為此他還做了無數準備。


    誰料卻是虛驚一場。


    但……這個結果反而比預料中的更好。


    沈鯉聞言,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我家這一百年裏,也兼並了不少,這是在拿我的族產挑撥我跟朝廷。”


    說著,他忍不住冷哼一聲。


    真是將他當做什麽人了,這些蠅營狗苟的事,竟然想他出麵?


    族產這種東西,不得不承認,沈鯉以前他還是很重視的。


    至於現在……


    他的發妻月事不調,這三十年裏,孕了十一次,除了兩個女兒外,全部胎死腹中。


    九為極數,湮滅了他最後的希望。


    他已經對延續血脈認命了。


    相應的,對宗族、族產這些,也淡漠了不少。


    比起宗族,他反而更加執著於精神的延續——這也是為什麽,他的族人天天讓他撇開妻子,納妾孕子,他都無動於衷。


    族產?


    就算像徐階一般多,又有什麽意義。


    不如傳承一番屬於自己的精神烙印,給世人留點有用的東西。


    司馬祉瞥了沈鯉一眼。


    心中不由高看一眼。


    此刻,他已經摒棄了來時的想法,有了新思路。


    司馬祉輕咳一聲,緩緩起身。


    他走到沈鯉的身前,行了一個大禮:“祉冒昧,請龍江公助我行度田之事。”


    說罷,他一揖到底。


    自己是流官,來河南不過四年。


    沈家自沈翰中進士以後,發家一百年,紮根歸德府,乃是土生土長的豪強。


    若是能得沈鯉襄助,必然能事半功倍!


    沈鯉聞言,沉默半晌。


    最後緩緩開口道:“我母病逝不過三個月,未出孝期,不便拋頭露麵。”


    “我先與你去一趟府衙,叮囑我族的胥吏全心襄助司馬同知。”


    歸德府的胥吏,有兩成都是他沈家的人。


    他打個招呼,至少可以讓司馬祉不再寸步難行,無人可用。


    司馬祉聞言,沒有糾結到底是沈家的胥吏,還是大明朝的胥吏。


    隻是撫掌大喜:“大善!”


    他再度上前,一把抓住沈鯉的手,就要將人往外拉。


    ……


    虞城縣回歸德府城的官道上,儀仗隊跟得遠遠地,綴在馬車後麵。


    沈鯉與司馬祉擠在一個車廂,相對而坐。


    “自我離京之後,天下局勢如何?”沈鯉正色相問。


    河南的官道與京城周圍的自然不一樣,坑坑窪窪,讓兩人在馬車裏好生難受。


    司馬祉斟酌片刻,回道:“稍後到府衙,將邸報和新報給龍江先生過目,看過後便事無巨細,一覽無餘了。”


    沈鯉有些驚訝:“新報賣到河南來了?”


    他記得萬曆二年的時候,隻在北直隸周圍有售。


    司馬祉點了點頭:“如今除了雲南、廣西、貴州、四川外,其餘各個布政司衙門,都設有新聞版署,歸通政司直管,下轄報紙印刷廠。”


    “與邸報一起,加急傳抄各省,再由印刷廠刊印,傳於各府。”


    “大概比京城的慢一個月。”


    沈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如此,通政司的職權怕是又增加了。


    恐怕真要有與九卿之稱相符的地位了。


    沈鯉搖了搖頭,將思緒甩開,繼續開口道:“那敬甫挑些大事說罷。”


    如此,司馬祉倒是沒有推脫。


    馬車顛簸不停,司馬祉娓娓道來:“龍江先生致仕以後,宣大對韃靼右翼屬夷朵顏衛用兵,是役,都督戚繼光打殺了董狐狸,胡守仁將長昂擒拿入京朝貢。”


    “十一月,皇帝選妃,冊封了皇後,第二年三月大婚,開始親政。”


    聽到這裏,沈鯉有些驚訝:“這麽早?那如今有皇嗣了麽?”


    司馬祉歎了一口:“正為這事鬧呢。”


    “陛下至今無嗣,關於是否要再度填充後宮,朝中已經爭論一年餘了。”


    “除此之外,還有在指責內閣操之過急,傷了陛下根本。”


    沈鯉皺眉:“誰說陛下就一定傷了根本?”


    這話,未免有些太過歹毒了。


    隻是無嗣,未必就是傷了根本,難道就不能是年歲尚且,耕耘不夠麽?


    退一萬步說,即便真的傷了根本,也不能這樣堂而皇之的宣之於口。


    否則,朝臣是不是該考慮誰來接任皇位的問題了?


