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春天,紅色電車前麵算來第二節車廂。


    從車窗往外眺望,住宅區的櫻花早已全掉光了。居高臨下看著城鎮四處都是茂盛的鮮綠色小山,新葉色澤還很溫和柔軟,總覺得那是燙一燙就很美味的青花菜。


    我每天都會搭這輛電車。


    去學校時、回家時,固定時間、相同車廂、相同位置的車門旁空間,我總是看準這個位置上車。


    我已經這麽做一個月以上了。


    這個位置很棒。就算有位置我也不會坐下,就喜歡這樣站在這裏。


    從離學校最近的車站上車的回家路上,電車會在第二站停下來。車門打開。要下車的人下車、要上車的人上車。


    那三人組也會上車。


    (來了……欸……咦?咦、咦?騙人!哇!)


    我在腦海中大叫。


    (頭發,好黑……!)


    車門關上,電車再次開動,我成了壞掉的立鍾。胸口裏的心髒怦怦跳、火災、祭典、失控的馬。耳朵、鼻子、額頭都好燙。整張臉是一團火球。


    近在身邊的對話聲傳入耳中「……然後啊,阿盛就在那裏耶。」、「什麽?那怎麽可能啊。」、「你又誇大了吧。」、「沒有,我說真的!」


    我絕對沒辦法把臉轉過去,總是悄悄側眼偷看。從這個位置就能看見他。


    「笨蛋,你別開玩笑了,就說不可能啊。」


    ──柔順黑發,隨著他的笑聲擺蕩。


    內髒都要反轉從嘴巴裏跑出來了,我立刻別開眼,但又忍不住看了。腦海中的喧囂停不下來,血液在全身橫衝直撞,缺氧,喘不過氣,我不讓任何人發現地急促喘氣,拚命裝出在看窗外的樣子。


    那個三人組,大概有八成的機率一起出現。


    他們總是在同一個車站上下車,似乎是離學校最近的車站。隨意套著製服西裝外套,肩上背著變形的書包,總是同一群人混在一起。早上不太說話,放學時就挺吵的。


    其中一個人的側臉,對我來說是劇毒。


    光偷看都快窒息,說不定連心髒都要停了,卻沒辦法要自己不看,又沒辦法好好正眼去看。


    因為今天早上沒見到……


    (哇……哇……哇…………!)


    睽違一整天的側臉。超級、無敵刺激。因為啊,他的發色又換了。應該說染回黑色了。好想看……沒辦法看……但又好想看……但又沒辦法看,激烈左右轉動的眼睛好忙碌。


    修長頸項,解開扣子的衣領,微長瀏海間露出的眼睛,稍微往上吊,就算眼帶笑意也能讓氣溫降低五度,還有像是隻有他一個人活在高海拔處的高?身材。從製服舊舊的樣子來看,肯定不是新生,年紀比我大,他感覺很成熟,或許是高三吧。如果他的那雙眼睛看向我,我有自信我絕對會死,肯定是燒死……不對,是變成冰塊凍死。他應該是用冰之魔法而不是火之魔法。雖然是猜的,但絕對是這樣。


    我一開始沒太多想法,雖然從春天開始就讀女中,但在這之前也是讀普通公立國中和男生並排坐。異性並沒有特別稀罕,也沒有特別感覺。我連續三天都搭上同一節車廂,也隻是覺得「還真常見到這三人組呢」,僅此而已。


    下一次再看到時,三人組其中一人突然變成金發。


    嚇我一跳。


    「哇~~好厲害啊~~」的感覺,覺得「他們的校規也太鬆散了吧~~」。


    頂著金發過了三天後,又嚇了我一跳。


    金發變成銀發了。


    絕對比金色更適合他。


    瀏海下醒目的細長眼睛,自然而然地吸引我的目光。就這樣,連眨眼也辦不到,我的眼睛沒辦法離開他身上。


    他仿佛是未知的生物。


    我甚至覺得是第一次見到。


    明明在這之前已經見過他好幾次,他就是這般,突然變成一團謎。仿佛幻影,或是想像中的存在。雖然在眼前,卻可能不是現實,說不定其實根本不在那裏,或許是絕對不能碰觸,不同世界的神秘生物體,我眼中的他就是如此。


    不隻是被他的發色吸引,他慵懶的動作,以及有點壓抑的笑聲。手腳修長,有點駝背,低頭時,可以看見脖子上的藍色血管。還有特別整潔的指甲,光滑的下顎線條,和我完全不同的肩寬。不管哪一點,看起來都和其他人不同,人潮中,隻有他發出光芒,每發現他一件小事,都讓我承受槍擊般的衝擊,每一個瞬間,都會發現新事物,這一切皆更加吸引我的目光。


    過了三天,這次變成紅發了。


    又再三天後,變成紫色。


    他的發色嚇人地換過一個又一個鮮豔色彩,下一次是什麽顏色呢?我絕對不想錯過,每天拚命尋找著他的側臉,而他和朋友總是從同一個車門上車。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年齡,隻知道從哪個位置最容易偷看他,我隻清楚知道這點。


    那就是這個位置。


    (又染回黑發啊……!太超乎想像了!哇…………!)


    我邊在心裏大叫,立刻打開line,迅速傳訊給朋友。『見到了!染回黑發了!』朋友立刻已讀,回訊『真假』。『鬼等級的頭發角質』已讀。『滑順啊』回信。『滑順的清爽薄荷男!』已讀。真的就是柔亮滑順,染回黑發的他,頭發仍然漂亮,都讓人冒出「為什麽」的疑問了。


    『沒辦法拍個照嗎』


    看見朋友傳過來的訊息,我的眼珠差點掉出來。「笨……」我忍不住喊出聲了,趕緊咽下去後發抖,這個笨蛋是在說什麽啊。『辦!不!到!』已讀。『沒辦法試試看嗎』……真的是在講什麽啦,我傻眼,決定處以已讀不回之刑,一般來說,當然不可以偷拍,先別說會不會被發現,這是做人最基本的禮儀啊。


    (但是,照片啊……)


    要是有照片,不隻可以想看隨時看,還可以放大來看,要是有影片,我還可以戴耳機清楚聽他的聲音,那在耳朵深處響起,僅屬於我的,他的聲音。「笨蛋」啊「喂」的,全都能聽到飽。光是想像,都讓我心髒快從嘴巴跳出來了。


    (糟糕,我超級想要啊……喂,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絕對不可以偷拍!)


    肚子用力,吐出又熱又長的一口氣,那是絕對不可以跨越的界線,不管再怎樣單相思,不管我是個多無害的高中女生,不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做。


    好不容易平息呼吸,我緊緊咬唇。又側眼看他。如果沒辦法得到,至少要用眼睛好好看著,得烙印到視網膜燒焦才行。


    (啊啊,要是我視力再好一點就好了,有個4.0就好了,有那種眼鏡嗎?就算沒有近視也能讓眼睛功能異常變超好的那種……啊,望遠鏡啊,望遠鏡……可以在電車裏自然使用望遠鏡的狀況……沒有啊,既然如此,幹脆從遠一點的角落,用大炮那類的鏡頭拍還……話說回來,咦?我是不是有點恐怖啊?不覺得越來越像跟蹤狂了嗎?)


    我當然沒打算造成對方困擾,隻是這樣看著他就夠了,嗯,如果可以的話,至少想知道他的名字啦。啊,也想知道年齡,還有……


    (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


    這很重要,或許有,他有女友也不奇怪,但是……


    (如果有,應該不會總和另外兩個人混在一起吧。也、就、是、說……)


    可能沒有。如果沒有就太棒了。希望他沒有。如果沒有的話──我的妄想開始全速往前衝刺。


    (沒有女友的滑順秀發薄荷男子,某天,他注意到總是搭乘同一輛電車的高中女生。這個女生一直、一直盯著他的側臉看……)


    低下頭,閉上眼,再張開,再看。他在笑。「話說,你別什麽事情都怪罪到阿盛身上啦」他敲了身邊朋友的肩膀一下,露出亮白的牙齒。


    (……終於要對上眼的那個瞬間。我們彼此,都被包裹在不可思議的心情中。像是很久以前就知道他,像是很久以前就已約定要相遇,像是終於回到令人懷念的地方……讓我有這種感覺。立刻互相吸引,陷入熱戀……)


    約會、告白、情侶、回憶、紀念日、僅屬兩人的,特別夜晚。說說而已啦。


    喔──


    我想要胡亂敲打腦袋,可以的話,想拿什麽硬物敲。腦袋裏不停擴大的妄想發展如怒濤般讓我想瘋狂敲打。偷想到自己幾乎要窒息,連腳步都不穩了。


    (騙人,糟糕,所有想像都好清楚!看見未來了!)


    我或許笨到極限了吧,真的快哭出來了,妄想中的我們過於


    浪漫,非常恩愛,太完美了。


    (最後,經過數十年歲月後,他也老了,遠處聽見浪濤聲,他拄著拐杖,一步一步爬上海邊旁的坡道。在他身邊的當然……咦?)


    同樣年邁,白發鬆鬆綁成一束的女性。隨風飄動的碎花長裙……咦?


    等等。


    (我以為自己絕對不可能穿長裙耶。因為身高不適合啊,難道老了之後,品味也會隨之改變嗎?)


