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比肩隨踵,溘然殂薨


    湖廣承宣布政司,湖廣會城。


    今天是五月初二,兩日前才過了芒種,正是南方種稻與北方收麥的時候。


    占據天下田畝三成五,有二百餘萬頃耕地的湖廣,往年這個時候,百姓已然開始如火如荼地播種了起來。


    但今年卻有所不同,隻因天公不作美——湖廣今年連日大雨,四月大半的日子,都根本見不得太陽。


    尤其嶽州、荊州等府州縣,頻年堤塍衝決,以至於近日洪水橫溢,民遭陷溺。


    量過丈尺,不下十數萬計田畝被淹沒。


    大水泛濫,別說播種之事,要因此而耽擱,甚至已經要考慮起賑災的問題了。


    “馮參議,此次大水,毀堤淹田,受損的堤壩長度總計超過了十萬尺!”


    “若是再不修補堤壩,搶救稻苗,隻怕後續會釀成大患!”


    分守道官吏急切地,向參議馮時雨匯報此次大水的事由。


    最近省內大水,受災的地方不在少數。


    堤壩衝毀,淹沒良田,要是不及時處置,省內少不了又是一場兼並、饑荒。


    可正是這種關鍵的時候,整個湖廣省,所有應該出麵統籌此事的高官,統統無動於衷。


    巡撫趙賢閉門不出。


    布政司陳瑞天天往礦山跑。


    就連一應參政、參議,也不知道在忙活什麽。


    也隻今日,分守道的官吏,才蹲到了歸返的參議馮時雨。


    馮時雨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道:“先用贓罰銀吧,如若不夠,將解京的部分也扣留部分,修堤當是夠了。”


    “藩台那邊,我去跟他說。”


    贓罰銀是地方庫貯的基礎,大致以贓罰銀數的八分上解入贓罰庫,二分入留地方布政司或直隸州庫。


    這幾日湖廣震蕩,戴罪入獄的官員自然也不在少數,贓罰庫的存錢水漲船高。


    不過這錢用歸用,還是得上奏中樞。


    布政使陳瑞和巡撫趙賢自身難保,壓根不想管這檔子事。


    將分守道打發之後,馮時雨才起身,去後堂尋陳瑞。


    剛一踏入後堂,馮時雨還未看到人,就感受到一股焦躁的情緒撲麵而來。


    他抬起頭,看到了,坐在公堂之上,衣冠淩亂,頗有些頹廢之相的陳瑞。


    馮時雨謹慎道:“藩台,方才分守道來說近日大水之事,衝毀堤壩,淹沒良田,情事之嚴峻,已然到了非處置不可的時候了!”


    “他陳情說,請藩台稍稍遏製,否則,恐怕罪過加身!”


    “我的意思是,不妨事急從權,先挪用贓罰庫的銀兩,將堤壩修好。”


    近日布政司政事有所荒殆。


    馮時雨隻能把事情說得嚴重點,讓陳瑞能夠重視起來。


    說罷,公堂內短暫地沒了聲響。


    布政使陳瑞恍若未覺,一動不動。


    過了好一會。


    陳瑞終於看向馮時雨,喃喃道:“馮化之,數數時間,京城的欽差,恐怕已經在路上了吧。”


    算時間,消息到京城差不多大半個月了。


    中樞動作再慢,欽差都應該上路了。


    陳瑞壓根沒聽進去馮時雨說的話,隻思慮著自己的仕途,會以何種方式結束。


    馮時雨沉默了片刻,略過了湖廣大水的事情,開口道:“應該也就七八日了。”


    北直隸到湖廣的路,比到南直隸還更遠些。


    陳瑞一臉苦澀,勉強笑道:“你我官位恐怕也就這七八日了,你還有心情關切民生,這心性,我是比不得你。”


    湖廣水患之事,陳瑞自然是知道的。


    隻是他已經無心處置了。


    都說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又有幾人能做到呢?


    陳瑞所熱愛的,也隻是仕途官場生活罷了,哪裏會有閑心看看腳下的百姓。


    馮時雨恭謹行禮:“藩台,未必山窮水盡了,伱我隻要將張楚城的事摘幹淨,未必不能複起。”


    罷官免職是肯定了,但也並非毫無希望了。


    陳瑞搖了搖頭:“說得輕巧,我坐在這個位置上,不是想摘幹淨,就能輕易摘幹淨的。”


    馮時雨突然抬起頭,上前兩步,沉聲道:“難道不是因為藩台投鼠忌器嗎!”


    “這些時日翻查礦山,固然人是撤走了,火爐也熄了,但線索不是赤裸裸地擺在咱們麵前嗎!?”


