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黃都第六將──靜寂的哈魯甘特這樣的男人,偶爾也會思考邪惡的定義。


    思考著在任何人都認定為唯一絕對惡的「真正的魔王」死去的這個時代裏,他應該相信的邪惡定義。


    ──答案就是背叛自己。


    哈魯甘特這麽想著。即使是遭到毀滅的三王國在黃都的名義之下合並,政治體製發生大幅變化的此刻,他仍沒有舍棄個人的欲望。現在正是再次建立新功績的大好機會。


    就算大家私底下譏笑他是隻會處理小角色的男人;就算對權謀詭計感到身心俱疲。更多的財富、更顯赫的名聲、更安定的生活──為了維持他那與實力不符的權力,這些都是必要之物。


    隻要不顧顏麵蠻幹下去,就能多少提升那股自己配不上的力量。


    ──因此,他現在必須在不借助其他將領幫助的前提下,完成這場討伐任務。他要對付的敵人正是貨真價實的傳說──古老黑龍,熏灼維凱翁。


    配置於北方邊境,提利多峽穀的討伐隊總人數為三十六名。幹燥空氣吹拂而過的這座野戰陣地也是為了這場仗而建立。


    「辛苦您了,團長閣下。」


    哈魯甘特抬頭,一杯溫熱的琥珀茶剛好遞到他的麵前。參謀長的臉上一如往常,不帶絲毫倦意,還掛著與那中性的五官相稱的溫柔笑容。


    那副表情想必與哈魯甘特帶著黑眼圈的疲勞神色形成了強烈對比。


    「──您有稍微睡一下嗎?幸好沒被士兵看到您這副模樣。」


    「嗯,皮凱。那是理所當然的。」


    他啜了一口琥珀茶,淡淡的甜味滋潤了全身。


    哈魯甘特皺著眉頭,盡可能裝出嚴肅的表情。


    「畢竟從黃都到這裏,花了整整五天在行軍啊。途中……甚至還得寄宿於一間濟貧院。大家都承受了很大的負擔吧。」


    「正如您所說。要加水果香料嗎?」


    「實際試著走過一趟後會讓人不禁這麽想:這個距離就是『熏灼』在幾百年裏躲過討伐的主因吧……嗯……好,加一點吧。」


    「驅趕部隊已經照您的指示就定位。他們不像團長閣下,每個人都身強體壯。不必擔心疲勞的問題。」


    參謀長說的一點也沒錯。雖然哈魯甘特野心龐大,他自己的體力卻隨著年齡逐漸衰退。


    「……嗯,很好。通信兵的巡邏人數呢?」


    「人員分成三組。每組隨時都有兩人在峽穀的山上巡邏,並且輪流由待在陣地休息的四人接替,其中一人負責收訊。」


    「太少了。獵龍時斥候人數不夠多就不行。從明天開始把三人也派出去。以半天製輪班。」


    「遵命。」


    靜寂的哈魯甘特過去獲得了「拔羽者」的外號。那是對他討伐數百隻鳥龍功績的敬稱──或是一種篾稱。


    哈魯甘特獵殺鳥龍的手法與一般的方式有點不同。他不會在獵物還在巢裏時出手,而是當鳥龍群飛離巢穴後以箭矢與詞術封死其退路,再由潛伏於山穀間的射手消滅目標。


    他認為強行攻擊巢穴的手段看似安全,實則不然。鳥龍的智力在不同個體之間有明顯的差異。曾經發生過狡猾的個體以設置於巢穴的陷阱反過來消滅討伐隊的情況。鳥龍也可能會對巢中的物品施展詞術。


    既然對手是以準備周到與強大而聞名的邪龍──熏灼維凱翁,采取比對付鳥龍時更高的警戒等級也是理所當然的。


    「──『熏灼』確實受了傷嗎?我活了二十年,從沒聽過那種傳聞。」


    「我是五十五年。由於多次懷疑調查部隊的說法,我在取得確切保證後才展開這場遠征。這是我在其他將領獲得情報前搶先掌握到的大好機會。」


    「右眼混濁、左前肢被砍斷、腹部被疑似長槍的武器貫穿、尾巴腐爛。實在令人很難相信……就算那全部都事實,您認為它會現身嗎?」


    提利多峽穀的惡夢。心血來潮就會焚燒人居住的城鎮,噴出吐息即能屠殺千軍萬馬,獨占無盡財寶的熏灼維凱翁。


    其存在形同災害。那是若非獲得這種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否則勝利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對手。隻要這場討伐成功,想必就能名留青史吧。