    司馬祉歎了一口氣:“誰說的已經不重要了,如今從南到北,都在這樣傳。”


    “即便兩宮出麵解釋,是皇帝日理萬機,鮮有同房,朝官百姓也不認,私下裏愈發沸沸揚揚。”


    沈鯉意味難明地嗤笑一聲:“除了有心之人故意為之,還能如何?恐怕還不止這點手段吧。”


    司馬祉驚訝地看了沈鯉一眼。


    他感覺一路下來,這位龍江先生,越來越機靈了。


    司馬祉坦然點頭,毫不避諱道:“如今潞王十二歲,已經加冠成人了,元輔屢次上奏,希望其出宮就藩。”


    “但李太後以及部分朝官,斷然不同意。”


    “廷議上吵了好幾次,聽聞不可開交。”


    “聖上被母後、弟弟,以及內閣、朝臣夾在中間,頗感為難,難以抉擇,即便如此,還有人說陛下不顧親親之誼,苛待宗室親人。”


    沈鯉愕然看向司馬祉。


    難以置信開口道:“鬧到這個地步了?”


    爭論同母弟弟潞王是否就藩,本質上就是在謀略起皇帝嗣位的問題!


    這跟詛咒皇帝無嗣,插手嗣位有什麽區別!?


    何至於此?


    司馬祉將車簾掀開,再度確認了一下馬車外沒有外人。


    這才坐回原位,開口道:“時局如此罷了,陛下彈壓太狠,反噬自然層出不窮。”


    “萬曆三年七月,聖上以新聞版署下轄各司吏員的招錄,開科設考。”


    “內容大致就是一些四書五經、數算之類的常識,加了一些邏輯學亂七八糟的。”


    “萬曆四年,陛下將欽天監世襲的官吏,逐次汰撤,又以新聞版署的吏員招錄為舊事,而後開科設考,考天文、數學兩科。”


    “其中,正九品的五官監候、五官司曆,從九品的五官司晨、漏刻博士,亦在其中。”


    “萬曆五年十二月的年會,又定下了順天府吏員的選拔新製,不再由上官舉薦,而是統一選考。”


    “去年是第一科,考四書五經、數學、邏輯、文章。”


    沈鯉嘴巴張了張:“日拱一卒,莫不是還要推而廣之?”


    這都要形成定製了,顯然不是一時興起。


    司馬祉並未接話,是否推而廣之這種事,他哪裏知道。


    沈鯉喃喃自語:“難怪反噬層出不窮。”


    皇帝這樣做事情,別說朝官,連他聽了都覺得荒唐。


    如此種種,所得罪的人,可不是區區吏員。


    吏員是怎麽來的?官員指定的!


    就像他的伯父一個舉人都不是,被祖父舉薦為順天府主簿。


    就像如今歸德府的吏員為什麽多是沈家人?因為不過是他沈鯉點點頭的事,舉手之勞。


    要是按皇帝和內閣的法子來,朝官們還怎麽安置親眷?


    地方世家又怎麽繼續紮根衙門,日益壯大?


    這樣下去……對皇帝不滿的人,自然也會越來越多。


    沈鯉想得深入了些,不由揉了揉眉心。


    司馬祉見沈鯉沒有接話的意思,便接著剛才的話:“除了此事外,還有萬曆二年六月前後,王陽明從祀孔廟。”


    “儒學的道統也隨之定了下來,前以孔孟,程朱、後繼七賢。”


    沈鯉頷首。


    這事他倒是知道,畢竟他離京的時候,皇帝已經人前顯聖了,其目的也昭然若揭。


    隻聽司馬祉繼續說道:“萬曆三年八月,李贄在汲取了皇帝的學說,以實踐二字為基礎,將‘進步’一詞推陳出新——曰技藝。”


    “朝廷之存在,有義務促進技藝,機關巧匠、刀耕火種、火器車船……等等。”


    “萬曆四年三月,李贄再以實踐二字為基礎,將‘公平’一詞推陳出新——曰分配。”


    司馬祉在這個地方淺嚐輒止,並沒有過多談論。


    “朝廷之存在,有義務調度資源分配。”


    “此二者之平衡,又取乎時代之演進,有所權衡,正似陰陽之道。”


    沈鯉聽司馬祉說完之後,他已經分不清自己這是第幾次露出驚愕的神色了。


    他看著司馬祉,無言以對。


    司馬祉迎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這次清丈田畝、核查丁口,便是以後者為學說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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