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日。


    由於一路的拜訪、講學,李贄耽擱了不少時間,好歹是在吏部規定的最後期限內抵達了京城。


    作別了執意要送他的學子——沿途上講學的收獲之一。


    李贄獨自拉著驢車走向了城門。


    京城九門稅不收人頭稅,卻還是收商稅的。


    李贄拉著學子送的驢車進城,車上一堆土特產,城門處幾門差役執意要盤查。


    可惜差役碰到了硬茬,李贄引經據典駁退了盤查的要求,曰:孝宗初,禦史陳瑤言,崇文門監稅官以掊克為能,非國體。乃命客貨外,車輛毋得搜阻。


    反正就是孝宗年間,就有詔令,除了檢查客貨外,不得隨意搜查阻攔車輛。


    城門的稅官本想物理反駁,但在搜出他赴任國子監的文書後,還是被李贄的道理說服了,總算通情達理地沒檢查驢車,給他放進了京城。


    李贄昂首挺胸進了城門。


    隨後在看到京城屋舍價格又漲了些許後,變得垂頭喪氣。


    這就是他為何磨蹭這麽久才來京城的緣故。


    京城居,大不易。


    李贄是真不想來京城,甚至說,他從來都對做官沒什麽興趣。


    他已經不記得,他是怎麽被一步步逼到如今這個情境的。


    八歲時,他心中就燃起了熊熊烈火,言稱自己倔強難化,不信學,不信道,不信仙、釋,故見道人則惡,見僧則惡,見道學先生則尤惡。


    十二歲時,意氣更甚,一篇《老農老圃論》,挖苦孔子。


    十四歲時,讀《尚書》,直言朱熹的批注臭不可聞。


    他曾以為,自己是天命不凡的人物,是曆史的主角,日後著書立說,早晚將這些所謂的聖人甩在身後。


    後來,他發現自己錯了。


    不是錯在他不如這些聖人,而是錯在,這些所謂的聖人,有太多門徒了。


    多到整個天下,都是這些聖人的條條框框,讓他舉步維艱。


    所謂孔子一狗犬吠,百狗從焉,並不是他看不起孔子——已經逝去的道德人物,他也無心貶損。


    他看不起的不是孔子,而是孔丘身後這群野狗!


    十五歲時,為了童試,他昧心品悟起了所謂的儒學經典,四書五經。


    十七歲時,父親逼迫鄉試,讓他撿起了此前看不起的理學經典,朱子《傳》注。


    二十一歲時,李贄眼睜睜看著,因為自家窘迫,娶進來的新娘黃氏,不得不幫人做針線活,吃粗糧野菜。


    年僅十五歲的妻,勤勞賢淑,作為長嫂更是“待娌姒如同胞,撫諸從若己出”,他又怎麽能忍心要求其,與自己一同安貧樂道?


    終於,李贄在做官之事上,他妥協了。


    向父親妥協,向妻兒妥協,也向條條框框妥協。


    好在,他天賦還算不錯,二十六歲考取舉人,三十歲外出為官。


    奈何,李贄做夢也沒想到,所謂的當官來錢快,是哪種方式。


    同流合汙?還是出淤泥而不染?


    年輕氣盛的李贄,選擇了道德操守。


    遺憾的是,大明朝的俸祿,給他結結實實上了一課。


    他曆任河南輝縣教諭、南京國子監博士、北京國子監博士,過得可謂窮困潦倒,終於,在他三十八歲時,他的妻女,生生餓死在了輝縣……


    李贄一路上神色複雜地看著京城的一磚一瓦。


    妻子死後,他回了京城禮部任官,卻因跟上司有矛盾,主動上奏“厭京師浮繁,乞就留都”。


    彼時,他曾暗中發誓,決然不會回到這個是非之地。


    至於為什麽又被召了回來……因為皇帝允諾,可以“不被人管,俸祿翻倍,安心治學”。


    他抱著想信,又不全信的糾結心態,李贄未帶家眷,獨自趕回了京城。


    京城還是他記憶中一般,車水馬龍,摩肩接踵。


    李贄有些不適應地靠路邊走著,省得遇到什麽不必要的麻煩。


    恰好看到家麵攤,簡單的四張桌子,擺在路邊,豎起一塊牌子,上麵寫著“麵“,煤灶煮著麵湯,咕嚕咕嚕冒著熱氣,勾動了李贄的饞蟲。


    他想了想,走上近前,將驢車拴在樹上,一邊喊到:“店家,給我來二兩麵!”


    李贄今日還未就食,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正好也歇歇腳。


    不多時,店家就端了碗麵上來。


    “客官您慢用。”店家說著,放下麵碗。


    店家正要轉身幹別的活,李贄突然臉色一沉,一把拽住了他。


    “你等會!”李贄拿起筷子,挑起碗中的麵,“你這哪有二兩!”


