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死人的替身。


    盡管我的麵容、聲音都跟以前一樣,鏡子裏的我卻會溫柔地笑著這樣對我說——你已經不存在了喔。現在的我,就處在那種世界。


    我從來沒有進過學校的輔導室,不過那裏八成是這種感覺吧。冰冷的油氈地板、坐墊柔軟的椅子,桌上則放著我看不太懂的文件以及電腦——然後眼前有個大人。


    我的手上有一張寫著規則及課程表的紙。上麵的課程一開始就定好了,沒有選擇的餘地。課程內容看起來很普通,跟一般的公立學校沒有什麽不同。義務教育的最後一個學年要考慮未來誌向,選擇自己想學習的專業科目。要是我能自己決定,應該會選擇管理學或電腦科學,而不是隨便選一些美術或音樂科目。我不喜歡那些依賴感性、難以捉摸的學科。


    我——


    應該是那種,看待事物都有些淡漠的人,性格老成得不像十八歲——這是別人對我的評價。不過,這並不是因為我久經世故。


    今後的我——


    應該是那種,會對著老掉牙電影潸然淚下的人。男女主角相互擁抱,背景是一抹夕陽——或是在某個很高的地方,伴隨著戲劇化的視聽效果,兩人最後以接吻為這出戲寫下圓滿結局。我會看著這種電影,心想:哇,這結局真棒。


    蠢死了。


    「這裏寫的谘商是什麽意思?」


    正在努力成為那種蠢貨的我開口問道。


    我在課程表上看見了不明所以的東西。每天的課程結束後,還有一個寫著「谘商」的時間。谘商——我很少看見這個詞,至少它應該不是會和曆史、數學、國語等科目一同出現在課程表上的東西。難道是心理輔導之類的嗎?但我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安排這種時間。畢竟我的精神狀態再正常也不過了。


    「應該已經有人跟你提過原因了吧?『谘商』就是你來我這裏接受谘商的時間。我們會在那時討論關於今後的沙夏?博杜安。」


    賈恩卡對我說道。這個男人自稱是我的培育者。所謂的培育者,即為撫育員的意思,不過它在這裏是一個職稱,大致上算是負責照顧我們的人。賈恩卡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看都不看我一眼,那張側臉看起來好似狗。他給人一種臉上總是掛著笑意的感覺,或許實際上就是在笑也說不定。


    「這個名字很女性化耶,用我自己的不行嗎?」


    「對方說這是給小孩取名時第二順位的名字。況且對你來說,換個名字也比較輕鬆吧。可以舍棄自己原本的人生,變成別人重新開始。」


    「但我其實根本沒想要重來。」


    「別這麽說嘛,你應該也知道原因吧?」


    他一直把「原因」掛在嘴上,但應該隻是懶得自己說明吧。


    「大致上知道。」


    「那你應該能夠理解吧?」


    「除了理解,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賈恩卡終於看向我了。果然,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看起來就像在輕笑。盡管如此,他的眼神顯得有點煩躁,像是要我別再頂嘴了。於是我搶在他開口前先說話。


    「我已經懂什麽是谘商了。在這裏就是這麽稱呼的吧……不過,為什麽要特別兜圈子說成谘商呢?」


    我覺得這樣很奇怪,因為所謂的谘商是磨合彼此的意見,像是兩人分別拿出手中的拚圖碎片,再一起逐步完成整幅拚圖。但是,我手中連一片拚圖都沒有,全部都在賈恩卡手上。


    「我想,你的第一個培育者應該這麽說過吧——沙夏,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能成為一個膽小鬼嗎?」


    「不能持反對意見的商量,根本不叫商量。」


    「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賈恩卡的語氣開始透出不耐,我盡可能地緩緩吐出肺中的空氣。


    「沙夏?博杜安。性格溫和,不會為一點小事動怒,很聽母親的話,是一個優柔寡斷的娘娘腔。啊,好像應該叫媽咪才對。」


    「你先把說話方式改一改,至於原因——」


    「我知道,早就知道了,大概聽了一百次吧,耳朵都長繭了。」


    賈恩卡原本看起來還有些不悅,但又好像想通了什麽,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他笑起來就像漫畫裏的人物,嘴角帶著深深的皺紋,這種特征也跟狗很像。