    接著他就能憑借這項功績,在政體合並之後的黃都獲得重要職位。不會再被人揶揄是微不足道的鳥龍屠夫,而是真正的屠龍者。


    「皮凱,這場戰鬥與攻城戰無異。黑龍的手臂與眼睛所受的不是輕易能痊愈的傷。而且它的巢穴物資並非無限。它因饑餓而飛離巢穴的時刻一定會到來。」


    「隻要情報正確確實是如此。」


    此外,哈魯甘特之所以刻意展現大量兵力,也是為了對維凱翁施加壓力。使其因不知何時巢穴會受到攻擊的緊張情緒而無法休息,最後逼迫以傲慢出名的龍受不了壓力,主動離巢踏入狩獵區。


    皮凱擔心這會是一場長期戰,因此繞個圈子提出建言,希望能減輕對斥候的過度負擔。不過哈魯甘特不認為這場仗會拖太久──或許很快就結束了。


    ◆


    在太陽下山之前,他的想法便獲得了證實。


    衝進作戰本部的通信兵臉上的表情一片蒼白。


    「參謀長!團長閣下!現場發來緊急聯絡!六名射手陣亡!」


    連找到維凱翁的跡象都沒有,就傳來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噩耗。


    「……你說什麽?」


    「先建立通訊聯係部隊。動作快!」


    在參謀長的指示下,士兵啟動了通信機。那是以形狀複雜的金屬絲纏繞透明礦石所形成的機器。在哈魯甘特的戰術之中,能進行遠距離通訊的通信兵乃是特別重要的兵種。


    「我是哈魯甘特。立刻回報狀況!內容要正確詳實!」


    『我是正在監視右岸的迪歐!現場出現大量黑煙……!籠罩峽穀下方!無法確認配置於山崖底下六名射手的安危!「熏灼」恐怕正沿著地麵……沿著地麵爬行,朝閣下的陣地方向前進!』


    「你說它在地上爬行……!」


    從天空中噴出黑煙燒灼一切,居高臨下傲視地麵萬物……喜好如此作風的傲慢之龍,熏灼維凱翁竟然不是用飛的離開巢穴,而是沿著峽穀的地麵爬行移動。


    畏懼人類的對空射擊,偷偷摸摸地如蛇或蜥蜴般在地麵爬行,並以吐息從士兵注意力的死角發動奇襲。這是以龍的習性而言不可能發生的狀況。


    「為、為什麽……!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熏、熏灼維凱翁──你拋棄了身為龍的自尊嗎!」


    哈魯甘特仔細調查過提利多峽穀的地形。他原本打算從空對地的死角以火力引誘獵物的注意,用最小的犧牲解決巨龍。同時也準備好因應敵人動向的撤退路線。這是哈魯甘特透過數十年經驗規劃而成的完美對空陣形。


    正因為長期以來的豐富經驗,他一點也不會對這種確實的戰術產生疑問。要怪就隻能怪哈魯甘特太過無能,沒考慮到所有的可能性。


    「團長閣下,請您撤退吧。我們徹底失敗了。雖然沒有人知道龍的爬行速度有多快,但目前這座陣地很危險。隻能說我們的運氣不好。」


    「那、那點小狀況……就隻有那點小狀況嗎!怎……怎麽可能會出這種錯誤……!不合理的錯誤就應該被更正!」


    哈魯甘特也心知肚明。他的士兵沒有愚笨到作假或因誤解而做出如此的報告。他們和不肯承認失敗的哈魯甘特不一樣。


    皮凱說的沒錯,這場討伐已經以失敗收場。多達六名的士兵白白被黑煙燒死。而此刻最危險的是他自己的性命。


    「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必須──『皮凱號令於哈魯甘特(pike io hargent)。傾斜之陽(himal)。飛吧(walmirl)!』」


    參謀長話才說到一半,突然喊出了力術的詞句。哈魯甘特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就被力術以肉眼不可見的力量撞出去。


