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個早晨。


    紫禁城突然之間,給人的感覺似乎更加忙碌了起來。


    行色匆匆的內臣。


    低頭趕路的女官。


    昂首巡邏的侍衛。


    仿佛不約而同地渲染著緊張的氛圍。


    陳太後本是居別宮,但自朱翊鈞登基之後,便從了禮部所請,與李太後商量著,將慈慶宮騰給了他。


    慈慶宮本是東宮,朱翊鈞住了六年,自然是輕車熟路。


    可當朱翊鈞來到慈慶宮的時候,感覺卻大不相同。


    熟悉的建築,今日卻顯得森嚴。


    自然有人替他通稟。


    朱翊鈞靜靜候在殿外。


    不消一會兒,太監張鯨小步跑了回來。


    麵上有些畏懼道:“陛下,陳大璫說,娘娘昨夜未休息好,太醫用了藥,方才睡下。”


    朱翊鈞站在殿外,一時沒有動彈。


    這話,與第一次去別宮給陳太後請安時,得到的答複一模一樣。


    那時候沒有察覺,現在看來,當真是一言難盡。


    彼時被拒之門外,如今自然不例外。


    總不能當了皇帝,就硬闖嫡母的寢宮。


    最後,他隻能在宮外遙對陳太後,做足了一番禮數,轉身離開。


    他至今想不明白,陳太後為何會襄助高拱。


    為了權勢?


    朱翊鈞搖了搖頭,很快就否決了,高拱的急五事疏,主張加強內閣,收攏皇權,隔絕內宮幹政。


    若是二人都為了權勢,那根本不可能達成共識。


    退一萬步說,就算高拱做了什麽讓步,但陳太後又沒兒子,還能有什麽非分之想不成?


    等到自己成年清算,不也是一場空?


    為了名位?


    朱翊鈞再度否決了這個猜想。


    無論如何,她都是太後,再差也不過是與李太後平起平坐,動不如靜,她又憑什麽冒風險幫高拱?


    不是沒可能,隻是可能性太低了。


    他思來想去,其餘什麽親族、恩情之類的,更是不可能。


    他幾乎想不到合理的可能性。


    總不能單純被高拱哄騙吧?


    那也太小看天下人了。


    他穿越至今,就因為小看了古人,接連吃了張居正和高拱的虧。


    如今再讓他抱著小覷之心已然不可能了。


    不管陳太後究竟是出於什麽目的,他都得料敵從寬了。


    朱翊鈞緩思著對策。


    曆史上高拱的新政所急五事疏通過後,不過兩日就被罷黜。


    說明張居正趕回來之後,很快就有了對策,並且按服了陳太後,讓皇帝和兩宮,下旨罷免了高拱。


    既然沒有太大的波折動蕩,那麽陳太後這邊,定然比高拱那處好突破。


    他不知道鐵三角用了什麽手段。


    但朱翊鈞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如果真讓陳太後與高拱把持了朝政,局勢就難了。


    不過。


    張居正與內廷勾結,都要通過馮保。


    高拱自然也不能越過宦官,作為交通。


    所以,陳洪這些人才上躥下跳這麽厲害。


    那麽……他如今想破局,恐怕真得著落在錦衣衛和東廠身上。


    朱翊鈞歎了口氣。


    終究是,心懷利刃,殺心自起。


    想到這裏,他看向張宏的幹兒子,張鯨,開口吩咐道:“給朕說說陳太後的事。”


    張鯨應了一聲,答道:“萬歲爺想聽哪方麵的?”


    朱翊鈞擺擺手:“都說說。”


    麵對這種模棱兩可的要求,張鯨隻得從生平說起:“嘉靖三十七年四月,先帝彼時元妃去世。”


    “同年八月,世宗下詔為先帝挑選繼妃。”


    朱翊鈞一愣,打斷道:“才四個月?不是需要服喪一年?”