    不對,現在不用在意那種小細節,總之,那幅場景如此接續。


    (兩人結婚後也一直過著幸福生活。孩子們早已離家,過著平穩的日子。他又提起了年輕時的相同話題。像是尋找什麽重要之物般指著雲朵那頭,接著直直往下描繪出軌跡。他的身邊有張笑容,笑著說:『那件事,根本沒有結局呢。』然後他會這樣回:『沒錯,然後還會重複無數次。』兩人自然牽手,腳邊兩個影子相隨──)


    此時,電車突然劇烈晃動,大概因為我沉浸在妄想世界中,腳步沒有踩穩。


    「哇啊!」


    我大幅度往斜後方踉蹌,甚至沒抓住握杆,雖然我努力調整姿勢避免跌倒,但是……


    「啊!哇!哇啊……!」


    沒有用。


    往旁邊一踩,偏偏就狠狠地往三人組其中一人身上撞上去。撞擊讓我的手機掉在地上,反射性彎腰撿手機時,手提袋的東西全部掉落一地。「呀!」我露出蠢樣,毫無保留地大叫。「沒事吧?」根本沒心思確認是誰問我。「討厭討厭討厭討厭騙人騙人這是怎樣啦該怎麽辦啦……!」邊說著不知所雲的內容,腦袋一片空白。要哭出來了,不行了啦,好想死,結束了啦。總之全神貫注地撿東西,全部塞進手提袋裏,抓起手機,接著列車又給我最後一擊,「呀!」這一次是朝反方向大晃一下。我差點跌倒,但勉強用歌舞伎的姿勢撐住了。這次我好不容易抓住握杆,電車也到站了,是我要下車的車站。


    「不好意思……!」


    根本無法回頭,從敞開的車門衝上月台,隻想逃走。真的好想哭,我要換電車了,絕對要換電車。我隻想在昏倒前逃離現場,背後卻傳來大喊:


    「啊!等等,那個水手服的!」


    水手服?我?我停下腳步。


    「那個!是我的!」


    「欸?」我轉過頭,車門咻地關上,玻璃另一端,電車裏,三人組的其中一人慌張看著我。「我的手機!」車門完全關上,遮擋他的聲音。


    手機?


    我呆呆看著雙手抓著的東西,右手是我的白色iphone,左手是,同樣白色,但是更輕薄……咦?


    「欸、欸,騙人,怎麽這樣!」


    不理呆若木雞的我,電車慢慢開動。我呆呆看著從我身邊經過的車窗,動彈不得,什麽也無法思考。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遠去的玻璃窗,我看見黑發的他靠近窗戶。我忍不住在月台上跑了幾步,追逐電車。他對著我張口說著什麽,但我聽不見聲音,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他的指尖似乎指著我的手上。


    電車加速離開了。


    我一個人被留在月台上。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我,隻是想哭地看著手上的陌生手機。手機突然震動,我嚇得「哇!」大叫,畫麵跳出line訊息。


    『就這樣在那邊等著,我們回去』


    傳送訊息的用戶名稱是「健吾」。


    我真的就這樣站在月台上相同位置,一動也不動地等待。


    過一陣子,反向的電車來了,三人組在對麵月台下車,馬上找到我:


    「喔!太好了,我的手機!對不起喔,撞到你的時候我的手機也掉了啦。」


    「……」


    在滿臉笑容接近我的那個人背後,他,就看著我。


    腦袋無法運轉到讓我驚嚇。如傀儡般自然舉起左手,把手上的手機還給主人,連「對不起」也說不出來,明明該說的啊。


    我也看著他。


    「話說回來,你剛剛沒事吧?腳有沒有拐到之類的啊?」


    「拐到是什麽啦,一般會問有沒有扭到吧?」


    「咦,不會說拐到嗎?我家都這樣說耶。」


    其中兩人在說話,他什麽也沒說,還看著我。


    而我……


    「……啊,這個、那個、這個、那個、那個……」


    我已經到極限,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也不知道自己打算要說什麽。腦袋完全當機,臉大概也染得全紅。


    「噯、噯,會說拐到吧?女生也會說拐到吧?」


    「才不會說,是扭到啦。你家口音很重喔。」


    「騙人,第一次有人這樣跟我說耶,喂,健吾,會說拐到吧?」


    他眼神酷酷地回答:


    「不會說。」


    稍微笑了,邊笑,邊對著眼睛已經僵直的我說:


    「哎呀,冷靜一點。」


    好的,我徹底壞掉了。這一瞬間,已經完全超越了我的精神容許量。理性、常識、社會性,「那」滿溢、「個」掉了,「那個」變成無,「這個」隻有無從掩藏的欲望從底部,如小島般突然出現。


    「照……照片,」


    「欸?」


    「可以……拍嗎……咦……哇…………」


    我在說什麽啦。真的隻能「哇」了啦,怎麽辦,我自己也倒退三尺,但覆水難收,他也訝異地歪著頭:


    「什麽照片?」


    那雙眼,緊盯著我看。我已經失去意識了,連自己在做什麽都搞不清楚,食指直直指著他的臉:


    「……」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是,我的意圖肯定相當明確吧。


    三人組的另外兩人麵麵相覷,沉默一陣後,爆笑出聲。「什麽,健吾的照片嗎?你竟然想要那個嗎?」、「話說回來,隻有健吾嗎?我們的不需要嗎?」


    他看著我,稍微縮了下顎,雙眼眨個不停。


    「……真的假的?」


    點頭。


    「……我的?」


    拚命點頭。


    「……為什麽?」


    我邊點頭,邊忘我地回答:「頭、頭發顏色的……紀錄……之類……的……?」我的聲音越變越小。


    沒錯,我是個奇怪的高中女生。


    真的好想哭。


    我知道,我現在已經完全沒救了。我已經完全變成有問題的人了。對一般人來說會很恐怖吧,會覺得很惡心吧,如果是我我就會逃跑。或者該說,快逃啊,請快逃走。我半祈禱看著他的臉……


    「啊,那。」


    他很自然對我擺出ya,「這樣可以嗎?」


    騙人。


    我什麽也說不出口,隻能想著。這樣不行吧。就算有個女生跑出來說想要拍照,也不可以這樣隨便擺出ya讓對方拍啊,明明不知道我是何方神聖耶。在這種sns全盛時代裏,也太沒有資訊素養了吧。


    回頭看向僵住不動的我,他邊說著「……不拍嗎?」邊放下比ya的手。


    「不拍的話,那我們就……」


    「好的好的,健吾別動。你的表情太僵硬了啦,難得有個這麽可愛的粉絲耶,笑容多一點吧。喂,擺好姿勢啊。」


    「對啊對啊,這種機會一輩子就這一次耶。話說回來,你叫什麽名字啊?」


    話題突然跑到我身上,嚇我一大跳。


    「邏、邏邏……」


    「邏邏邏?真假?本名嗎?姓什麽?那身水手服是哪間學校啊?」


    「邏邏……兩個……邏,觀看波浪的觀波……」


    我原本打算說「觀波邏邏,神宮女子高中一年級」,但後來還是放棄了,我默默閉上了嘴。


    已經永遠不會有下一次了,再也無法和這個人見麵了。因為太羞恥了,明天就要換一台電車,這就是最後一次了。


    所以,不可以把自己的事情說出口。


    決定之後,我自暴自棄啟動相機,反正都最後了,怎樣都沒差了啦。不管他怎麽想我都可以,我毫不客氣地把鏡頭對著他。他還比著ya等我。但我的手在發抖,沒有辦法好好對焦。


    肯定是因為氣勢過猛了。因為啊,既然如此,就想拍出最棒的照片啊。想要拍出一生回憶的照片。想要可以看一輩子的寶物。我努力忍住淚水,拚命看著畫麵,此時突然發現了。


    他的臉好紅。


    抬起眼,對照本人與手機畫麵,我果然沒看錯,他臉好紅。


    「……我是人類啊。」


    他的臉頰染上更鮮豔的紅。畫麵中,他稍微鼓脹雙頰:「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吧。」還規規矩矩地維持ya的姿勢。


    我想看一輩子的,就是這張臉。


    出現這種想法時,我按下了快門鍵。


    拍好了。


    心髒高聲鼓動,幾乎要衝破胸口。我緊閉眼睛一次之後,拚命抬起視線,想要看看現實中的他……


    「失敗了。」


    我嚇一跳。「──嗚,」iphone從我手上滑落。


    原本該在麵前的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


    「外星人!」


    發出藍光的外星人站在那裏。背上背著氣瓶,臉上戴著麵罩,居高臨下直直看著尖叫的我。


    「邏邏,你在幹嘛?不是這樣吧。」


    我無法理解外星人為什麽會在這裏,事出突然,我連叫也叫不出聲。連求救也叫不出來。隻能軟腳跌坐在月台上。


    「你重複相同舉動就沒有意義了啊,不選擇不同的行動,這一切就毫無意義啊。你應該要說照片沒有拍好,然後直接道歉逃走才對。接著再也不見麵就好了。但是為什麽,你為什麽又做出相同舉動……你有在聽嗎?邏邏?」