    “藩台若是想摘幹淨,又何必在這裏自怨自艾!”


    “難道不是應該直接殺奔嶽陽王府嗎!”


    又不是刑案話本,隻要省府想查的案子,還沒有破不了的。


    幾座礦山一翻,就明白是誰在暗中開采。


    以往隻是省裏沒有過問罷了,如今一旦投注視線,嶽陽王府幾個字,根本不可能瞞住人——至於跟張楚城和湯賓的事有沒有關係,繼續查下去就是了。


    隻不過是查到這一步後,陳瑞不敢動作罷了。


    陳瑞默然。


    馮時雨所說,陳瑞又何嚐不明白。


    隻不過此事涉及宗親,他哪裏敢輕舉妄動!


    查錯了怎麽辦?宗藩會何等怨恨他?


    布政司幹起按察司的活,算不算僭越?


    退一步說,火燒欽差這等事,一旦真的被他坐實了,皇帝究竟是感謝他,還是暗中憤恨?


    甚至於,既然敢幹出火燒欽差的事,會不會直接狗急跳牆,扯旗造反!?


    真查清了,下場未必要比什麽都不做來得好。


    眼下手上的東西,直接交給欽差,至少也能表明態度,摘幹淨一部分。


    陳瑞有些無力的擺擺手:“贓罰庫的銀兩讓下麵用吧,我待會給你批條子。”


    “嶽陽王府的朱英琰,還是留給欽差料理吧。”


    說罷,他便仰頭靠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馮時雨這兩日已經勸了數次了,見陳瑞這態度,也是無奈。


    前者拱了拱手,便要離開。


    正在這時。


    一名經曆快步走了進來,神色略顯焦急。


    馮時雨立馬止住腳步,投去關切的目光。


    那經曆站定後見堂上隻有兩位上官,連忙行禮開口道:“藩台,參議,方才下麵來人跟我說……”


    “說是巡撫趙賢,方才點上親衛,離了衙門,又親自去都指揮司,請了都指揮使詹恩,直奔嶽州府去了!”


    陳瑞霍然起身,神色大變:“帶兵了!?”


    “說是幹什麽去了嗎!?”


    語氣急促,臉色漲紅。


    那經曆忙回道:“藩台,說是要去嶽州視察軍務,讓各衙各司自行其職,不要擅動。”


    馮時雨聞言也是動容。


    視察?


    帶了親衛,請了都指揮使,還能是視察!?


    恐怕還是為了張楚城的事的去的!


    陳瑞與馮時雨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巡撫趙賢,恐怕也是查到了嶽州頭上,才這般急匆匆趕過去,隻不過……做到這個份上,比他們還焦急,其人屁股上恐怕也更不幹淨。


    前者立刻邁步而出,吩咐道:“去,準備車馬儀仗,本台要去嶽州府視政!”


    大家都不動可以,但既然巡撫趙賢動作了,他就不能落於人後了。


    說罷,他快步走了出去,參議馮時雨緊隨其後。


    挪步之後,布政司外,乃至整個武昌府,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


    武昌到嶽州府的官道上,雨更加地大,砸在行人馬車上,劈啪作響。


    越是靠近嶽州府,天色也越是昏暗。


    烏雲密布。


    都指揮使詹恩麵色鐵青坐在馬車上,盯著麵前的巡撫趙賢。


    前者恨聲道:“趙巡撫,本官也是朝廷正二品大員!你這般強行拖拽我,辱的不是本官,辱的是朝廷官體!”


    他正在都指揮司辦公,麵前這位平日裏倜儻有度,今日卻暴躁不安的巡撫,直接衝進了他的公署,連二話都沒,直接將自己拖拽上了馬車。


    這般不顧體麵,也不知道發的什麽瘋!


    趙賢麵相儒雅,雖是麵無表情,但卻顯得不怒自威。


    他語氣冷冽,一字一頓開口道:“官體?”


    “詹指揮使最好跟嶽州的事情沒關係,否則,別說官體,官命恐怕都得丟。”


    詹恩臉色一變,要不是在馬車中,他險些驚得站起來。


    他神色惶急:“趙巡撫少在這裏胡亂攀扯!張楚城跟湯賓查的事,跟我沒有半點關係!”


    所謂嶽州的事,詹恩自然明白指的是什麽。


    不知道這趙巡撫發的什麽瘋,竟然說出這種胡話!


    趙賢冷冷地看著他:“是麽?”


    “那嶽州衛當日,五個千戶所例行巡境,全部都停了,你也不知道了?”


    礦賊?