    原配死了也是要服喪的,不過是時間短一點而已。


    張鯨點了點頭,解釋道:“那時候,世宗親自下詔奪情,先帝力辭不能。”


    “九月初九,便選了陳太後作為繼妃。”


    世宗下詔,就不奇怪了。


    自己兒子死太多了,估計盼著裕王多生點。


    不過這樣的話,難怪沒什麽感情。


    朱翊鈞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張鯨開口道:“隆慶元年,先帝登基後,便給陳太後扶正為皇後,親族蔭爵。”


    朱翊鈞插話道:“陳太後與親族關係如何?”


    這一點,也很重要。


    陳太後不可能不明白如今的舉動,親族少不得一個抄家。


    卻還是一意孤行,按理來說,有軟肋的人,不該這麽不顧大局才對。


    實在讓他費解。


    張鯨回憶了一下,開口道:“起初關係甚好,命婦走動也很頻繁。”


    “不過……”


    他頓了頓:“當初陳太後被先帝趕去別宮,禦史多有勸誡先帝。”


    “陳家也上奏勸了,但被先帝威嚇了一番,便又連忙上疏同意,為先帝開脫……”


    “從那以後,雙方走動便沒了,甚至衛戍別宮的陳家人,也被趕走了。”


    朱翊鈞聽罷,暗道棘手。


    被打入冷宮,親族為了富貴就幫著先帝,心中什麽感覺可想而知。


    這種冷宮出來的嫡母太後,再添個不顧親族的人設,這不妥妥的宮鬥文女主?


    他追問道:“陳太後是哪一年被趕去別宮的?”


    張鯨想了想:“隆慶三年,先帝以無子多病為由,將陳太後遷出了坤寧宮,趕到了別宮居住。”


    朱翊鈞皺眉,再度打斷了張鯨。


    他疑惑道:“無子多病?”


    無子是無子,多病是多病。


    若是一直不能生育,被先帝厭棄也無可厚非,畢竟時代不一樣。


    問題是,多病……若是本就多病,是不可能過得了挑選繼妃這一關的。


    那就是之後才多病?


    那這多病與無子放在一起,恐怕不是無由。


    張鯨遲疑了一會,將頭埋地:“奴婢聽幹爹說起過,似乎陳太後當年曾有孕,未誕,落下了病根。”


    朱翊鈞點了點頭:“哪一年。”


    張鯨回憶了一下,答道:“嘉靖四十一年。”


    朱翊鈞示意他繼續說。


    張鯨繼續說道:“起初,外朝的給事中魏時亮、禦史賀一桂、詹仰庇等人,一再勸諫。”


    “讓先帝將陳太後遷居回宮。”


    聽到此處,朱翊鈞似乎想起什麽。


    他問道:“彼時的司禮監掌印,是不是陳太後的家奴,陳洪?”


    這些勸諫,恐怕這位掌印,沒少出力吧。


    張鯨恭謹點頭:“萬歲爺當真好記性。”


    小小拍了下馬屁繼續道:“陳洪當初也勸過先帝,卻差點被先帝罷免,便再不敢進言。”


    朱翊鈞突然揮退左右。


    麵色凝重地看向張鯨,沉聲問道:“這事,有沒有我母後推波助瀾。”


    張鯨嚇了一跳。


    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帝,拘謹道:“萬歲爺,奴婢年資尚淺……”


    簡單介紹一番沒問題,但要是涉及到兩宮鬥爭,他可不敢插這個嘴。


    但朱翊鈞卻並不放過這太監。


    他一字一頓:“恕你無罪!”