    外星人彎下腰,湊近我的臉。我想要逃開他的視線,這才終於發現。


    這是夢,是夢境。


    「真是的……總之,你在五年後等著我,我不會放棄的。」


    因為我知道啊。


    現實當然不是這樣發展,不是這樣,而是──


    拍好了。


    心髒高聲鼓動,幾乎要衝破胸口。我緊閉眼睛一次之後,拚命抬起視線,想要看看現實中的他……


    「……剛剛那張可以嗎?」


    我用力點頭回應他,偷偷深呼吸,重複好幾次,好不容易調整好呼吸後,眼睛也往上看。


    「健吾,你要好好自我介紹啊。」


    「就是說啊,和人家當朋友嘛。再多說一句話吧,這也是為了寂寞的我們著想啊。」


    「啊啊,對了,名字,」


    他用拇指指著自己……


    「荻尾健吾。」


    「……我是……那個……」


    「『邏邏』。」


    還紅著臉的他──荻尾健吾呼喊我的名字。


    「已經知道了喔,邏邏。」


    「……」


    我們就這樣互相凝視,無法動彈一段時間。


    為什麽這麽令人懷念呢?仿佛結束了漫長的旅行回到家中,心情越來越平靜的感覺。


    我完全不明白。


    ***


    x


    「欸、欸,等等啦!是要去哪?那時是哪時啊?」


    「變要好後的第一個夏天!」


    變要好後的第一個夏天。


    「……騙人。」


    久違地再見到健吾,看見他的頭發,正確來說是看見他的頭,讓我說不出話來。在約好的車站大樓內用區裏,尷尬的沉默持續著。準備見到麵時要對他說的好幾種對話全部忘光光,我隻能說出「那個……真的假的啊?」這種蠢話。


    「已經可以了吧。」


    「該說可以嗎……還是該說……不太行……」


    「沒有那麽奇怪吧,挺涼的啊,我還滿喜歡的耶。」


    確實是不奇怪,但是,也不是不適合他,我思考著該說些什麽話。


    「……該怎麽說呢……『棒球隊的夏天』的感覺?」


    健吾單手摸著小平頭,有點不高興地嘟起嘴。


    「什麽都可以,就別叫我棒球隊。老是在學校裏踮腳站立訓練小腿,說著一個月乳清蛋白就要花一萬之類的,那種實在熱血到煩人。我永遠無法理解那些家夥。」


    從櫃台接過托盤,麵對麵在桌子旁坐下,健吾用吸管喝烏龍茶。因為他討厭含糖飲料,所以老是喝水、氣泡水或茶,我則點了冰咖啡歐蕾。


    「啊……也是啦,夏天的棒球隊不可能還白成這樣啊。」


    我喜歡含糖飲料,所以還加了糖球。


    「對了、對了,如果被誰問起發型的事情,我打算要說因為我到寺廟去當誌工。」


    「要是有寺廟連誌工都剃頭,那可是大有問題耶,笑死人。」


    「話說回來,邏邏,你加那麽多糖啊?」


    「不行嗎?」


    看著我正在倒第二顆糖球的手,健吾皺起眉頭。


    「沒啦,隻是覺得也太甜了吧。」


    「沒關係,我就是想要很甜嘛。難得你請客,我就想要很甜,盡情享受啊。要是太清淡,『咻』一聲就喝完了嘛。」


    然後,喝完就解散了。我不想要那樣,想盡可能拉長時間,多一秒也好,我想和健吾待在一起。


    我當然不會全說出來,而是藏在心裏。我當然知道考生的時間很寶貴,但能見到麵讓我好開心,所以我邊喝著超甜的咖啡歐蕾,邊「欸嘿嘿……」的笑著。他的新發型也越看越習慣了。「什麽啊,你幹嘛『欸嘿嘿』啊?」、「沒什麽啦~~」、「感覺牙齒都要融化了。」、「又沒有關係~~」、「不好吧。」沒關係啦,真的。應該說事到如今還能說什麽。不隻牙齒,我的骨頭、嘴巴、眼睛耳朵所有一切,器官的每個細胞,都在健吾麵前融化了。


    那天,在車站月台交換line以來,我們幾乎每天都會聊天。在電車中會說話,也會坐在月台的長椅上聊天,還會用手機互傳訊息。


    我一開始叫他荻尾學長,接著叫健吾學長,後來馬上把學長變成平輩稱謂,現在則是連稱謂也不加的健吾。配合稱呼變化,我的口氣也變成對待同輩的語氣。自然而然就那樣改變了。


    他也告訴我那時為什麽不斷換發色。


    健吾的父母在他小學二年級時離婚,在那之後,他基本上和父親一起生活,但母親也住附近,所以他一直過著頻繁來往父母雙方住處的生活。


    他母親春天起和造型美容師交往,對方很年輕,似乎小他母親一輪。健吾擔心母親,於是開始偷偷調查對方。因為他們校規對發型很自由,所以他裝成一個在玩視覺係樂團,卻抓不到角色定位的高中男生,跟父親借錢勤跑對方男生工作的美容美發店。


    健吾擔心他是不是奇怪的人、是不是看上母親的錢、有沒有其他女人、是不是在玩弄他的母親。


    健吾假裝閑聊試探他,耗時超過一個月。他花了好幾千塊染頭發,不僅頭皮痛得要命,也已經沒辦法繼續向父親借錢,就在他得要重新製定作戰計畫時,美容師終於尷尬地告訴他:


    『那個啊,我一開始就發現你是她兒子了……你們長太像了……所以你不用這麽勉強自己常跑來……更應該說,不管怎麽看,你都不像在玩視覺係樂團的人啊……雖然我無法退你錢啦……』


    然後,健吾就先染回黑發了。或許是美容師對他母親的認真心意保護了健吾的頭發角質層吧。


    健吾母親知道這件事後也教訓了他一頓,他也沒辦法更進一步調查美容師了。接著夏天到來,健吾接到母親要搬家的通知。


    因為美容師男友要回去青森老家,母親決定跟過去,將來應該會再婚吧。


    『所以再來就沒辦法和以前一樣常見麵了,對不起喔。』


    健吾也給我看他母親道歉的訊息。


    健吾一直相當擔心母親進展神速的新生活。


    身為考生卻念不下書,和兩個好友加上我在一起時,也老是魂不守舍。就算對他說「健吾有點戀母情結啊~~」他也不反駁,隻是普通地點頭回應:「是啊……」


    好不容易撐到暑假,健吾立刻追著母親到青森去。連何時要回來也沒說。


    我想著,要是健吾就這樣不回來該怎麽辦啊。再怎麽想,應該都不可能高三夏天還轉學,但是,我相當害怕這個「不可能」成真。雖然還是會傳line,但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訊息。健吾三不五時會傳夏天的鄉下風景、和母親他們一起吃飯的照片給我。照片中的健吾開心笑著,這又增長了我的不安。我一直很害怕,健吾該不會喜歡上青森的生活了吧。


    就這樣迎接八月,又過了幾天,終於就在昨天,健吾突然回來了。他約我見個麵,我急忙打扮一番來到這裏。拚命弄出頭發光澤,處理手毛、腳毛,在鏡子前猶豫了三小時該怎麽穿搭。媽媽還跑到我房間看:「我還想說真安靜,你竟然在家裏啊?」我認真地回應:「別吵,我現在認真賭上性命啦!別打擾我!」媽媽說著「哎呀」,立刻就離開了。


    服耶。」


    「這樣啊。」


    「果然比這邊的夏天舒適多了。」


    「是喔~~」我自然地從正前方的臉蛋別開眼,門牙咬著吸管,掩飾如退潮般從臉上消失的笑容。


    如果健吾接下來打算要說「所以我打算要住在那邊了」或是「已經決定好哪天要搬家了」,那我就不想繼續聽下去了。雖然是我無時無刻無比想聽見的聲音,但如果是這種話,我就想把耳朵捂起來。


    「我還去看了媽媽男友的新美容院,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時髦,那家夥雖然還年輕,卻很能幹呢。」


    「……那他們家怎麽樣?你一直住在那邊吧?」


    「那是他的老家,就是那種鄉下超大的家。聽說接下來才要蓋他們兩個人的新房。我也有看設計圖,似乎打算蓋個很棒的房子呢。準備好的土地也超級寬敞,對方的爺爺、奶奶也還很健康,然後親戚啊、鄰居啊,常常會拿好料來耶……啊,我傳過bbq的照片給你看了吧?」


    「嗯,我看了,超級豪華。」


    「是不是,除了肉以外,還有一堆海膽、扇貝之類的海產。」


    「你半夜傳那種照片給我,簡直跟恐怖攻擊沒兩樣。」


    「沒錯、沒錯,美食恐攻,想殺了我嗎?」


    「廢話。」


    「太棒了,我就是故意在那種時間傳的。」


    「過分。」


    「話說回來,我完全被美食吸引了。都開始覺得住鄉下或許也不是什麽壞事呢。」


    「啊…………」


    我有不好的預感,不希望話題朝這邊發展,我已經無法繼續回以玩笑話了,這樣的話,對話會就此停止。不要,別啊,我不想分離,我想在一起,我們才開始變要好而已,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麵,我希望健吾能更了解我,我也想更了解他。


    如果現在分隔兩地,還隻是朋友的我們,就到此結束了。


    「……然後啊,你看照片,就是那種感覺吧?感覺超開心的吧?其實啊,氣氛根本一觸即發咧。」


    「什麽?」


    我抬起盯著吸管套看的視線。


    「一直吵架,不管是吃飯的時候,還是其他時候,吵不停。」


    我看著健吾的眼睛,話題朝我預料外的方向發展。


    「這樣……啊……?」


    「就是。話說回來,我一開始就是打算全部破壞光才去的,管他對方是不是正經家夥,我絕對不同意母親再婚。所以啊,我責備她了。」


    健吾有點戲劇性地加重語氣:


    「我還未成年耶!你要拋棄小孩嗎!就算你和老爸離婚了,你還是母親吧!搬到這麽遠的地方也太不負責任了吧!父母就該以孩子的生活為最優先吧!──我一直重複這些話。」


    雖然我什麽也沒說,健吾卻聳聳肩:「我也知道啦,自己這樣跟小鬼頭沒兩樣,」小聲換氣後,又加重語氣:


