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你有空去跟小孩子過家家,不妨看看這堆積如山的奏疏。”


    張居正剛一回到內閣的官署門口,就聽到屋內傳來高拱的聲音。


    白圭是張居正的乳名,高拱為人,向來這樣,喚人乳名不覺得失禮,反而自覺是折節以示親近。


    張居正習以為常,他走進高拱的直房,挑了個椅子坐了下來:“元輔這話,我可隻能當沒聽見。”


    高拱頭也沒抬,伏案疾書:“現在沒外人,當差的幾個,都到思善門吊唁去了。”


    張居正給自己倒了杯茶,潤了潤嗓子:“元輔,大行皇帝這一去,皇太子似乎當真是開了慧,言辭談吐,令我刮目相看。”


    “依我看,日後未嚐不是一代明君。”


    他讚了一聲,隨意說著,語氣似乎在拉家常。


    高拱搖了搖頭:“代有賢明,代有昏庸,有什麽意義呢?”


    “世宗十四歲甫一登基,就壓服了內閣朝臣,而後又厘革宿弊、振興綱紀,難道不是明君麽?可之後呢?修道二十年不上朝!”


    “白圭啊,你不要總是想著出個明君,大明朝就能萬世不易了,再是早慧,能比得過你我科考之輩?”


    高拱什麽大逆不道的話都往外吐,張居正隻能沉默。


    過了良久,張居正才開口:“肅卿,你我人臣始終是人臣,君上終究是君上。”


    高拱嗯了一聲,顯然沒放在心上:“君上自然是君上,尤其像先帝這般托政內閣的君上,是真的好君上。”


    張居正心中歎了口氣。


    這就是他與高拱無法彌補的分歧了——高拱太激進了!


    換句話說,高拱不著實際,太過想當然了。


    他張居正是想做主持大政沒錯,但他還能活多久呢?


    挽天傾之後,大政與新法,他會一並交還給君上,哪怕像商鞅一樣,去人留政也未嚐不可,他並不貪戀權勢。


    但高拱卻不這樣想,這位金石之交看膩了忠臣明君這一套,巴不得自今以後,所有君上都垂拱而治。


    簡直異想天開!


    他不知道高拱想做到什麽地步,但無論如何,都不現實。


    彈壓一時,尚且可控,若是真像高拱這般做,權柄被侵蝕的君上,必然會依仗司禮監瘋狂反噬,內外對抗。


    大明朝,經不起折騰了。


    可惜,他知道自己說服不了高肅卿,就像他張居正也不會認同高肅卿一樣。


    張居正輕輕略過了這個話題:“元輔這是在寫彈劾馮保的奏疏?”


    高拱擺了擺手:“彈劾的奏疏我方才已經送進宮了,這是宣大的事,我在給王崇古寫信。”


    張居正聽到彈劾馮保的奏疏剛送出去,眼神閃了一下。


    麵上卻不露聲色:“宣大的事,兵部楊尚書那邊什麽意思?”


    高拱頓了頓,又繼續寫道:“楊博說,宣大那邊的韃靼鬧得確實厲害,邊軍又欠餉太久,王崇古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張居正驚了一下:“王崇古彈壓不住邊軍了?”


    這可不能等閑視之。


    高拱嗤笑一聲:“是楊博彈壓不住王崇古了!”


    他遞過一份奏疏:“你看看吧。”


    張居正起身接過,看著封皮,是一份禦史巡奏。


    他帶著疑惑,翻開了這份奏疏。


    一目十行掃了一遍,張居正表情立馬變得凝重。


    他斂容道:“去歲購買的五萬匹戰馬,能用的竟然隻有三萬匹!?”


    高拱事前就看過,自然知道張居正在說什麽,他語氣中帶著怒意:“非止如此,去年兵部給他的定額是七萬匹!”


    “今年正月,太仆寺的馬價銀全都發過去了。”


    “蒙古人馬沒賣出去,就是為這事鬧呢!”


    張居正合上奏疏,眉頭皺起。


    原來如此,草原各部就等著互市填飽肚子了,此事打了折扣,不鬧才怪。


    至於買馬銀錢的去向,自然不言而喻。


    就這樣還有臉說欠餉?遠了不說,今年二月才發了二十七萬兩軍餉到宣大!


    宣府的商賦,甚至不必往中樞上交,如今卻還在問中樞討錢!


    宣大簡直快變成一顆吸血的肉瘤了!