    「你幹什麽……」


    強風呼嘯而過。


    那是比暗影更陰沉的黑煙。


    被轟出指揮部營帳的哈魯甘特目睹了宛如黑布的漆黑。


    那是龍行使的詞術吐息,熏灼維凱翁的吐息乃是挾帶著濃煙,燒盡一切的超高溫熱術。指揮部的士兵連著火都沒有,直接從體內被徹底焚燒成焦炭。


    參謀長皮凱、通信兵萊尼、近衛射手米利多、西凱亞。


    「你就是──領頭的將軍嗎?」


    瞬間製造出那場屠殺的存在分開了煙霧,從中現身。


    熏灼維凱


    翁。讓它不必在意自身吐息所帶來的高熱,幾乎能阻擋一切攻擊手段的漆黑龍鱗。高聳矗立、與一座黃都大型軍營不相上下的巨大身軀。


    「我本來沒打算留下任何活口,不過這樣正好。」


    兩者間隔著被燒得灼熱的空氣,傳說中的惡夢此時堵住了峽穀。雖然空氣中帶著高溫,生物的本能卻讓一股寒意竄遍了哈魯甘特的神經。


    憑其存在即能壓製一切的靈魂,地表上真正的最強種族。


    「……『熏灼』……!你這個混帳!」


    即使右眼混濁、左前肢被砍斷、腹部遭到長槍貫穿、尾巴腐爛。它仍與哈魯甘特過去所狩獵的鳥龍在地位上有著根本性的差異。


    「我允許你開口回答,除了你們還有其他討伐隊伍嗎?」


    「你說什麽……!難道你懼怕人類的討伐者嗎,熏灼維凱翁!那就成為龍族之中永遠的笑柄吧!你的靈魂已經跟你的肉體一樣墮落於地了!」


    「『提利多之風聽令(go gipyaeis),燒幹蒙煙之月(jyguegyuorg)──』。」


    致命的黑煙掠過了哈魯甘特的上方。


    它是故意射偏的。


    「回答我。討伐軍隻有你們嗎?若不回答,我不會燒了你,而是將你折磨至死。」


    「……怎麽回事?」


    黑龍的語氣中帶著焦躁之色。


    以一頭龍來說,維凱翁一連串的行動全都十分異常。


    它渾身上下都是傷。那明明是一頭數百年間都無人能成功討伐的凶惡古龍。


    孤身與黑龍對峙的哈魯甘特問道:


    「……你、你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熏灼』……!讓我……靜寂的哈魯甘特蒙受此般羞辱與屈辱,卻想掩蓋自己受到的屈辱嗎!是誰……是誰擊敗了你!」


    「……英雄。」


    邪龍縮起了化膿的左臂,發出黏稠的水聲。


    它是對自己的傷勢感到羞愧嗎?


    「你那雙眼睛可曾看過……英雄嗎!弱小的哈魯甘特。從數量龐大的群體──人類之中,依循大數法則出現的罕見變異種。那東西……憑著無窮無盡的欲望磨練自己,隨心所欲地收集力量。在那股欲望的盡頭,讓他擊敗了遠遠強過自身的生命──」


    「難道是人類的英雄擊敗了你嗎……」


    「少自以為是了!」


    維凱翁充滿憎恨地咆哮。


    ──不對,現在的哈魯甘特也聽得出來。那不是憎恨,而是恐懼。


    「人、人類英雄那種東西……!我已經殺到膩了!走遍世界,向我挑戰……那些人太過傲慢,最後隻能向我獻上自己的生命與收集的寶物……以其欲望為傲,卻反遭獵殺而亡,那就是所謂的英雄!那些人都淪為了我的食物……他們不過是愚蠢的食物罷了!」


    「維凱翁!」


    「啊啊,人類。愚蠢的人類啊!你的想法正是比龍更加無藥可救的傲慢!能產生英雄的群體,難道除了你們人族之外別無他者嗎?受到祝福擁有才智與力量的強者,除了你們人族,就不會出現於其他族群中嗎?」