    「但是啊,我沒有錯。兒子都說想和母親在一起了,她卻拋下我不管跑到遠方去耶,這太奇怪了吧。比起未成年的兒子,竟然以自己的戀愛為優先,這到底算什麽母親嘛。然後啊,我爸就打電話給我,跟我講『虧你長那麽大塊頭,別跟孩子一樣,那和你沒關係吧』,然後啊,不知道為什麽就換成我爸和我媽吵架。就是輕微的……地獄?」


    健吾又再次停下來,喝了一口烏龍茶。接著看著我的眼睛說:


    「前天晚上啊,大家已經是這種感覺了。」


    他用雙手的食指畫出從眼睛往下流的兩道線,而且重複好幾次、很用力。健吾也包含在「大家」當中吧,身高一七八公分的高三男生,外表其實已經與大人無異。即使如此,也不代表能和大人一樣壓抑情緒,要是問起,他絕對會笑著說「才不是」吧。


    「說是討厭什麽……才不是認真覺得『我不想和媽媽分開』,隻是『突然驚覺,對母親來說最優先的人不是我』的感覺吧……真的跟小鬼頭一樣。但是啊,雖然想要相信在這世界上有著那個絕對最重視我的存在,但實際上根本哪裏都找不到……不覺得那真的有種『都結束了』的感覺嗎?沒辦法立刻接受吧?當然還是有父親在身邊,但就是不同啊。」


    他用眼神問我「你懂我想說什麽嗎?」我一點也不了解健吾的父親,但我知道,總之對健吾來說,母親是完全不同種類的存在。我輕輕點頭。


    「然後啊,就在這樣爭執之際,演變成『既然這樣說,那你幹脆過來這裏吧』。」


    「欸?」


    「是不是,想要『欸』吧,真的是。」


    「不是吧,那……學校怎麽辦?正常想不可能吧,絕對不可能。」


    「就是啊,所以我就跟她說,我也有自己的生活,現在也不可能轉學,又快要大考了,絕對沒辦法搬家。我拿手機照片給她看,跟她說我還有朋友時,那個跑出來了,你傳給我的那個。」


    「那個是?」


    「你拍我的那張照片。」


    就算不看,我也能立刻想起來。


    在月台上拍的那張照片,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照片中的健吾。甚至不用閉眼我就能回想起來。


    「看到那張照片時,突然回想起很多事情。腦袋裏像岩漿一樣『噗哇』冒出來,你還記得嗎?你那時候對我說過什麽。」


    「我問你可不可以拍你的照片……」


    「不對,在那之後。你對我說:『咦?好像人類喔。』那句話清楚冒出來,然後我也『咦?』了一下,看著又哭又生氣又吼的媽媽,突然覺得『她好像人類喔』,應該說……『是人類耶』。隻有一條命、隻能活一次、這世上僅此一人,這樣的人類。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我根本沒想過媽媽也隻是個人類。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啊,根本沒人有權利說『別那樣做、改變吧』之類的。就算我是她的小孩,她是我的母親,我還真的是生平第一次這樣想。然後啊,我昨天就想著回家吧。然後,現在就在這了。」


    「……媽媽的事情已經沒關係了嗎?」


    「算了。」


    健吾不在乎地用力說完了這句話,但他再次用了更加平靜的溫柔聲音重說一次:「已經沒關係了。」這肯定是他的真心話吧。


    「人類活在這世上,不需要任何人允許吧。然後啊,我在要搭車前繞去那家夥的美容院一趟,告訴他,希望他不用在意我,隻講這句話也有點怪,我就請他順便幫我剃頭。反正很熱,我也厭倦染發了,他也說算我免費,很好笑吧。」


    健吾嘴巴擺出笑容、露出白牙,突然像有什麽迫近眼前般迅速閉上眼睛,接著用雙手食指緊緊壓住眼皮,裝出胡鬧態度繼續說:


    「真的,很好笑對吧……雖然嘴上說著沒關係,但實際上,我可能還期待著些什麽吧。在對你說這種話的時候,我應該就是想要什麽吧。拚命想要什麽、什麽,但『什麽』到底是什麽?到底要到哪時,我才能停止尋找什麽呢?」


    聽著健吾的聲音,我輕輕朝他伸出手指。


    「我似乎老是感覺有什麽不足,從小就這樣,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從我身上搶奪了什麽,當我像這樣死命攀住時,他們也會用蠻力把我拔開,就是這種人生,我總是在尋找著身邊沒有的什麽……總之,我啊、就是、完全……該怎麽說啊。」


    我碰觸他緊緊壓住眼睛的手指,第一次碰到他的肌膚,捉住了他的手腕,往自己這邊拉。


    健吾順從地讓我拉著他的手,但沒睜開眼睛。


    「你擁有好多東西,總是擁有好多。每次見到你、和你說話時,我總是這樣覺得。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這樣想。所以我覺得,這種奇怪的話也能對你說出口。」


    「我不覺得奇怪喔。」


    「很奇怪吧,講白一點,不覺得我莫名其妙嗎?」


    「……雖然有不懂的地方,但沒有關係,因為我喜歡聽你說話。」


    「真的假的。」


    「嗯,所以再多說一點,多說點,我想一直聽下去。」


    內用區的桌子上,我和健吾的手交疊,等待他睜開眼睛。


    「說些什麽吧。」


    「……我好寂寞。」


    「嗯。」


    「好寂寞。」


    「嗯。」


    「好寂寞……也,」


    薄唇扭曲,不確定是不是笑容。


    「我很惡心。」


    我也聽見聲音帶著顫抖。


    「是啊。」


    「……很惡心吧,果然是。」


    「但我喜歡。」


    「那,我在這裏真是太好了,我很開心你在這裏,我一個人,在這裏,什麽也沒做,隻是一直等著你回來。」


    健吾慢慢睜開眼睛……


    「那什麽啦。」


    看著我,突然噴笑出聲。


    「是什麽呢?」


    我們倆互視,我也笑了。


    「下雨了。」


    雨水從我的眼睛流過臉頰,激烈落下。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更沒辦法思考理由。隻是雨下下來了,或許還流出睫毛膏的黑色線條。


    要是真的是這樣就太悲慘了,但比起用手指擦拭,我更想要感受現在交疊的健吾的手的溫度。那冰冷的掌心,一點一滴地熱起來了。


    「……有你在身邊真是太好了。」


    「我一直在這裏,就在這裏,和你在一起。我和健吾,接下來也會一直、一直……」


    是誰先握緊手的呢?總之,我們緊握彼此的手,互相拉扯,交付彼此的體重。拉近身體。迅速環伺四周,確認沒有人看著我們,越過桌子,雙唇交疊。


    真的隻有一瞬間。


    但這僅僅一瞬,我覺得我的全部和健吾的全部變成了一個全部,過去的我就是為了這一瞬間而活,未來的我也將為了這一瞬間繼續活下去。


    不需要其他任何東西。


    邊發抖邊睜開緊閉的眼睛,接著……


    「……唔?哇!」


    驚嚇過度讓我差點摔下椅子,我慌慌張張抓住桌緣,但沒有撐住,結果狼狽地和桌子一起跌到地上。


    健吾明明確實在我眼前的啊……


    「是外星人!」


    發出藍光,臉上戴著麵罩,背上背著氣瓶的外星人,現在就站在那裏。


    「失、敗、了。」


    外星人邊逐一拋下每個字,邊走近我,我邊往後退,邊拿手背拚命擦嘴,外星人眼神責備地低頭看著我。


    「這樣不就又沒有任何改變了嗎。你為什麽不改變啊?為什麽要重複相同失敗?別管這個幼稚、煩人又隻愛自己的混帳就好了啊,別理他,拋下他回家就好了,但是為什麽啊?邏邏?」


    就算外星人這樣說,我也完全不清楚。周遭空無一人,隻剩下外星人的聲音在內用區響起。


    「你是鳥山。」


    「……不、不是……」


    我拚命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反駁:「我是觀波……」但外星人不理我。


    「你別再畫《七龍珠》了,該畫的是《人小鬼大》,不改變就沒有意義啊。」


    我像隻剛出生的小馬,雙腳抖個不停無法動彈。想逃也無法逃,我這才終於發現。


    這是夢,是夢境。


    「明白了嗎?別再失敗了喔,那麽,去下一個吧。」


    因為我知道啊。


    現實當然不是這樣發展,不是這樣,而是──


    邊發抖邊睜開緊閉的眼睛,接著……


    「邏邏。」


    我用全身聽著健吾的聲音。


    「我隻有這裏可以回來了。如果你不見了,我絕對會去找你。不管離多遠絕對會找到你,用光速直直去找你,哪裏都去、幾次都去,死了也不放棄。」


    我已經說不出任何一句話,點了好幾次、好幾次頭。


    「這樣可以嗎……?」


    可以。


    這樣最好。


    每點一次頭,又降下新雨。


    拜托,請記住這場雨。當我們分離時,我會下雨來呼喚健吾,當你聞到下雨氣味時,就來找我。我隻希望讓健吾找到我,不管在哪裏、不管何時,我都等著健吾來找我。


    永遠等著。


    ***


    x


    「欸、欸,等等啦!是要去哪?那時是哪時啊?」


    「交往後隔年,分隔兩地之後!」


    交往後隔年,分隔兩地後──算一算也才四個月。


    我沒有想到,我們兩人的關係這麽早就要麵臨考驗。


    朋友說過的話執拗地在耳邊響起,『那不就表示早結束了嗎?』、『反正他肯定樂不思蜀啦。』、『自己住的大學生怎麽可能不玩啊。』、『我聽學姊說,社團的飲酒會似乎很誇張耶。』、『快忘了他吧。』每當我反駁『……才沒這回事。』他們就會回以兩、三倍我不想聽的話。最近已經不想反駁了,隻是在心裏想著:


    (才沒這回事,他可是健吾耶?我的男友,我最、最、最喜歡健吾,健吾也……)


    會這樣想,但是。


    歎一口氣,拋開緊握著好幾分鍾卻動也不動的自動鉛筆,筆哐啷哐啷滾向咖啡廳小桌子的那頭,攤開的教科書沒任何進度,眼睛無法在文字上對焦,飲料完全變常溫,水滴染濕玻璃杯。明明該準備考試,為了念書,還從零用錢中拿出將近五百日圓,一個人來咖啡廳耶。


    現實挺嚴峻的。


    (……健吾也……喜歡我吧?我可以相信他吧?)