    張居正開口道:“那元輔這封信是……”


    中樞去函那是公對公,就沒了轉圜的餘地。


    高拱顯然不願意鬧到這一步,這才以個人名義寫信。


    高拱冷哼一聲:“我在問他,這般高築牆、緩積糧,準備什麽時候反。”


    張居正知道高拱說的氣話,他搖了搖頭:“元輔,要說王崇古挾寇自重,貪婪無度我是信的,若說他準備反,恐怕有些言重了。”


    “他兩個兒子可還在京城呢。”


    大明朝是岌岌可危了,但這個出頭鳥,現在還沒人敢做。


    高拱聞言,沉默了一會。


    最後還是歎了一口氣:“白圭啊,這我何嚐不知,隻是期望他收斂一些罷了。”


    “俺答封貢(蒙古某部族臣服內附),他是立了功的,入閣都是臨門一腳,我怕他晚節不保啊。”


    他跟王崇古是同一年的進士,私交不差。


    張居正也跟著愁眉:“國事艱難啊。”


    高拱很快收斂了情緒,擺了擺手:“白圭先去簽署公務吧,多事之秋,我實在處理不過來了。”


    張居正點了點頭,起身道:“正好,我同子象還要跟禮部議先帝的廟號,先去了。”


    說罷,轉身便從屋裏退了出去。


    高拱看著張居正離去的身影,麵色緩緩變得嚴肅。


    在空無一人的直房內,冷聲開口道:“本閣的話,都聽到了嗎?”


    話音剛落,他案後的屏風中,走出一道人影。


    他緩緩走到高拱身旁:“該聽到的,都聽到了。”


    高拱拿起剛剛寫好的信,側過臉直勾勾盯著他:“張四維,把這封信傳到你舅舅王崇古手裏。”


    “幫我再帶一句話,就說,他在宣大已經尾大不掉了,我不會再信任他,他明年就得給我來中樞,入閣都可以!”


    “否則,就在宣大給我反了,本閣屆時將其餘幾鎮抽調一空,也要斬了他祭旗!”


    毫不掩飾的怒氣,讓張四維打了個顫。


    這話別人說,他能當做是色厲內荏,但從高拱口中說出來,他不敢不信。


    張四維伸出手,從高拱手裏接過信,遲疑道:“元輔,入閣之事,楊尚書知道嗎……”


    別看張四維隻是吏部侍郎,但封疆大吏王崇古是他舅舅,黨魁楊博是他表兄的嶽丈,他本身更是晉商背後的大掌櫃。


    可以說,這位就是晉黨的太子爺。


    下一代晉黨魁首,非他莫屬。


    身份地位舉足輕重,不是區區官職可以道明。


    此時高拱拿出內閣的條件,換取王崇古對宣大放手,他自然要站在晉黨的立場上,確認一二。


    畢竟楊博還是晉黨的黨魁,王崇古的頂頭上司。


    若是當真如高拱所言,他怕楊博心生嫌隙,跟他舅舅起內訌就不妙了。


    高拱並未正麵回答,隻是道:“你隻管帶話便是。”


    他言盡於此,自己已經跟楊博通過氣了,但張四維不配讓他解釋。


    張四維圖窮匕見,開口道:“元輔……我晉黨不比其他,或許,能否再給楊尚書許個名額?”


    “到時候咱們能多出些力……”


    他們堂堂晉黨,要錢有晉商,要權有楊博,要兵有王崇古,這等實力,難道不比南直隸,湖廣,浙江地方這些貨色更值得爭取?


    不討價還價一番,才是說不過去。


    高拱懶得答話,晉黨以為他高拱是什麽人?他會出於自身誌向而退讓些許,卻不會被任何人脅迫!


    若非實相權之事,千難萬難,需要諸多文臣勠力同心,他未必會容張四維這在裏聒噪。


    不錯,實相才是他高拱的圖謀!


    如今的內閣,與曆朝的三省製不同。


    內閣看似是宰相官署,其實不過是天子私署,閣臣實際上的官職,是殿閣大學士,五品而已,隻為天子參謀之用。


    設立以來,就沒有宰相的名實。


    隻在各位輔臣一代代攬權之後,繼夏言、嚴嵩等人,一直到了高拱這裏,才逐漸有了宰輔之實。


    但即便如此,天子私署,五品官階,其位份官製,仍然是先天不足,可以因人而成,卻不是常例製度。


    除非——實相權,真正在禮製上,將內閣提到宰相的地位上!


    而這就需要提高內閣官銜品階,還需要將司禮監的一票否決權奪過來,更需要文臣士林鼎力相助!