    受到傷口痛楚折磨的維凱翁一邊低語著恐懼的記憶,一邊以燃燒般的獨眼瞪著哈魯甘特。


    提利多峽穀的惡夢。隨心所欲焚燒城鎮,噴出吐息就能屠殺千軍萬馬,獨占無盡財寶的熏灼維凱翁。


    已經有人打敗了那形同災害的存在。


    不管怎麽說,哈魯甘特都已經無法避免死亡的命運。維凱翁之所以坦白,隻是失勢的古龍最後僅存的自尊心作祟,想要表現出自己沒有膽怯到連一個渺小的人類都會令它害怕。


    「一切在那個麵前都是軟弱無力。告訴你真相吧,人類!受到命運寵愛的英雄並非隻有人類……在鳥龍之中也有『同樣的存在』!」


    哈魯甘特知道那個名字。但為什麽之前都沒有想到呢?就他所知能辦到這件事的人物,從頭到尾就隻有那一隻,此外別無他者。


    他之所以沒想到……是因為對於消滅上百群鳥龍的將軍而言,那是他最忌諱的名字。


    「鳥龍的『英雄』──星馳阿魯斯。」


    是那隻鳥龍下的手嗎?是它奪去了遠比鳥龍巨大的古龍一隻眼睛,砍下其左臂,刺穿其腹部,使其尾巴腐爛嗎?


    與非得成群結隊才能對負傷巨龍發起挑戰的人類不同,那隻在同一群弱小種族中特別突出的個體……已經能辦到這件事了嗎?


    「我已經說出了自己的恥辱……!靜寂的哈魯甘特!」


    「我……我是討伐隊的最後一人。除了我的部隊外,黃都不會再派兵來殺你了。一切都是被功利衝昏頭的我愚蠢的專斷獨行。我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了,熏灼維凱翁。」


    「──很好。那我就將你的性命送入火中,以此饒恕人類的愚行。」


    「休想。你這家夥根本無法想像我拔下了多少羽毛……!我頭頂上的天空將完全陷入寂靜!嚐嚐黃都第六將的力量吧!」


    在詞術的詠唱聲中,熔化的鐵架開始自行組合。那些直到剛才還是臨時指揮部的建材是哈魯甘特從故鄉黃都帶來的鋼鐵,能聽令於組裝武器的工術。


    哈魯甘特的別名是靜寂。由他所自傲的工術所組裝而成之物,乃是具有馬車般質量的固定式機械弓。必殺的對空武器──屠龍弩炮(dragon yer)。


    至於那東西是否能殺死維凱翁,根本不用試也知道。


    即使如此,哈魯甘特仍覺得背叛自己的意誌對他而言就是一種邪惡。


    黑龍張開了下顎。


    「吼嚕嚕嚕……軟弱無力。太軟弱無力了!」


    它隻要呼出一口氣就能結束這場戰鬥。維凱翁呼氣之舉本身就能轉為燒毀萬物的熱術吐息。


    「──」


    然而邪龍卻吞回了那口氣。


    它的視線越過了脆弱的人類,望向後方的峽穀。


    那是一片暮色的赤紅。


    在地平線的邊緣──膨脹太陽的輪廓因殘留的熱氣模糊搖曳,顯現落日的光景。


    一個背對沉落夕陽的影子就在那裏。


    「為什麽,它又來了……為什麽……」


    那細瘦飄渺的影子就站在一座岩石山丘上。


    它默默地張開了雙翼。


    那道充滿陰森氣息的影子宛如傳說裏的惡魔。


    同時……對於最古老巨龍之一,熏灼維凱翁而言,那隻生物亦是如此。


    「『星馳』──」


    ◆


    鳥龍與龍最大的差別在於前肢的有無。


    說到底,除了翅膀外還具有雙臂的龍在身體構造上已脫離一般生物的範疇。而鳥龍可說是龍類在小型化的過程中,透過骨肉的減輕與前肢的退化,在飛行能力方麵取回正常進化的種族。