    沒有嶽州衛放行,礦賊哪裏有這個本事攻打縣衙!


    詹恩也立刻回過神來,頭皮一麻。


    他按捺住心中悸動,隻帶著些許訝然地開口道:“部堂是說,嶽州衛當日,有意放縱賊寇!?”


    趙賢死死地看著詹恩的反應,不可能錯過一絲一毫。


    見詹恩並未露出什麽破綻,趙賢再度開口道:“原來詹指揮使不知道啊……”


    他話鋒一轉:“聽聞詹指揮司的屬官,跟各大王府的屬官、太監,關係密切?”


    詹恩心中一沉,麵上卻不顯,連連搖頭:“部堂此言有失偏頗,衙門的官吏,公事上需得讓我過問,但私事,我哪怕是指揮使,也無權過問,至於與人何人來往,密切與否,更不是我所能關切。”


    趙賢聽罷,點了點頭,不再與他多言。


    車廂裏一時陷入了寂靜。


    詹恩看著窗外的大雨,以及所行進的方向,側著臉試探道:“部堂這是要帶我去嶽州衛?”


    趙賢既然說嶽州衛跟張楚城的事有牽扯,必然是掌握了什麽。


    此刻又直奔嶽州,所指太過明顯。


    趙賢扭過頭,看了詹恩一眼,意味難明:“是要去嶽州衛視察一番,不過……”


    “巡按禦史舒鼇先請咱們去一趟別處,說是有事相商。”


    詹恩小心問道:“部堂不妨明言?什麽別處?”


    趙賢盯著詹恩,看了好一會,才吐出四個字:“嶽陽王府。”


    詹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還禮節性地朝趙賢頷首,算是結束了這段談話。


    隻有縮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


    ……


    嶽州府大雨連日不停,此時仍然是宛如瓢潑。


    白雨跳珠砸在府衙的公堂之上。


    明鏡高懸的牌匾,更是被砸得模糊不清。


    牌匾之下,是巡按禦史舒鼇,端坐在府衙之內。


    嶽州府知府鍾崇文、坐在下手,同知、通判、推官等則是站在兩側,連個落座的地方都不給。


    別看巡按禦史區區七品。


    但真耍起官威來,正四品的知府都不敢大喘氣,更別說其餘小官末吏了。


    朝廷三令五申,巡按禦史,不得無故毆打地方官吏,今日也似乎做不得數。


    舒鼇端居大堂,閉目養神,一言不發。


    堂下的衙官戰戰兢兢,不知所措。


    這一幕,已經從早上,到了現在。


    知府鍾崇文跟府衙同僚來回交換眼色,暗中交流著。


    似乎是催促,又似乎是請求,鍾崇文終於歎息般點了點頭。


    他環視了一眼堂上的同僚,以及站在外間,不知哪裏調來的兵丁。


    鍾崇文這才看向坐上他以往位置的舒鼇,小心翼翼道:“舒禦史,您說有事要議,將我們喚來,如今人到齊也半日過去了,您有事不妨現在說?”


    雖然是巡按禦史,但如今不讓人離開就食就算了,甚至如廁都要遣人看管著,未免也太過分了。


    巡按禦史舒鼇緩緩睜開養神緊閉的雙目,看向說話之人。


    見是知府,先是很有禮數地頷首微微一笑,才寬慰道:“鍾知府稍安勿躁,本官還在等候湖廣會城來人。”


    “等人到了,諸位自可離開。”


    他請了巡撫趙賢到嶽陽王府一敘,自然要先將府衙的人控製起來。


    既是防止通風報信,也是防止串聯起來狗急跳牆。


    鍾崇文無力,正要出言爭辯。


    便在這時。


    外間一陣喧嚷。


    知府鍾崇文、同知、通判等人,有的轉頭朝外看去,有的則麵麵相覷。


    隨行巡按的校尉按著劍柄,大步走了進來,而後貼身在舒鼇耳旁說了兩句什麽。


    舒鼇連忙起身,風風火火走了出去。


    剛一走到府衙外,果然看到巡撫儀仗。


    趙賢掀開車簾走出,舒鼇快步走上前去。


    雙方互相見禮。


    大雨滂沱,哪怕是左右隨從撐著傘,也難免打濕衣衫。


    但二人卻根本顧不得。


    趙賢把住舒鼇的手臂,迫切說道:“舒禦史,嶽陽王府現在如何?”


    舒鼇不敢托大,忙道:“已經遣人看顧住了四周,一個蒼蠅都飛不出來!”


    趙賢追問道:“嶽州衛呢?萬無一失!?”