    「從今天起,你就是這裏——道其奧的學生了。別擔心,一切都很簡單,你隻要認真讀書,並且以沙夏的方式健康長大就行了。雖然這裏有一些規定,但也不至於把你綁得死死的。學校就是這樣的地方,你說是吧?」


    「或許吧……」


    「你最好當個乖孩子,因為你比其他人還要特別。」


    我的眉頭現在一定擠在一起了。


    「……你說,我很特別?」


    「啊,也不是這個意思,隻是你知道太多內情了。你應該知道在道其奧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吧?最好的方式就是什麽都別說,這樣一切都會很順遂。」


    「知道實情的人跟不知道的人,到底哪一邊比較輕鬆呢。」


    賈恩卡不予置評地聳聳肩。他的動作十分誇張,這種動作隻有常年習慣的人才做得出來。


    要是他們希望我「成為賈恩卡」,那麽我想自己應該辦不到吧。


    這麽一想,另一件事就顯得簡單多了,那就是扮演虛構的沙夏?博杜安。沙夏的幻影浮現在我腦中,臉上正揚著空洞的笑容。我果然還是無法喜歡上你。


    「我懂了,我會照你的話做。話說回來,你為什麽要一直笑?」


    我這句話似乎惹惱了他。賈恩卡的嘴角瞬間垂下,就像漫畫人物一樣。他的臉特征分明,感覺很適合畫成肖像畫。


    「我的臉本來就長這樣。」


    道其奧是一間慈善團體設立的孤兒院,我現在住在這裏,不過這些都隻是表象。賈恩卡之所以說我很特別,其實帶有另一層意思——我不巧知道了一些大人們的秘密。


    現今這個世界有種神秘的疾病在暗中湧動,那就是基因的陷阱——morte,而道其奧的存在與morte有相當密切的關聯。我直到現在仍然覺得,要是不知道那些事就好了。


    畢竟死亡的陰影盡管不會直接產生威脅,卻仍然令人顫栗。


    最初的時候,大家都以為那是一種傾向,隻是一時的衝動、精神疾病,或天生性格使然。然而,到後來大家不得不承認,morte的狀況完全不同。


    morte是一群會在年紀尚輕時自殺的人,就算自己不想死也會去死,他們是異常的自殺者。而且不知道原因為何,女性一旦生下morte,往後就再也無法懷孕。而且,直到現在都尚未找到能夠治療這些病症的方法。


    據說——每四萬到六萬個新生兒中,便會出現一個morte,而且每個morte都會走向相同的命運,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畢竟我對這種病沒有半點興趣,我的家人及周遭的人中,也都不存在morte。


    不過,說得簡單一點,大約幾萬個新生兒裏會有一個morte。其機率低到像是中頭獎,因此幾乎大部分的人都置身事外。不知道那些孩子被確診為morte的父母,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人們如今尚未發現任何一個可能導致morte產生的原因,關於它的一切都還是個謎。不過正因如此,才會有人想要抵抗這個基因陷阱,甚至開始胡亂找尋救命稻草。


    我,就是那根稻草。


    父親應該對我沒什麽興趣吧,至少他的態度讓我這麽覺得,他的熱情一直以來都集中在哥哥身上。在父親養兒育女的人生裏程碑中沒有我的存在,但這並不是指我跟父親之間沒有血緣關係。我跟哥哥應該沒有什麽特別不同的地方,但父親的情緒總是被哥哥牽著走。哥哥曾經一臉不悅地嘟噥「真羨慕你這麽自由」,但我想他一定不懂,擁有一個關心你到讓你厭煩的人,是多麽難能可貴的事。


    當時父親的公司正在走下坡,情況已經嚴重到我一個小孩子無法想像的程度,然而父親惦記的還是隻有哥哥。眼看父親一邊喝著伏特加,一邊聲淚俱下地說著「爸爸對不起你,沒能讓你去上大學,真是個可憐的孩子——」,我始終沒能問出那句「那我呢?」。其實我也一直很想在變成現在這樣之前,體驗一次那種厭煩的感覺,但已經太遲了。今後即便有人關心我到令我厭煩的程度——也不可能是打從心底為了我。


    宿舍的房間比我所想還要寬廣


    ,而且很幹淨。雙層床分別擺在房間兩側,中間有一張很大的桌子。牆邊有並排的櫥櫃,日常生活所需的用品似乎都已放在裏麵。雖然對我來說,跟其他人一起生活有些不方便,但從環境來看這裏已經很不錯了。


    賈恩卡把今天的行程表跟道其奧的平麵圖交給我後,便丟下我不管了。他明明是我的培育者,這樣敷衍我沒問題嗎?要是我鬧出什麽事,他打算怎麽辦?