    呆呆看著筆記本,空白處畫滿漩渦,這是我沒認真上課的證據。轉著轉著終於轉到混亂極限,左轉右拐迷失方向,來來回回畫著螺旋,亂七八糟的線條糊成一團,隻是無謂的在弄髒筆記本,最後終於突然停止,或許是我打起瞌睡了吧。


    三月底,升上大學的健吾離開了家鄉。


    那時,彼此根本沒任何擔心,隻要有手機,就能講電話也能傳line還可以用facetime,無論如何都想見麵時,周末回來就好,搭新幹線一個半小時就能到,健吾說著「就隻是這樣而已啊」笑了。


    「就是啊,話說回來,如果因為分隔兩地就不安隻表示羈絆太弱,我們沒問題真是太好了。」說出這句話後笑的人是我。


    那個暑假,在內用區接吻後,我們開始交往。在那之後,我一直都好幸福,才不覺得幸福會被這種小事破壞。


    結果,輕而易舉就變成這樣是怎樣啦。


    在約好的時間聯絡,隻是這種小事,健吾都無法遵守。沒辦法打電話,用line傳一句訊息也好啊,為什麽連這個也做不到啊。我不知道沒有聯絡時,健吾在哪裏、在幹嘛。好不容易有消息,問他在幹嘛,他卻老是找借口:在睡覺、在喝酒、和朋友在一起、在念書、忘了帶手機出門、在外麵不太能說話、再來要打工、想睡了所以明天再說之類的。然後到了明天,再度行蹤成謎。


    我的要求也沒多困難,隻是希望每天都能聽見聲音、看到他的臉,說著今天發生了什麽事,明天要幹嘛,這樣分隔兩地有多寂寞,彼此有多麽強烈想著對方之類的,想要聊完這些之後再睡覺。就算分隔兩地,也希望有在一起的感覺。這就是我的心情,我也希望健吾有相同心情。


    隻是這樣而已,為什麽做不到啊,為什麽要讓我如此煩惱啊。


    (他明明不是那麽散漫的人,還是太快樂的大學生活改變健吾了嗎?他已經覺得我不重要了嗎?)


    又歎了一口氣,直直盯著橡皮擦看。白嫩、方正,好想要咬一口,想用門牙咬下這個彈力感。我用指尖把橡皮擦彈到桌邊,取代真的把它放進口中。不斷思考著為什麽、為什麽。轉啊轉的,轉不出答案來,昨天的定時聯絡也被他放鴿子了。那些「為什麽」不斷在心中畫圈圈,雖然最後沒想出答案,卻取而代之地想出了另一種看法。


    (與其說改變了,或許我其實打從一開始根本沒有徹底了解健吾是怎樣的人。)


    才剛交往,健吾就像突然清醒般開始念書應考。那時已經是高三夏天,當然晚大家一步了。所以我總是小心翼翼不打擾他念書,忍耐著、壓抑自己。不管多想和他在一起,也不會黏著他在外麵玩好幾個小時,不管多想聽他的聲音,也不會強迫他和我聯絡。就算他沒有回訊,反而會想著他在認真念書而安心。


    我一直這般支持著健吾,健吾也很開心我支持他。對我說了好幾次「有邏邏在我身邊,我才能努力」,我想那是他的真心話。


    隻不過,起步太晚,結果當然也不好。首先,中心考試的結果,據他本人表示:「這怎麽可能……」,第一誌願的當地國立大學前期入學考「啊啊…………!」慘摔一跤,私立大學也一間接一間「唔啊啊…………!」落榜,國立大學後期入學考也「……嗚啊,喔啊啊……!」隻得降低誌願學校的程度了。接著「太棒了!邏邏,我辦到了,不用重考了!呼~~!」好不容易才考上無法通勤的地區國立大學。健吾也因此搬出家裏自己住。


    回想起來,交往近一年,大半時間都以健吾準備應考為最優先,之後就分隔兩地生活。我們兩人相處的時間,並沒有長到足以好好了解彼此。


    我覺得健


    吾變了,或許,健吾同樣也覺得我變了吧。


    我呆呆地看著iphone裏留著的我們兩人至今的對話。


    隻要我生氣「為什麽不好好聯絡我?」健吾就會向我道歉,但行為還是沒改。這讓我越來越生氣,健吾大概覺得這樣的我很煩吧,也越來越不和我聯絡。我拜托他「我想和你談一談,拜托你這周末回來」,他也說「進入考試周了,沒辦法回去」。


    『你也差不多要期末考了吧』


    「但周末又沒有關係」


    『真的沒有辦法啦』


    「當天來回也好嘛」


    『我沒錢』


    「拜托你,我想見你」


    『時間上真的來不及啦』


    「為什麽」


    「為什麽嘛」


    「喂」


    「回我啊」


    「不要已讀不回」


    「討厭啦」


    「你很過分耶」


    就是這種感覺。


    我喜歡健吾,就因為喜歡,所以想隨時感受他的存在,想隨時在健吾身邊。我的右側是健吾的位置,健吾的左側是我的位置。如果健吾不和我在一起,這世界根本毫無意義,等同空無一物,而我就被獨留在這個虛無的世界中。這根本稱不上活著,連呼吸也辦不到,這樣的世界中,連可呼吸的空氣也沒有。


    所以,我才如此拚命啊。


    (……該不會,拚命努力的隻有我一個吧?)


    朋友對我說『你也稍微冷靜一下吧』。還說『你現在已經迷失自己了』,又說『既然你會生氣,要他和你相同心情,這也證明了,你自己明白兩個人的心情不同啊』。


    那時我還想著「聽不懂你在說什麽」,現在或許明白了,真的就是這樣也說不定。


    更應該說,就是這樣。


    我和健吾身處不同世界。


    其實,我自己也很清楚。


    也就是說,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拚了命的人……隻有我。)


    我沒有驚訝。隻是,感覺從高樓自由落體般掉下。掉落的終點,肯定是痛苦、悲傷、寂寞。這樣根本無法長久。已經不行了。如果橫豎都要承受最後一擊,如果就要這樣結束了,再迷惘、煩惱下去也是多餘。


    我打開訊息畫麵,輸入文字。


    『我們現在的狀況似乎不太好,雖然很傷心,但我已經有點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了。如果還』


    放棄,重新來過。


    『我想了一下,如果你真的還喜歡我,』


    這也放棄,我不是想要試探他,也不是想拿什麽當擋箭牌,逼他說出我想聽的話。我真的想問的隻有一件事……


    『你在那裏,能呼吸嗎?』


    隻有這個。


    輸入文字後,接著就是按下傳送,但是,我按不下去。


    對健吾來說,這肯定是句不明就裏的話。他一定會回問「什麽意思?」接著我就得要說明其中意思,我們根本不在一起,沒看著相同世界,不在同一個世界裏。我想和他在一起,不在一起的現在,我痛苦得不得了。我在這裏沒辦法呼吸,已經無法繼續下去,沒辦法繼續待在這個世界裏。


    (然後,就說再見。)


    這樣就結束了。


    我知道健吾的答案,答案其實已經出現了。對話的最後,還是會抵達結束。隻要我按下傳送,接下來不管是走哪條路線,終點都不會有變化,這句話就帶著這種意義。


    在清楚知道自己打算要做什麽後,鼻子深處一陣刺痛。眼前的景色開始模糊。反正,這不過是十幾歲的戀愛啊,不管覺得再怎麽重要,還是沒辦法孕育出真正的愛情,我偷偷用指背拭去溢出的淚水。


    正當我要按下送信鍵的那時……


    電話響了。


    「……!」


    嚇我一跳。


    明明不是約好的時間,應該是說,就算約好了他也不見得會打電話來啊,偏偏在這種時候,來電的是健吾。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在我猶豫時,手機也沒停止震動。肯定不該聽他的聲音。我應該別接這通電話,冷靜下來,然後送出訊息才對。


    我這樣想著,卻又再一次看了畫麵中健吾的臉,還有那仿佛在呼喊我的來電聲。看不見的手臂伸出來,朝著我接近,手指就要來抓住我了。那一瞬間,在我心中轉個不停的漩渦輕而易舉停下了,線直直朝著健吾伸過去,仿佛叫喊著「傳過去吧」。


    發現時,我已經接起電話了:


    「健吾……!」


    叫出他的名字。但耳朵卻聽到:


    「失敗了啦,又失敗了。」


    這樣一句話。「欸?」我搞錯什麽了嗎?又看了一次畫麵,畫麵上不是剛剛那個穿著製服外套的健吾笑臉,而是發出藍光的外星人。「外、」戴著麵罩,「是外星人!」太無法理解,連叫聲都顫抖了。