    就如同古時候的「彼端」鳥類接替大型爬蟲類站上舞台的曆史。在這個世界裏,歌頌著族群繁榮的不是龍,而是鳥龍。


    即使龍在個體能力上是最強的種族,鳥龍卻擁有比它們更優秀的長距離飛行能力、會積極捕食、能積極適應環境進行繁殖。


    ──並且就像人類一樣,繁盛的種族中必定會出現例外的個體。


    那隻鳥龍天生長著多達三隻的前肢。


    那些手臂一開始如同蟲子般孱弱。其中一隻甚至在它出生後過了三年的歲月仍無法活動。


    這或許是一種反向進化的諷刺吧。


    如與祖先不同,開始以兩腳走路的人類。它天生就能碰觸物體、操作物品,對觸覺的刺激進行思考。


    因此它並沒有割舍那隻會對飛翔與生存造成不利影響的軟弱器官。


    後來,它的手臂變得更有力氣,可以握住、搬運物體了。


    在長期使用武器與道具後,手臂獲得了技術。


    手臂追求著新鮮的事物。


    當太陽高掛於天空時,那隻鳥龍拋下所屬的族群,飛離它出生的濱海斷崖。


    鳥龍這種生物的範疇已經容納不了它那受到手臂影響而膨脹的欲望。身處於如同其名,近似鳥類的鳥龍群之中,唯一擁有智慧的它反倒更接近龍族。


    它既無維持存活的捕食欲,也沒有繁衍族群的繁殖欲。


    它的手臂想要抓住尚未見識過的事物。想要向自己證明它不是平凡的鳥龍。想要利用隻有它獲得的這股力量創造無比的榮耀。想要在這對翅膀所能到達的世界各地達成如此偉業。它心中隱約有著這樣的欲望。