    張鯨瑟縮了一下脖頸,斟酌了一下,才說道:“宮裏,倒是有這個傳聞。”


    “那段時間馮保和陳洪,鬥得也很厲害……”


    “但具體有沒有,奴婢是真不知道。”


    朱翊鈞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宮鬥仇怨?最好別是這種奇葩理由……


    萬一真如此,那陳太後在張居正高拱這一堆,動輒心懷大政的老狐狸裏麵,也太過格格不入。


    但他實在不太了解女人,隻能姑且記下。


    ……


    整個宮廷就是篩子,今晨的事,不多時,就傳開了來。


    朝臣、內臣們很快便得知發生了什麽事。


    李太後自然也後知後覺。


    朱翊鈞到慈寧宮的時候,隻看到一地的瓷器碎片,桌倒椅翻。


    以及怒火衝天的李太後。


    朱翊鈞沒有第一時間上去請安,反而將隨侍左右的馮保拉到一旁。


    小聲說道:“大伴,我娘親這是?”


    馮保心情同樣極為糟糕,現在三人可以說是,被高拱擠到了一根繩上。


    他仍保持著清醒,恭謹道:“陛下,娘娘是聽了禮部上的尊號,有些不悅。”


    讀作不悅,寫作勃然大怒。


    朱翊鈞皺眉:“禮部的奏疏,到司禮監了?”


    馮保點頭:“今晨禮部部議完,便由元輔票擬通過了,因為不涉別部,所以也無需廷議。”


    “至於現在……已經被通政司送去了慈慶宮。”


    馮保說完,就閉嘴了。


    兩人默默站在門前,一時無語。


    二人心中都清楚,這份奏疏,一旦到了慈慶宮,就沒有阻攔的可能了。


    陳太後一定會批準這道奏疏。


    朱翊鈞能不能否決呢?


    否決總得有理由,是嫌李太後的尊號低了?還是嫌陳太後的尊號高了?


    前者的話,隻會是通過這道奏疏,而後高拱繼續給兩位太後加尊號。


    如此水漲船高,李太後兩字,陳太後就四字,李太後四字,陳太後就六字,永遠被壓一頭。


    而若是後者,敢嫌嫡母尊號高?這就是不孝!


    這個能大到能廢帝的名聲,沒人敢碰。


    那若是明說,要求兩宮尊號一致呢?還是那句話,隻要陳太後說一句不尊嫡母,是為不孝,問題就太大了。


    地位在人之下的時候,什麽態度都太過無力。


    朱翊鈞問道:“元輔致仕的奏疏,也被陳太後駁回了吧?”


    兩人打配合是肯定了,就看到什麽程度了。


    馮保搖了搖頭:“被陳娘娘留中了。”


    朱翊鈞一怔。


    旋即反應過來。


    沒有駁回,看來二人也不是多麽緊密的合作關係,否則陳太後直接駁回就是,也不必借此拿捏著高拱。


    朱翊鈞沒再說什麽,就要進去看李太後。


    突然,馮保叫住了他:“陛下!”


    朱翊鈞回過頭。


    馮保躬身一拜:“身體要緊,陛下好好勸勸娘娘。”


    朱翊鈞深深看了馮保一眼。


    這老家夥,現在知道怕了,知道求自己支持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朕會好好勸娘親的。”


    “馮大伴不妨去司禮監多看著點事。”


    馮保躬身告辭。


    朱翊鈞也轉身推門而入。


    “娘親,孩兒來給您請安。”


    李太後一言不發。


    朱翊鈞默默將地上的椅凳扶正,瓷片踢開。


    李太後終於回頭看了一眼,忍不住關切道:“瓷片劃手,讓宮人來便好了。”


    朱翊鈞沒有停止動作。


    他一邊歸攏,一邊說道:“沒讓娘親心情順遂,動了真怒,是我這做人子的錯。”


    “讓下人收拾,哪能彌補孩兒的罪過。”


    這作派,多少讓李太後消了些氣。


    她從鼻腔裏哼了一聲:“不管我兒的事,是慈慶宮那……”


    民間養成的習慣,動真怒了差點,本能口出汙言穢語。


    見到麵前時兒子,忙改口道:“是姐姐太過份了!”


    朱翊鈞沒有接話。


    李太後繼續道:“我們娘倆,顧念她久居別宮,還特意把慈慶宮騰出來給她。”


    “現在好了,非但不領情,還為了求個尊號,勾結高拱,不讓他致仕!”