    若非如此,他何必容忍晉黨、浙黨之流,乃至一再示好南直隸。


    若非如此,他何必在吏部尚書之位上,盤桓不去。


    若非如此,他何必兩度舉薦掌印之人,以至於如今又針對馮保?外人還隻當他心眼小愛記仇,當真是看輕他高肅卿了。


    想到這裏,高拱更不耐煩張四維這個,以小人之心揣度他的貨色了。


    他拂袖一指:“從側門出去。”


    高拱積威日久,張四維不敢再多說,連忙止住話頭。


    但他卻沒有離開,反而又提起另外一事:“元輔,彈劾馮保的奏疏,我用太監陳洪的路子給您送進去了。”


    “不過……馮保深受李氏信重,一些貪腐,隔絕內外之詞,恐怕沒什麽用吧?”


    現在晉黨是在高拱身上下注了,投資這種事,他自然要好生過問一番,否則出了紕漏就晚了。


    高拱瞥了張四維一眼,嘲弄一聲。


    他撚著胡須,臉上顯得有些得意,開口說道:“本閣昨日受了氣,要是沒動作,豈不更會讓他起警惕之心?”


    “這不過障眼法罷了,且讓他先得意幾日,本閣的真正的手段,還未使出來呢。”


    他從桌案下,拿出一份奏疏《新政所急五事》。


    張四維剛看到封皮幾個字,高拱便又收了回去。


    他連忙問道:“元輔這是……”


    高拱沒有正麵回答:“屆時你就知道了。”


    “本閣不出手則已,出手就要將司禮監按死!合我內閣、六部九卿、言官士林、及各地方督撫之聲勢,李氏也擋不住!”


    張四維不敢深究,連忙阿諛道:“元輔胸懷山川,淵圖遠算,是我多慮了,我晉黨定做元輔附驥之尾。”


    高拱淡淡得看了張四維一眼。


    心中盤算著內閣實相權之後,如何打爛拆散這些晉黨浙黨,麵上卻告誡道:“好了,回去多跟楊博學學,別整天琢磨你那些蠅營狗苟。”


    張四維再度被趕,無奈行了一禮,準備退出去。


    剛退了一步,他似乎想起什麽,又頓住了。


    突然開口道:“元輔,張居正明哲保身,高儀首鼠兩端,恐怕都不能托付大事。”


    “今晨,我看到皇太子對高儀孺慕非常,二人關係似乎非同一般,高儀未必會讚同元輔虛君實相之事。”


    別看高拱如今大權在握,其實每一名閣臣都不容小覷。


    若是真給高儀打出尊主上威福的保皇黨旗幟,隻怕麻煩不小。


    高拱卻不以為意。


    他為了成事,才將內閣之位,許給晉黨跟南直隸這些結黨營私的白眼狼,也就是團結各方罷了。


    等內閣從他手裏交出去的時候,必然是已將這些結黨之徒都淘撤幹淨,留下個能者上劣者下、能治國理政的中樞相府。


    真的做事,還是得依靠高儀、張居正這些心懷公事的循吏。


    現在營私之輩還說起高儀張居正不可靠了,真是到倒反天罡。


    他擺了擺手,隨意說道:“既為文臣,焉有不讚成此事的道理?”


    “再者,子象白圭二人,萬事以我馬首是瞻。”


    “雖然我還未跟他們交底,但……”


    張四維壯起膽子,突然打斷了高拱:“元輔,三思。”


    高拱蹙眉看向他。


    張四維見狀,連忙勸道:“元輔,若屆時事有不成又如何?”


    “我等微末之身還能相安無事,但您這樣的閣臣若有參與,就不是這麽簡單了。”


    “既然您與他們私交甚篤,何不為他們多想想,這也是為他二人好。”


    似乎這句話打動了高拱。


    他略微思索後,終於緩緩點頭。


    高拱開口道:“也罷,屆時我會讓高儀告病暫休,張居正視山陵。”


    所謂視山陵,就是去檢查先帝的陵寢,修得怎麽樣。


    曆來都要閣臣領頭。


    一來一回,要耗些時日的功夫。


    張四維鬆了口氣,這次終於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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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宣府鎮巡奏本年上半年在城並各路城堡原額騎操及召募抽充官軍新增關買馬五萬一千五百二十一匹見在堪中三萬一千三十七匹事故等項未買二萬四百八十四匹。——《明神宗實錄》


    注2:隆慶五年正月,發太仆寺銀二萬五千兩,給宣大山西三鎮買馬,從總督尚書王崇古請也——《明穆宗實錄》


    注3:隆慶六年二月,發太倉銀一十二萬七千三百餘兩於宣府,一十五萬七百兩於大同,八萬九千六百餘兩於山西,充主客兵餉。——《明穆宗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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