    沒有加入同類族群的隻身鳥龍,渴望著超越那細瘦身軀所能承受的一切。


    不知不覺間,小小個體的那股欲望得到了一整座城市的財


    寶。


    打倒了一個敵人、戰勝了一座迷宮、征服了一塊土地。


    而它現在──


    ◆


    「星馳阿魯斯……你、你到底還想要什麽……!」


    「…………」


    ──逼迫一頭傳說陷入恐懼。


    「我所有財寶全被你奪走了!我的高傲自尊也全被你奪走了!為什麽你還要繼續搶奪!」


    「……你問為什麽……?」


    仍站在岩山上的鳥龍微微傾斜了那纖細的脖子,露出無法理解的模樣。


    「我隻是在做理所當然的事罷了……」


    「砰」一聲響起。


    阿魯斯輕微側身就閃過了冷不防射向它的巨型箭矢。


    「──『星馳』啊!」


    那是靜寂的哈魯甘特以屠龍弩炮轟出的必殺一擊。


    他沒有對「熏灼」使用無法連續射擊的弩炮,而是射向了闖入者。


    「你、你這個混帳……你這個混帳不準出手!」


    「……」


    鳥龍隻是慵懶地對男子的話搖了搖頭,展翅起飛。


    它的身上有如人類旅行者般掛著行囊。


    「可惡……可惡、可惡的『星馳』……!」


    維凱翁帶著與哈魯甘特同樣的恨意望向天空。剛才起飛的鳥龍已不見蹤影。想追也追不上。它的飛行速度已經遠遠超過了一般的鳥龍。


    龍似乎打算以致死的灼熱黑煙吐息展開迎擊。


    這就是它的答案。


    這頭黑龍和人類一樣。


    它隻能待在地形錯綜複雜的山穀底下……躲避來自天空的強者,進行迎擊。


    因為它知道若是和對方一樣飛在空中,自己便沒有任何勝算。它已經深刻體認到在這片天空下存在著比自己更高一等的生態係。


    在熏灼維凱翁的心中,它已經無法展開自己的雙翼飛上天空了。


    「『提利多之風聽令(go gipyaeis),燒幹蒙煙之月(jyguegyuorg)──』。」


    維凱翁眼角的餘光一捕捉到對方影子,立刻使出全力將吐息往那個方向噴去。


    沒有命中。對方速度太快了,已經繞到它的正上方。


    在飛行能力方麵,鳥龍是進化程度比龍族更快的種族──


    「怎麽可能!」


    哈魯甘特一陣愕然,大喊道。


    靜滯於維凱翁正上方的星馳阿魯斯正拿著鳥龍不可能使用的武器。


    鐵製的槍身、木製的槍托。雖然隻有短短一瞬間,帶領步槍兵的他也絕不可能看錯。


    那是「客人」所帶來的技術之一──鳥槍。


    鳥龍舉起了槍。


    子彈穿過了攻防雙方的一線之隔。


    「嗚……啊啊啊啊!」


    「啪」一聲響起。那不是槍響,而是巨龍的血肉……它完好的另一隻眼睛爆開的聲音。


    透過「客人」的知識改良,這個世界的鳥槍已經進步了好幾個世代,在精確度與連續射擊能力都大幅高過了「彼端」的鳥槍。


    但就算有這樣的前提……星馳阿魯斯竟然能在立體且高速的飛行戰鬥中精準地瞄準一點,射穿了龍類保護眼球的瞬膜。


    「…………告訴你吧……這是西邊斷崖……摩天樹塔的……劇毒魔彈……」


    在震動空氣的痛苦嚎叫之中,阿魯斯平淡地輕聲說明。


    它毫無疑問是在炫耀自己的收集品。


    「子彈以根獸的毒加工過……會侵蝕神經……」


    維凱翁對著發出聲音的方向釋放敵意。


    它無法以飛行能力與對方競爭。兩眼與左臂已經損毀,近身格鬥的選項也被奪走了。


    剩下的優勢隻有無法以鳥龍的身體發射的龍息。


    「『提利多之風聽令(go gipyaeis)──』」


    「『阿魯斯號令於尼米之礫石(kylse ko khnmy),化花為蕾(kilwy kokko),裂殼而出(kukaie kyakhal),滴水(konaue ko),穿石(kastgraim)』。」


    唰。


    龍的右眼長出了細針。


    打進去的彈頭瞬間變形,更進一步刺入維凱翁的大腦。


    詞術是根據發送意誌的速度進行傳遞,詠唱的速度不一定與指令的長度和複雜程度成正比。但就算如此──


    那變化形狀的工術竟遠比隻需呼一口氣的龍息還快。


    「…………這樣不行啊,維凱翁……那是我發射的子彈……」


    「咕嗚……嗚、咕喔喔喔喔喔喔喔……!」


    「當然會聽我的指示。刺在你腰部的長槍不也是我用同樣的手法造成的嗎……」


    「開什麽玩笑!」


    哈魯甘特大吼一聲,射出了箭矢。


    那支箭再次射向了阿魯斯,不過它理所當然地閃過這道攻擊。這是魯莽的嚐試。


    「開什麽玩笑,『星馳』……!那是我的敵人!你為什麽要搶走!……難道、難道是要救我這種男人的性命嗎!」


    「……哈魯甘特,你好像……問了個奇怪的問題呢……」


    鳥龍俯視因致命痛楚而哀號的龍。


    被視為災厄而受到畏懼,人類軍隊耗費數百年也無法成功討伐的邪龍。


    身軀比人類還纖瘦,外表怪異的鳥龍。


    以及失去軍團,隻剩孤身一人的黃都第六將。


    在現場的生態係中,何者立於頂點,何者將會死去,答案已不言自明。


    立於頂點者開口:


    「幫助朋友,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說出了哈魯甘特早已經知道的答案。


    沒錯。


    那是成功消滅數百隻鳥龍的將軍最忌諱的名字。


    星馳阿魯斯。哈魯甘特比任何人都厭惡其存在,絕對不能與它交友。


    「我才不是你的朋友……!我現在是黃都之將!是鳥龍屠夫,拔羽者哈魯甘特!像、像你這種家夥──無論是過去或未來,都與我無關!」


    黑龍快死了。它的肌肉顫抖,雙翼垂軟。此刻,哈魯甘特正目睹一頭真正的龍死去的模樣。


    那副模樣簡直與鳥龍的死亡無異。那頭龍果然和鳥龍一樣是生物。


    「……原來如此……你當上軍隊的王了……太好了呢……」


    阿魯斯隻是一如往常地以憂鬱的表情望著逐漸死去的傳說。


    它的內心裏看來沒有絲毫的喜悅或快樂。


    「沒錯……!為了出人頭地,我可是殺了幾百隻你的同族。即使到了這把年紀,還想要獲得更多榮耀,做出……做出這種愚蠢的行為……」


    屠龍終究是不可能的事。從一開始那就隻是個幼稚的夢想。


    不僅是今天。哈魯甘特過去為了這類渺小的欲望,不知害死了多少部下、市民。


    所有人都鄙視他。鄙視那透過大量的犧牲累積而來,與其實力不相稱的地位。


    「……嗯,所以我才會尊敬哈魯甘特啊……」


    阿魯斯將行囊放到地上。它從世界各地收集而來的寶物就在裏麵。


    「我要炫耀一下……或許還包含接下來要殺的那家夥……」


    不斷奪取、收集乃是它的本質。星馳阿魯斯已不再是鳥龍,比較接近貪婪地收集財寶的龍。


    「我有中央山脈的荊棘沼澤之盾……在凱迪黑撿到的鞭子……還有許多魔彈……」


    阿魯斯長年累月下來完成的各項偉業,哈魯甘特也都聽說過了。


    當他醜陋地掙紮於權力鬥爭,卻無法完成自己的理想,難堪地依附在權力的時間裏──他一直聽到奔馳於星空中的鳥龍奪取收集寶物的冒險故事。


    「……」


    「……但是,這些都不能給哈魯甘特看。」


    哈魯甘特追求的是更多的財富、更顯赫的名聲、更安定的生活。


    這些都不對,他隻是──


    「因為,哈魯甘特你是個很厲害的家夥……萬一亮出底牌,我就會被哈魯甘特超越了……」


    ──隻是想要贏過這個從頭到腳都與自己不同的它。


    隻是想要贏過那位肯定哈魯甘特的醜陋欲望,唯一一位連種族都不同的老友。


    隻是希望擁有值得誇耀的事物,讓自己站在它的麵前時,不會是一副難堪的模樣。


    「不對。我……我什麽都沒有得到。這幾十年來,一直……無所作為……」


    「我聽說了喔。黃都將有一場盛大的禦覽比武……大家……都在尋找『勇者』呢……」


    三王國合並之後,即將展開全新的政治體製。


    用來統治人民的偶像隻靠王已經不夠了。


    他們盼望著那位不知身處何地,擊敗「真正的魔王」的──真正英雄。


    目前許多將領都為此展開行動。成功推戴「勇者」,就意味著能成為新生偶像的巨大靠山。


    就算受到推


    戴之人隻是頂替了「實際身分不明的勇者」也沒關係。


    「你就推舉我出場吧。」


    ……是啊,如果是它,想必能理所當然地篡奪那份榮耀吧。


    因為這隻鳥龍獨自行遍世界,就是為了以它的手臂抓住所有它渴望的事物。


    哈魯甘特知道鳥龍征服了多少難以攻陷的迷宮。


    知道它獲得了不可思議又稀有的龐大財寶。


    知道它打倒了許多誰也無法戰勝的敵人。


    就算哈魯甘特失去大部分的部下,淪落屈辱的處境。隻要擁立必定能在那場預覽比武中獲勝的星馳阿魯斯──


    「……啊。」


    阿魯斯平靜的低喃讓哈魯甘特察覺了異狀。


    「咳……啊啊啊啊!」


    那是看似已死的熏灼維凱翁最後的生命燭火。就在此時,從邪龍巨大的嘴巴所發出的黑煙吐息眼即將淹沒兩人。


    「阿魯斯,快躲開……!」


    吐息流竄,眼前染成一片漆黑。哈魯甘特隻能立即出聲,自己卻動彈不得。不像皮凱那樣。


    然而吐息卻避開了哈魯甘特。


    「真糟糕啊……我才剛說過不會展示出來呢…………」


    它的手上拿著一個圓形首飾般的小型裝飾品。它不可思議的效果切開了毀滅一切的龍息。


    裝飾品和剛才的魔彈一樣是超乎尋常的武裝。擊敗許許多多的傳說,篡奪那些人所有物的阿魯斯擁有數量同樣龐大的魔具。沒人知道那袋行囊裏裝載了多少物品。


    它可以無限製地使用、搭配每一件都足以左右戰局的致勝寶物。


    它是無敵的。


    「……死者的巨盾。」


    「哦、喔喔喔……!『星馳』……!」


    「……再來一件。」


    阿魯斯的身影瞬間消失,連振翅聲都聽不到的超高速飛翔。


    在影子也來不及出現的高速衝刺中,一道光芒眩目綻放。


    滋──緊接著是某種物體被燒焦的可怕聲音。


    那應該是一把劍。


    倘若非人的鳥龍擁有在瞬間拔劍揮刀的身手,它拔出的劍有著收不進劍鞘的寬長光之劍身。那麽如果這把光劍能夠灼燒熏灼維凱翁那無敵的鱗片,將其砍成兩半。結果就一定是如此。


    「──席蓮金玄的光魔劍。」


    傳說之龍從正中央被一分為二,化為摔在地上的燃燒肉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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