    「為什麽外星人會打電話給我啊?」


    「邏邏,你又失敗了,完全不聽朋友的忠告,一次又一次重複相同失敗,然後這次又重複相同的失敗了。」


    「不對,等等,話說這是騙人的吧,什麽,怎麽一回事。」


    「隻能去下一個了,這邊已經無法改變了。但我絕對不會放棄,直到你選擇不同選項為止,我不會停下來。」


    「不對不對不對,話說回來、話說回來……啊,對了!我知道了。」


    這是夢,是夢境。


    因為我知道啊。


    現實當然不是這樣發展,不是這樣,而是──


    「我也知道。接下來,誠心道歉、重新努力理解彼此、整理互相擦身而過的心情後,『這個』你在四年後還是會遇到我。因為,你再次這樣做還是會失敗啊。所以說,邏邏,醒過來,睜開眼睛。」


    x


    看見出現在收票口的身影,我往前奔跑。


    健吾也發現我,巨大包包隨著他的奔跑晃動,他帶著燦爛的笑容穿過自動收票口,然後:


    「邏邏!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他張開雙手,我直直飛撲進他的懷中。雖然他叫了一聲「唔呃」,但我毫不留情,用全身體重壓在他身上,雙手也使出所有力氣,緊緊抱住體溫高如孩童的健吾身體。臉壓上去,用力嗅聞春天的氣息,努力忍住快要潰堤的淚水,我才不管會不會被人看見,因為我們可是從新年以來就沒見過麵了啊。


    車站前的櫻花正好盛開,因為開花期比往年還早,我們這一屆昨天就在飄落的櫻花雨下迎接畢業典禮。下個月開始,我也是花漾女大生了。


    班上女生現在正在卡拉ok舉辦製服聚會,昨天前還隻是單純的製服,今天起就變成角色扮演了。她們也有邀我參加,但我婉拒,而是選擇出現在這裏。從剛剛開始,參加卡拉ok的朋友就不停傳送樂融融的照片給我。還傳了『還有其他學校的男生來喔~~!還有之前就很想要和你說話的人耶,你真的不來嗎?露個臉也好啊!』這種訊息給我。


    之所以不能去,是因為我今天想要來接健吾,更何況,雖然說畢業了,但跟我比較要好的女生幾乎都直升同一間大學,我想去的地方除了這裏之外,再沒其他了。我有健吾,無論何時我都選擇健吾。


    我用力抓住他背上的衣服,「好想要見你喔!」還跟著尖聲叫喊。


    「真的、真的超級想要見你!你春假會一直待在這邊對吧?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也有好多地方想一起去!媽媽也要我帶你回家吃飯!」


    此時,興奮說話的我的耳邊傳來:


    「……失敗了。」


    「欸?」


    我嚇得拉離身體,化妝品沾到他的衣服了嗎?但我沒有上粉底,今天隻有畫一點點眼妝。當我想要問他哪裏失敗而抬頭時,「唔!」下一秒飛快後退,因為在那裏的不是健吾……


    「是外星人!」


    發出藍光的外星人。臉上戴著麵罩,背上背著氣瓶。


    「邏邏……」


    「討厭,別過來!健吾?健吾!」


    健吾不見了。我邊環伺四周邊往後退,外星人直直朝我走近。


    「所以說,你這樣根本沒有意義。這時候,你朋友還找了男生來炒熱氣氛不是嗎?可能會有新的邂逅喔?你真的該在一起的對象,說不定就在那邊啊。那或許才是正確的命運啊。但是為什麽,你為什麽又來這裏?你無論如何都要在重來一次後就忘記了嗎?是這樣嗎?」


    下去不會有任何改變。拜托你,拜托你選擇不同選項,邏邏,要改變啊!我們得要走向不同的結局才可以,現在這樣不行啊!」


    差點被他抓住肩膀,我尖叫逃開,拚命逃跑時,背後傳來聲音:


    「邏邏!我不會放棄!直到你選擇不同選項前,重來幾次我都願意!下一個!你在下一個等我!」


    這是夢,是夢境。


    因為我知道啊。


    現實當然不是這樣發展,不是這樣,而是──


    x


    『差不多要睡了喔』


    『好啦,好好睡啊』


    『順帶一提,健吾要幾點睡啊』


    『已經確定要熬夜了,要做的事情太多,根本沒時間睡』


    『真的假的。實習老師還真不是蓋的耶,果然超級辛苦啊』


    『根本不是超級辛苦的等級啊,已經要人命了,今天真的超誇張,小朋友說:「哥哥老師,邊出問題邊當鬼來追我們~~」我就說好,然後在豔陽下,邊出問題邊當鬼,大概出完三十題左右,我眼前一片黑,全身抖個不停,手抖到連午餐都吃不了,原本不想吃了,結果還被指導老師怒罵一頓,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嘛』


    『哇賽,別忘了寶礦力喔』


    『我有帶水壺。然後啊,我還被說沒有寫板書的才華。寫板書需要才華嗎?你從以往遇見的老師身上,有感覺到寫板書的才華之類的嗎?我到底該怎麽辦啊?真的不會畫畫就是了』


    『那該不會單純說你字很醜啊?』


    『啊~~原來是那個』


    『話說回來,小學生才不會認真看板書,靠氣勢撐過去吧』


    『我知道了,我會撐過去,那晚安啦~~眼睛好痛~~』


    『等等,眼睛痛?』


    『好像是太累?很熏?之類的感覺,從剛剛開始就糊糊的。但我還是得繼續做教具』


    『等等等等,你剛剛是不是有說要吃點東西啊?那個怎麽樣了?去廚房看看』


    『我去看嗚喔──!』


    『???』


    『嚇死人!我忘記我在煮鍋燒烏龍麵!都已經燒空了!我已經關掉火了!都變炭了啦!』


    『什麽!你在幹嘛啦!』


    『要是沒有邏邏就要火災了!』


    『呀!你這樣不行啦!小心點!』


    『失敗』


    『什麽?』


    『下一個』


    『等等等等,這個圖示是什麽?怎麽這麽藍?騙人,你』


    『去下一個』


    『是外星人!』


    x


    健吾看著我的小包包,意外地挑眉:「咦?」


    「我還以為你會帶傘來耶。」


    「今天不需要吧,而且你也沒有帶啊。」


    「不,我以為你會帶折傘,所以就忘了。」


    「全靠別人啊,氣象預報說降雨機率二十趴,雖然媽媽有要我帶傘啦。」


    抬頭看天空,高處飄著好幾朵雲,快速流動著。但從縫隙中可以看見藍天,太陽也很刺眼,完全不覺得會變天。我們今天預計要出遠門約會。


    「嗯,但應該沒問題吧。不管怎樣,都不可能出現晚上突然下大雨,就在我們躲雨時電車停駛,被絆住的我們沒有辦法回家的狀況啦。快點走吧,健吾。」


    「……」


    「什、什麽……?」


    明明上一秒還滿臉笑容,健吾突然悶不吭聲。


    「……咦?」


    挽住手的對象,應該是健吾才對啊,但是,「唔」,現在在我右邊的是……


    「是外星人!」


    發出藍光、戴著麵罩、背著氣瓶的外星人站在那裏。慢慢轉過頭,低頭看著站在他左側的我,外星人開口:


    「──失敗了,這裏又失敗了。」


    x


    「媽媽你下樓啦!」


    「不行,我話還沒說完。」


    「不要!結束了!出去啦!」


    「你啊,住在爸媽的家裏卻想要把爸媽攆出去嗎?這種不講理的行為絕對不能容忍。」


    「好啦好啦,別說了啦,出去出去出去!」


    「啊,等等!」


    我的腰用盡全力把想把半個身體擠進房裏的媽媽推出去……


    「邏邏!」


    「吵死了!別管我啦!」


    用力拉上拉門(拉門……!現在還是拉門!這個時代耶!),打斜卡上我愛用的棍子,這樣就沒辦法從外麵拉開了。


    「因為我嗎?」


    健吾縮在我老舊書桌前的椅子上,指著拉門,媽媽肯定還站在拉門那一頭,椅子看起來好像是小模型。


    「不是不是。」


    「健吾,不是喔。」媽媽的聲音從走廊傳進來,和我的聲音交疊。接著又說:「是邏邏的想法太幼稚了。」真的氣死人。


    「就叫你下樓啦!」


    「好啦,那等一下要好好談談。你現在的態度欠缺冷靜,而且從內容和氣氛來看,也不適合說給客人聽。身為母親,得好好保護你的麵子才行。」


    「這樣喔~~我好驚訝~~超謝謝你耶~~!真不愧是媽媽,好善解人意喔!」


    腳步聲往樓下而去,終於走了……才鬆了一口氣而已,腳步聲又往上……


    「邏邏,別太晚啊,媽媽醒著等你。」


    「你別假動作啦!而且不需要等我!明天也要早起吧!……真是的,討厭啦!」


    媽媽這次真的下樓了,煩躁的我幾乎抓狂,當場轉過身:


    「那是什麽啦!」


    手指著腳步聲離開的方向,我氣到全身發抖,大概臉也全紅了吧。


    「什麽是什麽,那是你媽媽啊。」


    健吾身穿搖滾樂團t,超級寬鬆的休閑棉褲,一身放鬆到極限的裝扮,滿臉笑容看著我。他單手拿著手機,似乎無法與我有共鳴,最近剪的超短發型超適合他、超帥,但這份帥氣也沒有辦法壓抑我的煩躁。


    「沒錯,我媽媽!不覺得真的不知道那個人在幹嘛嗎!從以前就這樣,搞不懂!無法理解!」


    我隻是不管怎樣都想要向打工的家庭餐廳請假一天而已。所以裝出虛弱的聲音打到店裏,說我突然發燒。就這樣,我今天裝病蹺掉了傍晚開始的打工。


    隻是這樣而已。


    當然,我自己也知道這是不好的行為。我知道自己帶給別人麻煩,真心對店長、同班表的同事相當抱歉,但是今天無論如何,無論如何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想要請假。