    「鬧出什麽事」。就算這麽說,其實我也很難做些什麽。舉例來說,就算想逃出這裏,道其奧中到處都布滿了監視攝影機,況且即便真的要逃,我也無處可去。除去我個人在社會上的身分問題,眼前還有一個最為單純的門檻。


    我不知道這裏是哪裏。


    「剛剛應該至少先問室友叫什麽名字的……」


    我的床在麵向房內的右側上層,也就是說我有三個室友。現在這個時間,他們應該還在隔壁棟的校舍上課,房間自然一個人都沒有。下周開始,我才會參加課程。


    我拉開窗簾看向正對麵的校舍,那是一棟擁有土色外牆的不起眼建築物,規模也不大。其實我現在所在的宿舍大樓,也差不多這副模樣。看著那些等間距排列的窗戶,讓我想起了經過土地重劃的住宅開發區,它帶有些許東方氛圍,讓我有些懷念。


    一旦閉上眼、安靜不動,房間就隻剩下我的呼吸聲,腦中隨即浮現出過去的光景。我用力甩開過往記憶,省得令我心煩。要是我的存在也能像這樣逐漸淡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了。


    此時,突然有水聲潛進我的黑暗世界,那是水滴滑落的細微聲響。是不是水龍頭沒關好?我這麽心想並張開雙眼,隻見玻璃窗上隱約倒映著人的輪廓。有人站在我的背後。


    「你是誰?」


    那是一名女孩子。


    她穿著輕飄飄的洋裝,看起來像是樣式簡單的長版罩衫,搭配一頭厚重的黑發。瀏海上別著發夾,露出飽滿好看的額頭。濃密的眉毛線條較粗,顯得英氣,但並不令人覺得強勢,反而充滿神秘感。


    我看得入迷。原因不單出自於她美麗的外表——一切構成我這個生命體的運動能力,皆被她的雙眸擄去。仿佛隻要能看著她的眼睛,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我完全陷了進去。


    因為她的眼睛是極為澄澈透亮的紫色,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眸色。


    「……那你呢,你是道其奧的亡靈嗎?」


    「或許吧?」


    令人在意的還不隻這樣——她的手腕正不斷流著血。血液順著手指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啊,原來如此,我剛剛聽見的水聲就是這個……


    「你的手……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割下去呢……」


    流出的鮮血在蒼白手腕的襯托下顯得更加紅豔奪目。她舉起手腕,凝視著仍在出血的傷口。那道傷口看起來很深……難道是自殘?我不是很想跟這類問題扯上關係。


    「你不知道原因,就自己割傷了嗎?」


    盡管如此,我還是問出口了,因為我還想再看一次她的眼睛。如我所願,我們的視線交會了。陽光在她的眼眸裏抹上一層淡光,那眸光令我感到不安,胸口被狠狠揪緊——卻又有股甜蜜的感覺,仿佛連這股窒息感都令人心曠神怡。


    「不是我,是別人割的,我的培育者。」


    ——別人割的?不是自殘?也就是說有人……對她施暴?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而且犯人還是應該負責照顧我們的培育者?


    這一瞬間,我整個人動搖了。我慌了手腳,聲音顫抖地說: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不用叫其他人來嗎?你的血還一直在流,得趕快去醫務室……」


    「你是新生嗎?」


    「咦?呃、對,沒錯。」


    我的聲音仍然帶著緊張。


    「你了解你自己嗎?」


    什麽意思?要我猜謎嗎?我明明是在問她受傷的事,為什麽她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而且還可以這麽冷靜?


    「在這個地方,我們無法證明什麽才是自己的想法,也沒辦法得知什麽是正確的。你會覺得自己所想到、思考的一切,都不再是自己的思緒——最不可信的就是自己的世界。這裏就是那種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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