    那店家被嚇了一跳,連忙安撫他。


    放低聲音告饒道:“這位爺,咱們小本生意,哪裏會短你的稱,況且差爺們隔三差五來查,給我膽子我也不敢啊。”


    李贄窮苦慣了,是個較真的人。


    店家口中的“差爺查稱”他知道,在京兵馬指揮領市司,每三日一校勘街市度量權衡,稽牙儈物價。


    但他同樣也知道,這些店家,隻要繳足了份額,就能讓差役們眯一隻眼睜一隻眼。


    李贄不管這些借口,隻揪著不放道:“我就問伱這麵,有沒有二兩!”


    店家連連告饒,卻見眼前這人無動於衷,終於鬆口道:“客官,這樣,我給您補個炊餅。”


    李贄這才緩和了神色,放開了店家:“炊餅隻能算短秤賠的!這碗麵,我還是得少你一文!”


    店家苦笑,拱了拱手轉身取餅去了。


    李贄這才施施然坐下,大口吃起麵來。


    眼睛不時看向店家,防著他往餅裏吐口水,耳中聽著別的食客談天論地。


    “……有這般才智不去考科舉,怎麽窩在小報寫?”


    “你懂個屁,你看這設定,什麽弼馬溫,不就是禦馬監嗎?還有這些官場黑話,依我看,多半是哪個官場退下來的老手。”


    “胡扯!有明證嗎,就在這裏瞎咧咧!?”


    李贄看著兩人腦袋擠在一塊看新報,突然想起自己落下兩期西遊記沒看了。


    恰好店家上前送炊餅,李贄朝店家努努嘴:“店家,這兩期的新報有嗎?”


    店家想婉拒,又怕這廝找麻煩,思前想去,還是轉身拿了兩份新報來。


    交到麵前這客人手中的時候,還不忘囑咐一句:“小心別弄壞了。”


    李贄擺了擺手,將報紙拿在了手中。


    本是打算先,就著麵條大快朵頤。


    結果一眼掃過,就被大版大字吸引了目光。


    李贄皺眉喃喃自語:“從善惡論……學習……的態度與方法?什麽鬼名字!”


    本著批判的態度,李贄放下西遊記,先看起來這篇顯得有些殘障的東西。


    看到開頭……哦,原來是皇帝啊,他這才想起此之前,皇帝索要先天之人的事。


    也難怪,十歲少年,正是對善惡疑惑的時候,李贄對這個年紀的思辨水準,放寬了容忍度。


    況且用先天之人作為明證,無論如何,思路還是有些新奇。


    且讓他看看有了什麽結論?


    當當他看到皇帝妄下論斷的時候,又搖了搖頭。


    區區一人,怎麽能下定論呢?


    正要腹誹一番,看到結尾一句,又挑了挑眉。


    這小皇帝,似乎潛質還不錯。


    李贄沒有第一時間去,反而又看向了下一期新報。


    畢竟此前從未有報紙,刊載皇帝的經學討論,任誰都會好奇,想看看後續。


    但,下一期更讓李贄出乎意料。


    乃是說,皇帝在上月二十九日,宣布成立一座新學府,特為求明證之用。


    三十日,皇帝下詔,求問“如何求得明證,如何確認明證真偽”,言之有物者,可於新學府掛職,賜吏身,領月俸十兩。


    百姓、監生聞訊,爭相議論。


    十一月二日,也就是昨日,遊商程大位揭榜,麵刺皇帝善惡論明證之疏漏。


    曰,善惡之論,區區一例不足以定證,或有十例、百例,盡皆如此,才可稱之為明證。


    同時,其人既然至今混沌,豈能隻讓內臣導於善?


    亦應再一人導於惡,二者相比,才可證明。


    皇帝聽聞,主動召見了程大位,當麵承認了自己的不足,稱讚道“這才是朕想要的解惑啊”。


    上下詳談甚歡,而後一同定製,暫定善惡論研究方法為“試驗法”。


    又以程大位之言,試驗法所得,必然應有可以重複實現的特征,否則不可稱之為明證。


    再有,試驗法當有對比,一正一反,宛如一陰一陽,否則隻可稱之為片麵明證,不取也。


    並賜程大位新學府客座教諭身份,領月俸十兩,不必坐班。


    李贄看完後,對這部分討論盡數略過,眼睛死死盯著“掛職”、“月俸十兩”上。


    他招來店家,問道:“店家,這新學府建在哪兒?”


