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在馬車裏隔著門簾笑著說道:“你這狗才,又在埋汰老爺。你的意思是老爺我清廉是因為考不上進士,心懷愧疚,不敢貪,是嗎?”


    舒友良在外麵叫屈:“老爺,你這話可真是官字兩個口,由著你說了。”


    海瑞在馬車車廂裏沉默了一會,“友良,謝謝了,我這心裏沒那麽鬱結了。”


    舒友良抹了抹眼淚,“狗日的這世道,好人不長命啊。陳三這麽好的人唉!”


    馬車很快就到了西苑,驗過牌證後,海瑞由祁言帶到了紫光閣勤政堂。


    “剛峰公,受驚了。”朱翊鈞扶起跪拜行禮的海瑞。


    “殿下,臣習慣了。這些年,這樣的凶險不知遇到多少回。淳安當知縣,微服私訪,為民打抱不平,差點被豪右的惡奴打死;上去奉詔查淮鹽,被水賊襲殺。


    臣的八字硬,扛得住。”


    朱翊鈞扶著海瑞在座椅上坐下:“海公的八字必須要硬,足夠硬才扛得下這錚錚鐵骨,才扛得下大明萬民的期盼。”


    “祁言,去泡茶,進貢的最好的茶。海公難得來西苑蹭一回茶喝。”


    “是。”


    海瑞端著茶杯,聞到撲鼻的香氣,小心地抿了兩口,閉上眼睛,慢慢地回甘。


    “果真是好茶,今日臣又蹭到了。”海瑞把茶杯放到桌子上,臉色緩緩變得鄭重。


    “殿下,臣奉詔勘察遼王亂法之事,不意發現藩國宗室,是大明一顆顆毒瘤。這些宗室,不事勞作,不思報國,整日裏胡作非為,為害地方。


    朝廷呢,每年還要耗費大量的錢財養著這些害人精。


    臣已經寫好奏章,彈劾太祖此皇誥祖製,不日拜發。”


    朱翊鈞點點頭,繼續聽著。


    “臣也看得出,殿下對諸藩宗室的不法,以及給朝廷社稷帶來的負擔,意圖大改。諸藩宗室,罪行昭昭,一查便知。


    加上此次周藩或襄藩,擅調藩衛軍校,買凶殺官,太子殿下定能起雷霆之怒,興銀河之滌,澄清藩政。


    但在此之前,臣有肺腑之言上諫殿下。”


    “海公請直說。”


    “諸藩宗室之事,殿下可下重手,但千萬不要下死手。”


    朱翊鈞沒有想到海瑞是勸諫自己,嚴厲打擊諸藩宗室可以,但是不要把它們全部搞死了。


    他凝重地問道:“海公,請問這是何意?”


    海瑞鄭重地答道:“大明諸藩,大部分都是太祖皇帝所立。大明江山,是他打下來的。先皇,當今皇上,還有太子殿下將來繼承的,都是太祖皇帝留下的基業啊。皇誥祖製,跟江山基業,是一體的啊。”


    朱翊鈞聽懂了。


    太祖皇帝是自己擁有的皇權,合法性的最大來源。


    徹底否定太祖皇帝的皇誥祖製,也就等於是否定了自己皇權的合法性。在這個講三常五綱的年代,無疑是自己刨自己的根基。


    諸藩分封製,是太祖皇帝留下的最重要的皇誥祖製之一。徹底廢除諸藩分封製,很容易就變成徹底否定太祖皇帝的皇誥祖製,否定他留給自己的皇權合法性。


    不要以為不可能!


    皇權被削弱,文臣們的權力自然會得到增強。


    朝堂上的高拱、高儀等人會不會主動參與,興風作浪?


    張居正、趙貞吉等人,他們雖然是自己的心腹,但是在這件事上,會不會樂見其成,推波助瀾?


    有這麽多居心叵測的大臣在一旁虎視眈眈,自己廢除諸藩分封製,很容易就脫離掌控,變成自己給自己削權的鬧劇。


    朱翊鈞感歎道:“這樣的諫言,也隻有剛峰公會向孤提出來。”


    海瑞笑了笑,“老臣也是遲疑了許久,從開封遲疑到保定,最後雄縣安保裏驛站,陳三的橫死讓老臣明白。天下的權柄與其被他們分了去,還不如集中在殿下一處。


    大船隻需要一位舵手,指手畫腳的人多了,反倒容易翻船。”


    朱翊鈞點點頭,“剛峰公,孤現在心裏有數。諸藩分封製,可大改,但不可全廢。此前孤的計劃要廢棄,從頭擬定。”


    海瑞說道:“殿下心裏有數,老臣也放心了。不過諸藩宗室,這些年也確實不像話,真得該好好整飭一番。”


    “剛峰公請放心,孤一定會讓諸藩宗室們清楚,太祖皇帝的遺恩,不是那麽好蔭的;他們的祿米俸銀,都是百姓的民脂民膏,不是那麽好拿的!”