    健吾今年春天回到老家,當上小學老師了。


    健吾夢想至今的工作難以置信地繁忙,不隻很晚才能回家,周末也得要帶好多工作回家做。我們根本無法好好約會。即使如此,隻要住在附近,像今天這樣,健吾突然有時間時,就可以突然見麵。為了見麵,就算早已排好班表,我也願意裝病請假。因為我想見健吾啊,這點小事我完全不在乎。如果又遇到相同狀況,下次、再下一次,肯定還會做出相同選擇。因為在這整整四年內,我可是連這種小事也辦不到地忍耐著啊。


    媽媽卻責備這麽做的我不負責任。


    知道我裝病請假後,甚至還對我說『現在就去店裏,親自為你做出的行為道歉』、『然後照著班表乖乖上班』耶。


    那是怎樣,反而更奇怪吧,而且代班的人早就去上班了。更何況,裝病請假這種事情,大家都會做啊,反過來,我也會幫忙代班。這種時候就是要互相幫忙啊。我這樣反駁後,媽媽根本聽不進去。


    『你在說他人的行為,對你的責任範圍產生什麽影響了嗎?』


    我當然有好好說明自己的心情,但她回:「那你一開始就不應該去打工啊。」


    「可是我需要錢啊……」


    「生活費、學費全是爸媽負擔,其他還需要什麽錢?好好說明。」


    「但是、但是,健吾這麽辛苦,我好喜歡這樣的健吾,總之就不想造成他的負擔啊……」


    「健吾的工作確實責任重大,所以你也得成為一個能負起社會責任的人才可以。如果你今後也打算當他的人生伴侶,和他一起走下去,你就不能光等著他,這樣隻是拖油瓶。因為他很溫柔,不管在哪都會去接你,不管你要去哪都會送你去。隻要你仍然是等待的人,就會一直束縛著健吾。你可是有用自己的腳走向自己選擇道路的力量,希望你別忘了這一點。」


    ~直、無止盡聽媽媽長篇大論我有多不負責任。


    ──至於我到底在不爽什麽……


    「當然,她是對的……!」


    就是這個。健吾把手機放在腳上,溫柔地看著我。


    「媽媽總是對的嘛!今天肯定也是正確的!她什麽都知道,簡直像有預知能力一樣,而且隻說真話嘛!……那個、真的、超氣人!」


    就算不正確,偶爾理解我的心情,當我的盟友也好啊,就算我有錯,接受我的選擇又沒有關係。就算我會在未來的世界裏後悔,到了那時,就溫柔對我、安慰我啊!偶爾就好了,這樣做不行嗎?難道不能理解我身為人,也會有想要犯錯的時候嗎?我這樣想著。


    「媽媽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


    為什麽不了解啊。


    「冷靜點,別這麽生氣。你媽媽很好啊,不總是在你身邊嗎?」


    「才沒有!根本沒有!老是在工作!出差時還會出國好幾個星期!我從小就總是等著媽媽回家!」


    「因為她那樣工作,所以你才能有這樣的生活啊。我覺得,這已經足夠等於總是在你身邊了耶。你要好好感謝這點啊。」


    「我很感謝她啊!隻不過,問題不在那裏!媽媽,真的,該怎麽說,這個完全無法理解他人的部分,怎麽解釋,就是和我完全不同時空,根本從外星來的……對了,就是──」


    靈機一閃,我有把握,超完美,就是這個。


    「外星人啦。」


    「什麽?」健吾高聲回問後笑了:「你是在說什麽啊。」


    「對,就是這樣,絕對沒錯。」


    隻有這種可能性了。隻會說真話和真相,還會預知未來的神秘生物。是個從遙遠宇宙那頭而來,說著「久等了」出現在我麵前的存在,也就是外星人。如果她不是人類,我還勉強可以理解。


    「終於解開謎團了,這二十年來,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


    「喂,什麽外星人啦,那是你媽媽耶?她要是外星人,那身為女兒的你是什麽啊?」


    「我是爸爸的複製人啦。……開玩笑,要是對媽媽這樣說就糟了,她絕對會開始講起『生殖是什麽』、『dna是什麽』之類的,而且不短於一小時,然後最後還會加上『你的邏輯不通』,啊啊~~要是這種不用想也知道的未來我也能預測啊。啊,這該不會是遺傳吧?我果然也有一半的外星人基因?呀──好恐怖喔,糟糕啦!」


    我邊亂說話邊把東西塞進背包裏,並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我抓住綁在後頸發際下的發束,刻意把頭發整體拉鬆,這個發型最重要的就是蓬鬆,扁塌大ng,根本罪該萬死。我半閉著眼睛確認眼線,還從斜方、側方確認。好,完美了。漆黑色往上拉的眼線非常適合我的五官,隻是拉長眼尾,再稍微往上拉,我的稚氣臉龐立刻變成熟,對了,我差點忘了唇膏。


    我抓過化妝包坐在鏡子麵前,健吾看著我,突然發現什麽般拍手喊著「啊啊!」這種大叔動作,大概是在學校學會的吧。


    「你突然幹嘛啊?」


    「雖然現在講起戀母情結就會想到我,但其實你也挺戀母情結的耶。」


    「什麽?」


    我嚇一大跳,回看鏡子中的健吾。


    「我才不是咧,我反而比較喜歡爸爸,這應該是戀父情結吧?」


    「這又和單純的喜歡不同意思啦。」


    我邊猶豫著唇膏的顏色,稍微失笑。


    「你別因為自己是戀母情結,就覺得大家都一樣啦。當然啦,我很喜歡媽媽,但那很普通吧。」


    「不隻是喜歡,而是完全信賴。『媽媽』說的絕對沒錯,總是真的。你打從心底如此深信,也沒任何懷疑,表示你認為媽媽是完美的存在,而你非常、非常想要被這個完美又強大的存在認同、接受。所以隻要對立稍微浮上台麵,就會像剛剛那樣,讓你情緒激動大喊『才不是那樣!』你的煩躁感,和你對母親強烈的信任感是一體兩麵,懂嗎?」


    「完全不懂。」


    「你隻是不願意懂而已。」


    「就算我不懂,也知道你在說奇怪的話。因為啊,就你的理論,你要說所有相信母親的人都是戀母情結嗎?」


    「如果過度強烈的話,而你就是那個完美代表。」


    「沒有,才不是。戀母情結的人隻有健吾,突然想到,你媽媽還好嗎?」


    「托你的福,啊,她還要我問今年也可以寄大量蒜頭到你們家嗎?」


    「我要我要!請告訴她我超級期待。我們全家人都超愛蒜頭,『超級奢侈呢~~對身體很好喔~~很好吃呢~~』,我家的那個外星人也邊極力主張,邊把整顆蒜頭拿去炸之後,大口大口咀嚼呢。還說『青森的蒜頭超棒呢~~』。」