    自己得去瞅瞅,有官身能不能兼任。


    ……


    與此同時,乾清宮。


    皇帝陛下今日睡了個懶覺,天亮透了才起床。


    今日先帝原配太後,移入先帝陵寢,與先帝合葬。


    祭祀大事,合當輟學一日。


    而後朱翊鈞便吩咐了駙馬都尉許從誠代皇帝祭祀,自己躲了個懶。


    政事交由內閣,兩淮的事托付給了海瑞,朱翊鈞總算是沒什麽急著辦的事了。


    接下來插手京營,倒是可以徐徐圖之,他記憶中,顧寰應該死得挺晚。


    朱翊鈞伸了個懶腰,喚來宮人替他更衣。


    思考著是稍後是去校場,還是去工部問問朱衡大船的事。


    恰在這時,張宏神色有些緊張了進了殿。


    甚至主動接過了更衣的活計,自作主張驅退了宮人。


    不等朱翊鈞發問,他就小聲道:“爺,昨夜慈慶宮著火了。”


    朱翊鈞猛然醒過神:“母後傷著沒?”


    他第一反應就是問起陳太後的安危。


    這時候要是燒死個太後,影響就太惡劣了。


    張宏連忙道:“火勢當場就控製住了,隻傷著幾名太監宮女,太後相安無事。”


    “之後太後命奴婢將慈慶宮的人都扣住,親自逐一盤問。”


    “奴婢本想遣人到乾清宮給陛下稟報,但太後又疑心奴婢要送人離開,給奴婢也按住了。”


    張宏三言兩語就說清了原由,還特意點明了為何沒有第一時間來稟報。


    那種情況,他要是執意讓人離開,隻怕會讓陳太後疑心皇帝。


    朱翊鈞鬆了口氣,陳太後沒事就行。


    他展開雙臂,讓張宏替自己穿戴,神情嚴肅問道:“火勢正常嗎?”


    若是什麽打翻燭火也就罷了,就是怕,有人作死。


    張宏遲疑了片刻,斟酌道:“火起得有些快,但也不是太明顯。”


    朱翊鈞麵色陰沉,沒有開口說話。


    若是人為,能是誰做的?南直隸鄉黨?兩淮的爪牙?還是晉黨?排斥新法之輩?


    又是什麽目的?是示威?還是離間?或者是想給他叩屎盆子?


    朱翊鈞等穿戴好,才沉聲開口道:“走,去慈慶宮。”


    說罷,甩了甩寬袖,大步流星往外走,無意中流露出心中的急切。


    張宏連忙跟上。


    一路無言,一行人很快趕到了慈慶宮。


    朱翊鈞站在慈慶宮外,就感受到一股燒焦味,撲麵而來。


    他一邊放緩腳步,一邊問道:“母後在寢宮嗎?”


    張宏忙道:“太後在暖閣。”


    剛起了火,不敢在寢宮待著也正常,朱翊鈞點了點頭,邁步進了慈慶宮,直奔暖閣。


    剛一進暖閣,就看到陳太後坐在椅子上,用手撐著臉頰,歪頭休憩。


    聽到有人進來,突然坐直身子,睜開了眼睛。


    見到是皇帝進來,這才稍微放鬆下來。


    “孩兒給母後請安。”朱翊鈞行了一禮。


    陳太後揉了揉眉心:“暫時躬安,往後就不一定了。”


    朱翊鈞聽出了這位母後口中的怨念。


    忙起身走近,給陳太後揉揉太陽穴,口中說著:“母後審出來什麽了嗎?”


    陳太後無奈道:“不慎打翻燭火。”


    朱翊鈞追問:“果真?”


    陳太後歎息不語。


    朱翊鈞默然。


    這就是沒審出來的意思了,但又不能對外說有人故意縱火,但不知道是誰。


    影響天家顏麵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容易引得內外相疑。


    朱翊鈞小心道:“母後有頭緒麽?”


    陳太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開口道:“這話我問陛下才對,陛下近來是不是又在惹是生非?”


    宮廷失火其實是一件很常見的事,往往也有跡可循。


    陳太後的記憶中,先帝支持開海的那兩年,宮裏常有失火的事。


    如今被皇帝隔絕了內外,她也不知道外朝是不是有什麽大事,但……從前次高拱離京,內閣非要見她一麵來看,外朝對母子二人的關係,恐怕是沒往好的方向猜,若是她昨夜被燒死在宮裏,皇帝必然也得吃上好一個麻煩。


    所以,與其說是衝著她來的,不如說是皇帝惹的麻煩。


    恰在此時,李進從暖閣外走了進來:“陛下,太後娘娘,外朝眾臣聽聞慈慶宮失火,特遣人來慰。”


    朱翊鈞目光一閃,嘖了一聲:“好快的消息!”


    他停下了揉按的手,朝陳太後開口道:“母後,讓孩兒處理罷。”


    還有一章,要麽10點左右,要麽明日補。


    工作上有些事,周末會做個成績匯報+更新任務


    注1:隆慶六年十月,庚午,慈慶宮後西連房火,內閣、府部、及日講等諸臣,上恭慰,俱報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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