    海瑞笑了,捋著胡須點頭,臉上滿是欣慰的慈祥。


    開封城周藩王府。


    周王府原本是洪武年間在前宋皇宮舊址上修建,宏偉壯麗,極盡奢華,是諸藩王府之冠。隻是此時的開封府城,低於黃河水麵,一發大水,開封城就成了澤國。


    周王府已經被黃河河水淹沒過數次,又數次重修。隻是朝廷的財政一年不如一年,沒錢,周王府每次重修也是一次差過一次,規模也越修越小。


    修心殿裏,周王朱在鋌坐在上首,看著下麵擠得滿滿當當的宗室們。


    四十八位郡王就把不大的修心殿占去很大一塊地方,身後站了一大堆的鎮國和輔國將軍,好多奉國將軍都擠不進大殿裏。


    “刺殺海瑞,到底是誰幹的!”朱在鋌厲聲問道。


    殿下鴉雀無聲。


    朱在鋌目光在這些叔叔、兄弟、堂兄弟以及子侄身上掃了一圈,越發地陰冷。


    “現在說出來,本王定會竭盡全力,保全他的家人。要是被朝廷查出來,滿門吃罪不說,還要連累周藩眾人。”


    朱在鋌的話絲毫沒有引起眾人的注意。


    有位叔叔輩的郡王開口道:“為什麽一定是我們周藩做的?襄藩,唐藩,還有楚藩,能逃得了幹係嗎?”


    馬上有人附和:“也可能是遼藩。海黑子去查他們大王,下麵的人按捺不住,肆意報複,也是可能的嘛。”


    “對,對!”


    殿裏殿外一堆的人在附和。


    朱在鋌黑著臉問道:“你們不知道西苑的厲害是嗎?先皇晏駕,諸藩宗室被他抓到國喪期不哀不孝、淫亂不禮的理由,絞了兩位郡王,五位鎮國將軍,七位輔國將軍,以及若幹其它宗室。


    曆代先皇,抓到宗室的錯,大不多送去鳳陽圈禁。可是落到這位手裏,連鳳陽都省了去,直接送去見太祖皇帝。


    諸位,這不是兒戲,你們可上些心吧。”


    另一位郡王不屑地說道:“國喪期間還敢亂來,那是他們找死,怨不得別人。現在我們安分守己,西苑還敢巧作名目,硬要誣陷我們不成?


    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孫,他敢做得那麽絕?”


    還有一位郡王不滿道:“殿下,刺殺海瑞不是什麽好事。這個屎盆子別人往外推都來不及,怎麽殿下還往我們周藩自個頭上扣?”


    朱在鋌恨然道:“海瑞從襄陽出湖廣,原本過南陽、洛陽直上河北。他卻沒有去南陽,而是繞道開封,因為他有一位多年未見的同門舊友在開封為官。


    他倆徹夜長談,談及了對諸藩宗室種種不法的憤慨。這位同門舊友又是王府某位屬官的好友,海瑞離開沒多久,舊友把此事說於這位屬官,請他勸諫一番。


    屬官是殿裏許多人的老師,想必跟你們說起過,叫你們多加收斂。


    你們中有些人,孤是知道的,自命不凡,屬炮仗的,海瑞的話傳到你們耳朵裏,你們心裏騰騰冒火,按捺不住,想殺人!”


    朱在鋌越說越氣憤:“可是你們就不想想,這次是海瑞,你們也敢動?你們真沒有吃過西苑的苦.”


    “報!”


    朱在的話還沒說完,一位內侍頭子連滾帶爬地跑進來。


    “什麽事?”


    “王府,咱們王府被營衛軍給圍了,長史去交涉,說是奉西苑令旨,任何人不得出入。”


    西苑!


    朱在鋌雙眼一黑,腦子發暈。


    殿上的眾人先是寂靜了十幾息,突然不知誰喊了一聲,“媽呀!”


    眾人頓時炸了窩,驚慌失措地四下散去,有的更是連滾帶爬,什麽都不顧。等到朱在鋌回過神,修心殿空蕩蕩的,隻剩下地上散落的鞋子和帽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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