    朱翊鈞繼續靜靜聽著。


    李太後似乎有一肚子委屈:“這就罷了!我大不了忍讓她!”


    “可那高拱是什麽人?”


    “竟然要廢除司禮監,還要限製皇帝的權力!”


    “她身為嫡母,難道半點不為你考慮嗎!”


    “簡直是……簡直是……”


    朱翊鈞聽到這裏,突然抬起頭。


    他打斷了李太後。


    語氣很輕,很平淡地問道:“娘親,陳太後被皇考趕去別宮,您有沒有推波助瀾?”


    李太後抬起頭。


    一臉驚訝地看著自己兒子。


    她張了張嘴,抬起手指著皇帝:“你……你這是在懷疑為娘先惹的她?”


    朱翊鈞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不置可否道:“若是娘親所說的為了尊號,兒也可以為她上,犯不著勾結高拱。”


    “孩兒隻是,想不明白,請娘親解惑。”


    李太後顫顫巍巍放下手,眼眶微微濕潤。


    終於失態道:“好啊好啊,現在出了問題,都往我身上找原因了!”


    “我含辛茹苦將你養大!”


    “世宗八子七折,先帝連連喪女,憲懷太子五歲就死了!”


    “我生怕你受了逮人暗害,遭了丁點陰毒。”


    “我兒現在倒是長大了,反而懂怪罪起娘了!”


    “就因為她跟高拱勾結,讓你不安,你就要歸責到我!?”


    她坐在床頭上哭訴連連,似乎將今日的委屈都盡數怪罪到自家兒子頭上。


    眼見兒子沒有動作,反而心下更是難過。


    門外值守的蔣克謙、張鯨更是離得遠遠的,不敢多聽分毫。


    “好了!”


    毫無征兆的一聲低嗬,在房間內響起。


    李太後愕然看向他。


    從未意想到自己兒子會對自己這個態度。


    她渾身顫抖起來,情緒顯然已經控製不住。


    朱翊鈞沒再給她說話的機會。


    他在李太後驚愕的目光中緩緩走近。


    因為年紀的緣故,哪怕李太後坐在床頭,也與朱翊鈞差不多高。


    他伸出雙手。


    捧著李太後的兩邊臉頰,伸出拇指輕輕擦掉淚痕。


    額頭貼近,觸著李太後的額頭。


    聲音近乎顫抖著開口道:“娘親。”


    “孩兒都記得呢。”


    “孩兒怎麽會忘了,娘親是如何護住的孩兒。”


    “一夜安寢,娘親要探視四五次。”


    “但有哭聲,娘親便嗬斥馮保、張宏等人,將兒子脫光,檢查個底朝天。”


    “到嘴裏的吃食,娘親甚至先替孩兒嚐過一遍。”


    “這些事,孩兒哪裏能忘?”


    “娘親以撫育為慈,兒亦以奉母為孝。”


    “方一登基,便有心恩蔭國丈。”


    “日日勤學,隻盼不讓娘親失望。”


    “懇懇視朝,隻盼早日為娘親遮風擋雨。”


    “如今……如今……”


    “高拱逼我,嫡母迫我,朝臣孩視於我,孤苦無依,除了娘親,還有何人!?”


    “娘親為外朝所忌,受內臣所欺,遭正宮所辱,零丁無靠,除了兒臣,還有何人!?”


    “你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哪裏容得半點猜忌?”


    李太後麵對皇帝突然作色,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朱翊鈞在她的注視之下,一字一頓道:“娘親養育我十載,孩兒都記得。”


    “如今,孩兒繼位登極,娘親以後,還請放心由我奉養。”


    “話,且誠心與孩兒說;事,也放手交給孩兒做!”


    “相信朕!”


    說罷,朱翊鈞退後下拜。


    不被注視的眼眸中,劃過一絲決意。


    外廷也就罷了,如今宮裏錦衣衛和東廠都再無掣肘。


    是真當他不敢下黑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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