    「感覺那幅景象很棒呢,肯定很好笑,狂吃蒜頭的外星人。」


    「的確很奢侈、對身體很好、很好吃啦。外星人都這樣說了準沒錯,要是我就會相信。」


    「我想也是,真不愧是超有說服力。」


    「因為技術那類的東西啊,果然是地球比不上的,所以表示青森的蒜頭超級棒。」


    「……或許,你今天晚上應該要乖乖去打工才對。」


    「喂!」


    一陣惱怒,我停下畫唇膏的手。


    「為什麽會提到那個啊,才沒這回事,和健吾見麵的時間是我的最優先事項。」


    我邊說,邊想著「啊啊~~又想對媽媽生氣了」,都因為媽媽嘮叨個不停,難得能和健吾在一起,討厭的罪惡感汙染了整個氛圍。我想要改變這種氣氛,氣勢十足地站起身。


    「我準備好了,讓你久等了,啊啊,真是的,我快餓扁了。」


    「去外麵吃嗎?還是要在家裏吃?」


    「嗯~~這個嘛,都可以耶。」


    健吾之前和父親一起住的大房子,才說要賣就馬上找到買家。他父親現在住在鄉下老家,而健吾也在開始工作的同時,在市內獨居。


    「啊,我有點想吃拉麵。」


    「那種東西就好了嗎?都專程化妝了耶。」


    「你還記得我之前傳給你的網址嗎?我想要去吃那一家。」


    「那一家啊。我稍微查了一下,似乎是超熱門店耶。好像要排隊才能吃到,你可以嗎?」


    「排隊啊……那總之先去看看,如果排很長就放棄。到時去你家煮點東西吃也可以,或者是去買外帶。」


    「也好,那我們就先去看看吧。七點三十七分……嗯~~剛好是晚餐時間,大概很多人吧。要先去洗手間嗎?」


    「不用。」


    「穿外套啊,長袖的。」


    「喔,差點忘了。」


    確認我套上連帽外套後,健吾也穿上薄機車皮衣外套,雖然很熱,但健吾說這是為了安全,沒有辦法。


    我拿開棍子,邊走下樓梯邊回頭朝健吾比手指「噓」,代表「接下來要安靜」。


    「……你不用講你要出門了嗎?」


    我幾乎無聲地回應「沒關係、沒關係」。


    「她要是又說些麻煩的話,我會受不了。」


    我壓抑腳步聲,想要偷偷走出大門時,「邏邏?」客廳傳來媽媽的聲音,「你們要出門嗎?」真的是順風耳耶。


    我硬把打算要回答的健吾推出家門,直接離開。我不想和媽媽說話,反正回來之後,就得聽她無止盡地講理性話題,我現在隻想要盡情享受和健吾在一起的短暫時光。


    「這樣一來,我不就像個不懂禮貌,不理你的母親,擅自帶你出門的家夥嘛。」


    「我之後會再跟媽媽說啦,別擔心,別在意,我們走吧,希望可以吃到拉麵。」


    健吾有點無奈轉過頭來,手上拿著兩個安全帽,粉紅色和黑色,我毫不猶豫接過粉紅色安全帽,因為這是我的,為了我而買的可愛顏色。


    健吾戴上自己的安全帽後,突然看著我說:「欸,」


    「嗯?」


    「真的要選那一個嗎?」


    「當然啊,你為什麽這麽問?」


    「……如果我說黑的這個或許比較堅固,你會怎麽辦?」


    「討厭啦,你在說什麽,沒怎麽辦啊,同一個廠牌硬度也沒差啦。隻有可不可愛而已,我絕對要選粉紅色。」


    健吾說著「也是啊」,接著卻一動也不動,我感到不可思議,抬頭看著戴上安全帽的健吾。


    「怎麽了嗎?」


    「……」


    從全罩式安全帽的縫隙看不見他的表情,健吾一句話也沒回,直接轉過身背對我。


    吧?因為我對媽媽態度不好嗎?」


    「……」


    「呃,對不起。那個……噯、喂,我在叫你,拜托你,說些什麽嘛,拜托你啦……」


    背對著我,一語不發的健吾仿佛變了一個人。我又失敗了什麽嗎?做錯什麽了嗎?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情嗎?


    「健吾?」


    我慌張碰觸健吾肩膀,他在發抖。「怎麽了?」他好像在抽噎,重複好幾次。寧靜的夜晚裏,我可以聽見他無從隱藏的吸氣聲。


    「你為什麽要哭……?」


    最後,健吾一句話也沒說地轉過頭,在我麵前慢慢脫下安全帽,藍光在周遭擴散開。


    我過度驚訝到連尖叫也喊不出來,隻能「唔、唔」呻吟著往後退拉開距離,我打顫地吸氣,才終於喊出一聲聲音。


    x


    「真的都可以喔。」


    「那~~要怎麽辦才好呢。」


    「總之,我趕緊去把工作處理完,大概不會等太久。」


    「那……我去你的房間等你好了。」


    我脫下安全帽,發型或許亂了吧,我用力壓了發際好幾次。


    「嗯,我覺得那樣比較好,對不起喔。」


    「沒關係啦,這也沒辦法啊。雖然有點蠢,但我就帶著這個去搭公車吧。」


    「真的對不起,我會馬上回去。」


    「但沒想到,這種時間了還要工作。」


    「連我也沒想到啊,如果你肚子餓得受不了,可以吃我之前買的杯麵,我買了一整箱你喜歡的口味。」


    「太棒了~~好喔,路上小心。」


    我舉高手,目送打亮車尾燈回到車道上的健吾背影離去。


    手上拿著安全帽,走向附近的公車站。很幸運,八點十分的公車一下就到了,上了公車,在位子上坐下。公車直直朝著與健吾離開的反方向前進。


    我們原本打算去拉麵店看狀況,但就在等紅綠燈時,健吾的手機響了。健吾看了一眼後,急急忙忙靠邊停,連忙回電。我有了不好的預感。


    電話是學校打來的,說有個現在立刻需要的資料之類的,說是隻有荻尾老師知道密碼之類的。「我知道了,那我馬上過去。」健吾掛掉電話後轉過頭來,露出真的很不好意思的表情,接著對我說他得馬上回任職小學一趟才行,但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所以問我要一起去學校,等他辦完事情,還是要放棄拉麵,我自己先去健吾的房間等著。


    我真的都可以,最後決定回房間等他,沒有特別的理由,我沒有生氣,隻是覺得他這麽忙好可憐、很擔心他的身體,而且,我們可以在一起的時間有限,也有點失望,但我可以等他,沒有關係。


    搭著公車一段時間後,在健吾公寓旁的公車站下車,健吾還沒有聯絡我。


    我用備份鑰匙進去他房間,脫掉身上的衣服。大概是被汽車廢氣噴到吧,感覺身上沙沙的。換上放在衣櫃裏,那些幾乎和內衣褲沒兩樣的家居服,平常常穿的小可愛和短褲。


    打開健吾搬來時狠下心買的四十吋電視,就這樣等著健吾聯絡我。但手機遲遲不響,我的胃開始隱約發疼,餓過頭時總是會這樣。


    我站起身,從廚房櫃子裏拿出一個杯麵,就是這個,冬陰湯口味,雖然有點在意熱量,但晚餐少吃點就好了。


    用快煮壺煮水後,倒進去,等三分鍾。等待時間裏把水槽裏的碗盤洗掉。健吾是早餐要吃得像皇帝的人,但今天早上似乎很匆忙,沒有時間收拾好,留下有著生蛋拌飯痕跡的飯碗、筷子、裝了什麽菜肴的小盤子和味噌湯碗。碗盤就泡在裝著水的洗碗桶裏,我仔細洗完每個餐具後,倒扣在瀝水盤上。


    原本想找叉子,但沒找到。沒辦法,隻好把剛洗好的筷子擦幹,和杯麵一起拿回房裏。


    想要立刻享用而拉開蓋子時……


    我的目光,完全被沒關的電視畫麵吸引了。


    q


    x


    「真的都可以喔。」


    「那~~要怎麽辦才好呢。」


    「總之,我趕緊去把工作處理完,大概不會等太久。」


    「那……我和你一起去學校好了。」


    我想要坐回剛剛才下來的機車後座,打算要繞到機車後方時。


    「不可以。」


    「什麽?」


    健吾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嚇我一跳,我看著健吾,是我聽錯嗎?


    「邏邏,不可以,選另一個選項。」


    「……你在說什麽?不是你說都可以的嗎?」


    「別又再選擇這一個,換一個,選擇另一個選項。」


    「欸,你到底在說什麽啊?還好嗎?該不會是忙到壓力太大了吧?」


    「我的現實已經無法改變了!」


    健吾突然大喊讓我愣住,他在生什麽氣?我搞砸什麽了嗎?還是說,他誤會什麽了嗎?


    「健吾,怎麽了。」


    「我想改變啊!但是不管怎麽做都改不了啊!怎樣都做不到!我隻能在『這裏』,在你的世界裏存在啊!為什麽啊!這是怎樣,真是的,啊啊,夠了,什麽啦……夠了、這到底是……唔……」


    「那個……對啊?總之,就是啊,嗯,我們先一起回學校吧。做完該做的事情,然後冷靜一下,好好談談吧,沒事的。」


    「這樣不行啊!」


    健吾戴著安全帽,尖聲大叫。在我麵前彎下身、膝蓋跪地,當場縮在地上。我重複著「沒事的、沒事的啦」,朝他的背伸手。我不知道是什麽如此折磨健吾,到底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我該怎麽辦才好?醫院?心理谘商師?或許健吾需要借助專家的幫忙吧。我也能做到什麽事情吧。


    「……沒事的啦,我絕對會幫你的。」


    「所以……得要改變啊……唔……」


    健吾縮成一團哭泣的背、肩膀、安全帽,在路過車燈照射下發出藍光,我隻是不停地撫摸他的背。


    但是,突然停下手,因為我發現了,這個背不是健吾的背,當他脫下安全帽轉過來時,在那裏的是──我無聲地大叫。


    我知道了。


    這是夢,是夢境。


    x


    「真的都可以喔。」


    「那~~要怎麽辦才好呢。」


    「總之,我趕緊去把工作處理完,大概不會等太久。」


    「那……我和你一起去學校好了。」


    我想要坐回剛剛才下來的機車後座,打算要繞到機車後方時。


    「不可以。」


    「什麽?」


    健吾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嚇我一跳,我看著健吾,是我聽錯嗎?


    「邏邏,不可以,選另一個選項。」


    「……你在說什麽?不是你說都可以的嗎?」


    「我說不可以!」


    突如其來的尖銳聲音,讓我心髒猛然跳一下,「幹、幹嘛啊……?」


    「絕對、不可以、再選一次這個選項!聽我的話換一個!你要選不同選項!別和我走同一條路!」


    「欸,你到底在說什麽啊?還好嗎?該不會是忙到壓力太大了吧?」


    「如果你不改變,那就讓我來改變──」


    從全罩安全帽的縫隙看不見他的表情,裏麵仿佛換了一個人,健吾說出口的話讓人完全聽不懂。


    「這次一定、這次一定,我要來改變!不管幾次都不會放棄!」


    健吾突然跨上自己的機車,丟下我啟動引擎。


    「什麽?騙人的吧,等等我啊!健吾!」


    他真的就這樣跑走了,「……真的假的啊……?」茫然的我被丟在路邊,是真的,我被丟下了,隻能看著他遠去的背影。


    真的假的啊。


    比起憤怒,更是一頭霧水,內心充斥著滿滿不安。健吾沒事吧?我至今從未看過他擺出那種態度,或許真的忙過頭,讓他的心理狀態出問題了。


    總之,我脫下安全帽,發型或許亂了吧,用力壓了發際幾次。


    想著要打電話給他,還是放棄了。不管健吾狀況怎樣,感覺現在等他平靜下來比較好。隻要在房裏等他,他肯定遲早會回來。


    我手上拿著安全帽,走向附近的公車站,很幸運的是,八點十分的公車一下就到了,上了公車,在位子上坐下。公車直直朝著與健吾離開的反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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