    這時候都指揮使詹恩也從馬車中彎腰走了出來,聞言不由朝舒鼇看去。


    舒鼇自信地點了點頭:“總兵柳震比部堂早到一步,已經去了嶽州衛。”


    總兵作為省內武官第一人,要鎮住嶽州衛,不出亂子還是沒問題的。


    趙賢長出了一口氣。


    這位巡按禦史,比布政司的廢物、錦衣衛千戶所的鷹犬要強上太多了。


    他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嶽陽王府,冷哼一聲。


    而後把住舒鼇的手臂,快步拉著往嶽陽王府走去。


    邊走在前,便說道:“舒禦史,那礦賊,果真現在嶽陽王府之內!?”


    礦賊施朝鳳雖然授首了,但卻還有別的頭目遁逃了。


    正是因為舒鼇寫信說,此時去嶽陽王府,能抓個人贓並獲,他才這樣急匆匆趕來!


    沒辦法,印信被盜,此事他基本逃不了責罰,也不可能像陳瑞一樣坐看。


    他要是不豁出去衝鋒陷陣,恐怕不是革職這麽簡單了。


    舒鼇點了點頭:“絕無差錯!”


    他沒有細說怎麽查到的,是為了防止搶功,點到為止即可。


    都指揮使詹恩也半推半就地跟了上來。


    兩人正說著,突然又有幾匹快馬,衝開雨幕,嘶鳴著朝這邊奔來。


    還未看清是誰,隻聽布政使陳瑞急促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竟有這般巧事?巡撫、巡按禦史、都指揮使、總兵、齊聚嶽州?”


    “不知何事這般興師動眾,竟也未知會本台。”


    陳瑞翻身下馬,快步走到幾人近前。


    他對幾人不滿,言語中甚至帶著倨傲,自稱本台。


    若是叫這些人趁著欽差來前,把事情結了,隻獨獨少了他人,中樞該怎麽看他?


    這是陷自己於不義啊!


    趙賢根本懶得理會他。


    巡按禦史舒鼇不鹹不淡刺了一句:“藩台位高權重,政務繁忙,哪裏敢擾?”


    陳瑞掐著張楚城跟湯賓的手稿,拒不外示,早就引得他不滿了,是故舒鼇隻落了陳瑞,不曾寫信請他。


    一旁跟隨陳瑞而來的馮時雨,倒是恭謹地一一行過禮。


    好奇道:“諸位這是要去嶽陽王府?省裏正在巡政,查知省裏還差了嶽陽王府好幾個月祿銀。”


    “奈何如今水災,省裏手頭也緊,正要前去曉之以理,晚上幾個月。”


    “若是順路,不妨同去?”


    理由總能找到的。


    反正隻要跟著去,就算是參與進去了。


    趙賢冷哼一聲,直接先行一步。


    舒鼇麵色冷淡,卻也隻能點點頭,貼心囑咐道:“藩台、參議要同去自是好事,就怕雨大路滑,讓二位栽了跟頭。”


    說罷,他轉身就走。


    陳瑞對他話裏嘲諷充耳不聞,默默快步跟了上去,參議馮時雨緊隨。


    都指揮使詹恩默默看著這一幕,走在最後。


    雨雖然大,但阻卻不了幾人的腳步。


    嶽陽王府的位置也足夠醒目,不虞走錯位置。


    省內幾名大員走了不過一刻鍾,便來到了嶽陽王府之外。


    幾人來前,王府裏外隻守著不易察覺的暗線。


    幾人到後,兵丁則是將王府圍了個水泄不通。


    隨行的佐吏連忙上前去敲門,卻被巡撫趙賢叫住,親自上前叫門。


    大門應聲而開,一個太監打扮的人走了出來,看到門口的兵丁,神色一怔:“你們是……?”


    趙賢毫不客氣:“我來找你們王府的輔國中尉朱英琰。”


    畢竟是還未定罪的宗親,表麵功夫稍微給一給。


    身後的舒鼇也跟了上來,點了點頭。


    陳瑞、詹恩則冷眼旁觀。


    那太監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恍然大悟:“哦,你們是得了消息,來參加輔國中尉的喪禮罷?”


    “諸位不妨報個身份,容咱家先造個冊。”


    熟知,他話音剛落。


    趙賢麵色大變,舒鼇愕然張口。


    陳瑞與馮時雨對視一眼,皺眉不語。


    隻有站在身後的都指揮使詹恩,悄然鬆了一口氣。


    趙賢一把拽住太監的衣領:“你說什麽!?朱英琰怎麽了!?”


    麵對趙賢這反應,那太監手足無措。


    懵然道:“對啊,輔國中尉,昨夜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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